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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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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家熊他死了,让他平安点吧!”
“什么?呢,这孩子真死了吗?”惊讶的神情里像是含有期待了解一下细节的意味。
我低下头去。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家熊的存在对我是怎样一个座右铭。他去了东北,领着一队义勇军去打过日本兵营。我改不了旧习,那自然泄气;但至少他的影子使我时刻感到惭愧。可是在父亲面前,还得永让他替我背污名,他多冤枉!我满心要向父亲解释这个“痞蛋”近几年来的壮烈作为,我又不相信他能了解那作为的光明正大。我不应替这个亡友招再多的咒骂。
“是怎样死的呢?”父亲冷酷地问,我愣愣地望着他。看我没有下文,就自己回答着:“哼,绝不得好死。”
究竟什么才是“好”死呢?父亲的“好”,指的一定是在分产业的遗嘱上签了字,穿上蓝袍青马褂,枕了莲花枕,放进檀木棺材里去吧?那末,家熊的死可太仓促了,来不及布置这些排场。也许浩荡银灰的闽江为他打了个紫色漩涡,乳白色的海鸥当空一个寒颤,那便是他仅有的肃穆葬礼了。
这时,在我眼前又涌上了那滩血的影子:鲜红,粘糊糊的,似还腾漫着白色的热气,是青年理想主义者浩然之气啊。
我赌气丢开了那柔滑细长的烟斗,穿衣镜随之也失掉了它的青年绅士。
当家熊还害他妈用颤动的声调央求着“熊儿,你别又给我惹祸喽”的时候,我们便已经是“莫逆”朋友了。自然,这份友谊是几番厮打的结果,而且是在相持不下的厮打中成长的。
那时,他住在褡裢坑,我的家在小菊儿胡同,仅仅隔一个叫“大院”的空坪。那是左近百十多孩子们的游廊。(几年前,我因事走过那老地方,空坪,我们童年时代的伊甸园,早已为地产商密匝匝地盖满了不中不洋的房子,再也闻不到那沁人肺腑的草香,强行塞向鼻孔的,净是廉价的油漆味。为了地形改成东西横通的,巷上已钉上了一个“扁担巷”的搪瓷牌。)这游廊的北面,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关帝庙,山门前栽有一排垂杨柳。夏天,细长的柳梢时常淘气地抚摸着乘凉的脑瓜。然而那时,我同家熊身量都还矮,我们仅止摸得到刘老头的桌沿。
对了,刘老头是常川在垂柳下摆摊的一个小贩,我们成天碰头的一个北极老翁。他长年吧哒着那杆短粗烟袋。夏天,垂杨柳上,蝉聒噪地唱着,他在柳荫下摆起一张四肢残破的桌子,用沙果,玫瑰枣,金黄的“吧哒”,嫣红小嘴的桃子,和一张慵懒的脸,点缀了这幅长夏消暑图。冬天,柳树的枯枝上挂了雪花,他搬出那只用铁片箍成的火炉,里面堆积着金黄瓤的红薯。他佝偻着腰,双手插进袖口,瑟缩地围坐在炉边,像个幽灵。每看见一个戴紫红风帽的学童走过,总咧开没有了牙齿的
嘴,哆哆嗦嗦地招呼着:“手冷不冷?我给你温温。”
空手伸进去,却握着一块滚烫的红薯出来了。
我同家熊原不在一个私塾里上学,然而这刘老头是附近孩子们的一块磁石,他把我们吸引到一起。他出主意玩。“剁白菜”哪,车轱辘院哪,日儿日儿地当鸽子呀,玩急了,又得他费好大力气把我们拆散开。如今,阖上眼来,我还能听得到草坪上那片蜂窝的喧哗。童心未死的我,血脉也仍为之激动。我记起许多只小眼睛,小鼻子,“点花名”时叫苹果李子的,当老虎的,当张飞的,但除了家熊以外,要
我把人同姓名联在一起,已不可能了。
第一次我是怎样碰到家熊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黄昏,天边布满着梦样的晚霞。一群刚散学回家的孩子们在草坪上玩着“剁白菜”。忽然,我们听到一阵叮噹声:一个人骑了一辆脚踏车在暮色苍茫中由褡裢坑驶来了。这种脚踏车如今在马路上多得像苍蝇了,然而在我小的时候,可还新鲜得要命,因而上面那个骑士一定也满脸得意之色。
自然,白菜是剁不成了,我们都向这怪东西扑来。
那个骑士(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大概是个因公赶路的。好像车梁上还挂了个白布袋)看见我们向他扑来,就着起慌来。他使劲响着车把上的铃铛,并且厉声吆喝我们。他一点不知道那清脆的铃响和陌生人的愤怒对孩子正是一种祟惑。我们如一群矫健的小猎犬般地向他撒腿赶来,一张张小喉咙都扯开来喊着,直像凭声势就可以捉住这只奇兽一般。
忽然,一个跑在前面的孩子真地用手去捉那飞奔着的车轮了。
一声尖锐的“哎哟”,车倒下来了。勇敢的小猎犬也扑倒在地上。那是初秋,太阳老早就落下去了。草坪上的喊声忽然寂静了下来。那景象是颇肃穆的。
我赶紧追了上去。孩子的胳膊这时还压在胶皮轮下面,花格夹袄上似也染了些血迹。看他那样咧着嘴喘息劲,可知碰的还不算轻。他呜咽了,泪噙在嘴角,可始终也没哭出来。
这时,暮色里,蹒跚走来刘老头。也许老头子那天酒过了量,他扶起地上的孩子后,突然一把抓住那个已经惊慌失措了的骑士。他通身颤抖着,他的声音更其颤抖,指了那个人的鼻梁说:
“你这个瞎马海!你是出来报丧的吗?这么慌张!这……”指着不断哽咽的孩子,“是一门一户的独生子,你,你混帐!你怎么单挑他撞?铁柱,去,去请祝二太太来。”又朝那个骑士气势汹汹地说:“你休想跑,有我这条老命在,我不让你跑。”
铁柱被差去后,刘老头抚着那孩子,叫着:“熊儿,好乖孩子!”自己唠叨起来了。他嘟囔祝家当初也过过好日子。二爷脾气古怪,待人可厚道。他不贪赃,是气死的。祝二爷就留下这么条根。
这时,那个骑士等急了,他想挣脱。他一定有急事在身,他恳切地辩白说,是孩子追他,怨不得他。
“放屁!怨不得你怨谁?”
这时,铁柱已随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走来了。我们即刻知道这是熊儿的妈,可是昏暗的天色使我们无从看清她的脸,只觉得一个穿了竹布衫的消瘦影子,由远处移近来。由紧促的脚步声可以听得出她的仓皇。
“二太太,二太太,”没等她走近,刘老头就嚷了。他把呜咽着的熊儿推过来,“是这小伙子碰的。是他,给我一把抓住了。”他狠狠望了这囚犯一眼,吐了口唾沫,可还不撒手。
妇人顾不得听他,只一口气扑在孩子身上,搂着他。刚一触着血迹,她就哭了,无声的抽搭,一个忠厚无能的妇人的哭泣。我们都在等她干脆给那骑士一巴掌,她却尽搂了孩子,说着:“我这苦命的老婆子,怎么这么苦命!”不知道她是向刘老头,向我们,还是向她自己:“我可怎么好,你这么一个啊!可怎么……”
“把这小子送区,没得说的。”刘老头坚决地主张。
这时,肇事者上前给祝二太太深深作了个大揖,一半辩白一半央求她,说了姓名住址,赌了一大堆誓。
我们没听清他说些什么。总之,在刘老头捶拳顿足之下,那个老实人又骑车走了,随走随回头说:“太太,你心真好!”
这回我们不敢再追那怪物了。
“我这块肉,我知道他手脚不闲。刘老头,我不能硬扯住别人。”
祝太太扶了孩子,母子的背影在昏暗中消失了。
过三四天,熊儿又出现在草坪上蹦跳了。他的手臂缠了白布,还用一块木板夹起,如一座摆设似地托在胸前,格外神气,似在骄傲他那伤痕。看见谁都先说,他妈在私塾里给他请了一个月的假,这下他可逃脱那王老虎的“片儿汤”了。
  一九三八年九月


 矮檐

作者:萧乾

一个母亲施教最好的机会是当她清早给孩子穿衣裳的时刻。孩子的褂子虽小,纽绊却密密缝了一大串。眼巴巴守着这小动物茁长的母亲,恨不隔了那手缝的针线,把她的叮咛嘱咐尽数用指尖扣人,用温爱和热泪渗进那小小胸膛里去。

胡同里那个卖杏仁茶的罗锅子又沙哑地吆喊了。这弯腰驼背的老绝户,他简直是左近人家的一只时辰鸟,随了那凄厉的叫卖声,深冬黄澄澄的阳光便嬉戏地攀到这西厢房格子窗的中腰了。登时那片新冒芽的灿烂便惊醒了炕上昏睡中的妇人。睁开她那双已稍见昏花的眼睛,还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徘徊着的刹那,凭着存在的意识——毋宁说作母亲的天职,就陡然由热被筒中硬抽出她的手,本能地摸到邻枕的那颗小秃葫芦了。

为了房里没有一个火炉,秃葫芦这时一半是钻到被筒里去了。妇人的手原要推撼那葫芦的,及至接触到那毛刺刺的头发时,却又变成了试探的抚摸。虽然喊着:“乐子,不早啦,该起来了。”可是那声音和手指的柔绵对孩子的睡眠是含有不少鼓励的。

从静止状态是看不到一件活物的本色的。看,秃葫芦这时睡得多么老实啊,只要不梦见当剑快施展武艺,四肢多么斯文啊!然而那葫芦里可装了不少的调皮。而且,他长了双怎样闲不住的手脚!说破了嘴唇叮嘱他:“婶婶房里养的花猫可逗不得。”他偏把一片布条缠在那视觉敏锐的小动物的尾巴尖上,害得它抹过头来团团转着追那布条的影子,直到它昏昏地倒在门槛上。于是,婶婶发出一堆“烂手烂脚”的诅咒。婶婶的小儿子灵哥是个一沾手就哭的娇种。成天告诉他躲远些,昨天晚上他偏背了大人,冲那个孩子撇了个鬼脸。登时随了哇呀一声,娇种跑进他妈房里告状去了。那个身材修长、心胸狭窄的妇人以为自己的“肉”认真吃了什么大亏,就用尖酸的声音骂着:“没有大人的孩子,坟头插烟卷儿,缺德带冒烟儿。官街官道,狼虎挡道。灵哥,你个没人管的野兔子,下回我不准你再往堂屋跑了。”

落在一个寡妇母亲的耳里,那添技带叶的骂语是怎样刺痛啊!为了表白不曾怂恿孩子淘气,她就数落起乐子来了。她要他去给灵哥赔礼。喝,他哪里是给人赔礼的孩子!他不服,他顶嘴,他终于惹妈妈气急了。同时对面房里送来妯娌的指桑骂槐,她也真忍受不了。她只有用自己孩子的哭声来压住那无止息的闲话。她动手了。

啪,啪,然而是多么柔软的手掌!乐子咬紧牙关了。妈妈平日不是用“好汉眼泪往心窝里掉”来教训他吗?这回他就真地双拳抱肘,任凭那踌躇颤栗的巴掌在身上拍击,他激起的反是一种英雄气概。妇人拍着,期待着一阵足以平息对方的哭声,但她得到的却是一副硬骨头,一张倔强的脸。她的手指有些麻痹,有些痉挛了。啪,啪,不争气!声音压不住那更提高了嗓音的闲话。一阵眩晕,她觉得好像自己孩子也在用沉默帮着那个嘈嘈不休的妯娌。她手渐渐松了下来。她眼睛发湿了。终于,她自己却倒在墙边呜咽起来了。

这时,一种无名辛酸通过了孩子的小心窝,稀溜溜地冲化了适才他那种胜利感。他伏在妈妈抽搐着的肩头,数起妇人的斑白鬓发。

他记起了《孝经》里的故事。英雄的气概即刻消失了,这时,一股无名的热泪如涧溪般地沿着额际缓缓地淌了下来。

乐子便那样含着一泡眼泪,在妈妈肩上昏昏睡着了。还是妇人哭得没了气力,肩头也给孩子压得酥麻,才把他弄到炕上,顺直放倒下,扒去了里外衣裳,把一个光赤赤的身子连推带滚地弄进铺好的被窝里去。为他周围掖盖严实后,又由小衣服口袋里摸出大把瓦片、香烟画,自己还在油灯下为孩子袖了半只鞋底子。

如今,她又睁开眼睛了。对于一个苦命寡妇,天是没有黎明的。每一个黎明对她都是个夜晚,天黑了,她反而可以躲在阴暗角落里有个安谧。这时,她侧过身来了,耳下压着的是一束已褪去乌黑光泽的头发。她揉了揉那还印着泪痕的眼睛。如果一个人在初醒的时候更容易露出本相,这是一个心肠软不会算计的妇人,微微凸出的眼泡,清癯的颧部,都是愁苦的标志。她手背上爬满的青筋印记着她四十多年来在人世间的操劳。

一个误了婚期的柔弱女子嫁给一个决心独身而被家庭强迫聘娶的冷酷男人,该是多么不幸啊!这个一辈子不肯噗哧笑一声的怪人对于“尘世”太没兴趣了。他坐立时腰板永远挺得笔直,双手半搭在膝头上,时刻不忘保养浩然之气。看着奸臣当道,朝廷无能,洋鬼子又咄咄逼人,一口气噎在肝脏,闷郁成疾,竟尔不老而终。偏偏在他辞世之前,也许是秉承圣人之道,留下了这么条根。那个早年失怙事兄如父的弟弟跪在他死榻前流着泪说:“哥哥,您放心嫂嫂,我错待了她一点点,天打雷劈。将来生下女儿由我聘,生下男的咱们家里又多一支。您供给我得了秀才,我得叫他中学堂毕业。”恨洋人人骨的病人在临终时还含含糊糊地说:“可别送——洋学堂。”于是,那孤僻一世的哥哥便做了一个悠长的太息。

不上三年,叔子偏偏得了痨病。在一个黄昏,他靠在躺椅上说:“嫂嫂,我去了,哥哥的恩我没报完。宗良(前妻的大儿子)已成了人。乐子的书可耽误不得的。”于是,这个弟弟也做了一个悠长的太息。

叫作宗良的侄子是在另一个城里做师范教员。按月把一笔小收入寄给那个总管的继母之后,什么事便无从过问了。五年来,居然大家还在一个房顶下呼吸,这多亏妇人逆来顺受的好功夫。

孩子这时有些蠕动了,但他并不睁开眼皮。他肩着嘴唇咦咦地作着一种吃奶时代遗留下来的嚅嗫。这时,那小秃葫芦里又温习起昨天在私塾里淘气的事了。自从跟二表哥在白塔寺戏棚里看了那出《五子闹学》,他无时无刻不在跟学伴计议着恶作剧的策略。然而交上恶运,逢到煞神时,手心上挨板子多而且狠的却永是乐子他自己。

妇人轻手轻脚地跨下炕沿。房里冷得像冰窖,窗外,严冬的寒风在呼啸着。脸盆里是冰,水瓮里是冰,眼睫上的一些泪水也给凝成冰的了。忽然,妇人唉呀一声:“乐子,爷爷给您由隆福寺买来的宝贝鱼缸可冻裂了!”

快八十岁的爷爷是孩子的外祖父。

这话可比鞭子还灵。秃葫芦即刻由被筒,由专遐钻了出来,身子在炕上佝偻成一匹受惊的幼兽,滴溜着一对淘气眼睛向条案上张望。

“不行,”看见他的龙睛鱼冻僵,他噘起嘴来了。“妈,你得赔我。你得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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