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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全集 精校版-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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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绶武就这么躺卧静息,听任前后七穴遂次第而渐渐活络,泥丸更不疾不徐地向前催转,下经会阴而入督脉,沿脊柱而上,分别向后脑的浮白、风府——也就是耳后入发际一寸以及项后上发际一寸的两处穴位。就在这两穴中有了澎湃汹涌的动势,李绶武微微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如果这个人生片段能够开展得像《七海惊雷》的小说角色李甲三的遭遇一样顺利,李绶武行气冲撞周身三百六十要穴的功法将在三个时辰之内逐渐修成,届时他只须大摇大摆走出这计划处,穿过一条长廊,步下两截楼梯,再向北踅行三十步,便算是脱困了。其间即便是无数魑魅魍魉、修罗夜叉前来阻截,也抵敌不过他拂袖弹指之力。那么,济宁李氏一支的泥丸功自将开立出二十世纪武林版图之上的一片新疆域。无奈李绶武素无扑刀赶棒的兴味,神功鼓血振脉之下,方才将损伤的神经束修补疏通过来,这位仁兄便勉强撑身而起,蹒跚踱走,来到其中一壁的橱架之前,随手翻看起那些宗卷文书。
李绶武阅字读书二十余年,早已练就一目十行、过眼成诵的本事,虽间或有那极其繁琐、细碎的材料未必能纤芥无误,不过一经寓目的档案当即与前此多年之间所曾接触的诸般图籍、文章,乃至形形色色布之于纸面的载记、轶闻、稗官、闲说汇织成愈益庞大的知识之网。在这样一张网上,熟极而流的读书人如李绶武者,根本无须花费太多气力,便能够勾稽比合出这四面连壁及顶的橱架上所贮放的,正是开国以来南京政府诸般秘密行动的记录。质言之,这个计划处并非筹备任何尚未真正展开的任务的地方,而是收藏一切已经遂行工作之结果的地方。
后人无法得知,李绶武究竟浏览了多少密档,也很难估计他所窥知的密档之中又有多少内容曾经辗转为他人取得。不过,经由《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这部书的综理、分析,则大致可以得出几个重要的面向:
第一,世人所熟知的“老头子”在民国十六年为了驾驭开设在租界区中的银行、商店、公司、工厂等南京政府管辖不到的地方而投拜于老漕帮之门,成为正式的弟子。
第二,老漕帮自民国十六年五月起每月供应“老头子”所需之党费、军费、人事费、组织费、活动费二千万银元。一应款项由老漕帮总舵主万子青协调上海及江浙二省主要城市之钱庄、押铺、烟馆、赌场、妓院、电影公司、舞厅等商家视获利状况不定额捐输。至于银行、商店、公司及工厂等单位则以接受保护方式纳缴定额规费。
第三,政府要员——如外交使节、边疆大吏、各地军阀与特务等——得以贩售鸦片烟膏方式筹措一定额度以内之饷银、税需。其定制为每年十二点五两罐装鸦片一千至二千三百罐。(按:这一项的实例可于《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第十四章七节中得一复证——民国十八年国府驻美国旧金山副领事高瑛及其妻廖氏贩运鸦片烟膏二千二百九十九罐到旧金山,甫抵埠即遭验获遣返。这二千二百九十九罐即为老漕帮设定的上限。)
第四,为扫除各地方帮会不法势力,“老头子”得以借由国府及地方党部动员军事及特务力量,针对天地会系统、白莲教系统、丐帮系统等等会党分子进行弹压及肃清行动。老漕帮须视情况给予必要或充分协助。
第五,老漕帮自总舵主以下一千光棍有配合国民政府及党组织从事特务训练、秘密制裁、搜集情报及其他必须贯彻实行之军事行动。
第六,老漕帮应明令三代九堂各级下属不得参与从事或捐资协助任何对抗国民政府及中央政令之个人和团体。如有私自违抗这一原则的庵清光棍经查获者,得由中央方面(按:此处后经另文增补附注以“中央组织部调查科专责”等字样)径行处分。
这六个重点其实俱载于那汗牛充栋的文书宗卷之中,却是由李绶武在《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一书中率先拈出,坐实国民政府与老漕帮最初接触的步骤和动态。可以明白从这六个重点之中看出的是:在“老头子”控制之下的国民政府最初仅因“老头子”一人投拜于老漕帮中,成为记名弟子;复借由老漕帮对上海及江浙两省主要商业城市之宰制而有了累积资金、广开财源的种种机会。政府要员及亲近政府的军阀也得以经由老漕帮“分润”而得以参与诸多或合法、或非法的交易。至于老漕帮方面的利益,自然是透过各级政府所主导的诸般侦伺、查缉和逮捕行动来肃清那些对立的帮派会党,使成江湖中唯我独尊的巨大势力。只不过——纯就密档资料比合而观则可以发现——第五及第六两个重点显示了老漕帮方面始料未及的发展;那就是在亲附于国民政府的趋势既成之后,老漕帮反而成为必须接受对方监督调遣的一个单位,而且是一个完全丧失其独立意志的秘密单位。
包括孙小六在内,没有任何人知道李绶武在那个计划处里待了多少时日,读了多少资料,又探知了多少秘密。只知道忽有那么一个尴尬人闯了进来,见李绶武正专心致力捧读着宗卷,便在他身后哼哼冷笑了一阵,一口湖南乡音既浓且浊地说道:“那一日听居伯屏说你什么‘济宁李氏一族饱读群书,博学多闻’,原来是如此好学不倦的一个青年!”
李绶武一回头,面上又吃了一拳——这一拳刚猛有加,直打得他眼鼻口耳之间金星乱冒,可是论劲势之刁钻深沉,却远远不及居翼那两掌的千万分之一。是以不过一眨眼间,李绶武便清醒过来,收了放大镜,再掏出深度近视镜戴了,见出手的是一个卫士模样的年轻人,身后则是发话的湖南骡子贺衷寒:“那天我问居伯屏,道你这贼眉贼眼的小子是何方神圣,他不作声,我不能就此作罢。如今他去了南京,你小子便是我的人了——来啊!再给我打!”
话才说完,那卫士的双拳又如雨点般抡挥而至。好在李绶武的一部泥丸功暗渡初成,筋骨间自成一防御气罩,捱这长拳短脚的硬功猛打,还能生受几分。只一副眼镜不能毁伤,抢忙埋脸摘去,伏身蹲踞着尽让那卫士踢打劈捶,直到贺衷寒满意了,才抬手止住,道:“如何?”
在问者而言,这声“如何”并非有意义的问话——其中即令有什么用意,不外是要那被问之人讨饶告哀罢了。孰料李绶武垂头想了想,冲那出手的卫士道:“这位弟台的拳脚出自山东螳螂拳一门。此拳正宗只在栖霞、莱阳两县有传人。看这位弟台身形不高,恐怕是莱阳县人士。莱阳螳螂拳也正因在地人丁腿子较短,足以多勤于拳、掌、臂、肘的进击之术。可惜这位弟台研习这套拳法的时日恐怕不长,否则打了半天不至于只会这蹬山、坐虎二式。”
贺衷寒闻言睇了卫士一眼,见他果然是五短身材,这矮卫士也发了傻,接下来准备伺候的拳脚是怎么也打不出手了,只得回望一眼贺衷寒,那眼里的意思是:您老还要我打的话,我只有打下去了。
倒是李绶武不慌不忙戴上眼镜,衣袋里掏出条手帕来将眼角、鼻下和嘴边的血迹抹去,沉吟道:“由蹬山式入骑马式是极容易的,由坐虎式入寒鸡式也不难。世人皆以为这些都只是身法、步法,其实身步之中自有气血运行之道,非学全了一百四十四个拳招,不能畅快磅礴。要不,退而求其次,由王朗而下的‘八步螳螂拳’也还打得,如能练得出入周至,未必不能成为一时的方家。再退一步说,这位弟台如果肯再下三年五载的工夫,权且将我说的四式练得丝缝不漏、进退不失,恐怕也能打下一片江湖——”
“住了!”贺衷寒挥手止住李绶武一发不可收拾的谠论,顺势挥退了那瞠目结舌的卫士,道,“眼下居伯屏三日五日也回不了南昌,我们这些从事革命工作的人里更没有一个是溷迹江湖、低三下四的人。可你李老弟也不知身负何等能耐德行,竟然便到总部来窥探机要、扰犯中枢了——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
李绶武点点头,道:“是的是的。在下一条性命原本该葬送在那居先生手中,今日还有一口气在,毕竟是多余的。贺先生要取去,随时请便,只不过若是能容在下将这些宗卷再饱读片刻,我也就于愿足矣、于愿足矣!”说着,低头虾腰又拾起散落了的几十张档案,收束整齐,置于几首,再摸出放大镜,逐行逐字阅看下去,口中还不时会发出些“噫”、“噢”、“嗯”、“啊哈”之类意会神知之声。
这厢的贺衷寒却迟疑了——听对方语调辞气并无一丝半缕做作之态,仿佛来杀便杀、要剐就剐,全不畏恐。更奇的是,他怎知我姓贺呢?念及声出,贺衷寒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双手环胸护持,道:“你怎知我姓贺?”
李绶武又读了几行文字,才仰脸微微一笑,道:“贺衷寒先生黄埔一期毕业,早年既是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成员,也曾经身为孙文学会骨干,还是莫斯科大学的留学生,称得上是国民政府核心大员之中的理论家、战略家——在下即使眼力再拙,怎么能连贺先生也不认识了呢?”
贺衷寒听他这么一说,浑身上下如浴温汤、如沐春雨,其温柔舒洽,简直难以言喻,暗想:这个青年非仅娴于武术,亦复通晓我革命界的底蕴,想来必非寻常人物。如此一作想,贺衷寒对李绶武竟生出一二分钦服之意。未料李绶武接着说道:
“只可惜当今大元帅不让贺先生领兵握权,执掌虎符。否则,以贺先生之才具能力,又何止是贵党的理论家而已呢?”
贺衷寒不及听完这一整段言语,早已摇头转脸、四顾八望,生怕隔墙有耳的模样。然而嘴角鼻梢已经显露出笑意来——李绶武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想那“老头子”一向以为贺衷寒其人野心炽盛,不易收服,是以总委之以政治训练、军事教育之职。然而他毕竟出身黄埔一期,于“老头子”的嫡系亲兵之中可称首脑,其顾盼自雄,而又抑郁难伸的矛盾之感,竟尔为李绶武一语道破。
“你——”贺衷寒一时之间接不上口,一只手掌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的藤芯扶手椅一摊,道了声,“坐。”
李绶武却继续说道:“贺先生自印出版的《一得集》、《学与干》都是经世致用的大文章,我是早就读过了的,只是这一次误闯贵部,才有缘相见——说句托大的话——李绶武颇有恨晚之感呢!”
这几句话更让贺衷寒飘飘然起来,一颗热血滚滚的心好似艳艳春花,款款绽放,且要昂梢挺叶,挣向那最高枝的模样儿,于是浮出一脸笑容,道:“你读过我的文章?”
李绶武哪里读过贺衷寒的文章?只不过方才橱架之上的宗卷里有几笔账款,署名贺衷寒申报,用途就是印书。公文附件里有贺衷寒亲笔所写的出版品内容摘要,总之是吹大了牛皮好申请经费。可如此一说,贺衷寒更觉觅着了知音,遂拉着李绶武肘弯,硬让陪同坐下,殷殷说道:“没想到李老弟也是关心革命、热爱国家的有为青年。看你文武双全,淹通得很,怪不得叫居翼瞧出些稀罕来。但不知你老弟到咱们行营——究竟所为何来呢?”
李绶武当然不肯将寻觅一部“武藏十要”的底细向这帮牛鬼蛇神和盘托出,然而对方的话却给他指点了一条应答之道,当下答道:“自是为革命、为国家而来。方才贺先生误会在下窥探机要、扰犯中枢,其实在下所思所图者,正是要找个戮力报效的机会。谁知进门先吃了两顿熬打——”
“噢?”贺衷寒点了点头,扫一眼四壁的橱架,道,“那么这些宗卷你都看过了?”
“不瞒贺先生说,在下就算有一目十行、百行、千行的功夫,也读不完这么庞大的一笔材料。不过,倘若能假我以数月的时日,一定是读得完的。”
“光读读资料就能革命、就算爱国了么?”贺衷寒笑了起来,辞气固然略见迫人,可是态度依然是和缓的——甚至还预藏了几许器重、称赏之意。
“是贺先生自己在《学与干》中说过的:‘在我们今天这样一个大时代里,读书即是革命、读书即是报国;我们国家的志业非读书人不能够开启,非读书人不能够完成。’”李绶武说到这里,凝眸望着贺衷寒,还抬手扶了扶眼镜。
贺衷寒的一颗脑袋终于止不住地点了起来,道:“你果然读过我的文章,你果然明白我的意思。好好好!那么我再问你,你从这么些档案里又读出了什么可以革命救国的学问呢?你要是说得上来,贺某人一句话,非但不治你的罪,还保你一本。你的前程就大放光明了。”
在李绶武而言,除了能饱读酣读各种有字之纸,其余哪里还有什么大放光明的前程?然而他同时也十分了解,此际如若不给贺衷寒一个满意的答复,恐怕这计划处方圆咫尺之地便是他葬身之所了。于是他紧紧抿住嘴唇,暗中运起一缕真气,催动泥丸,将通体上下血脉经络疾速“走意入神”了一遍——这一大周天行游下来,脑海中匆匆瞥过的材料又历历浮现,如绘如织,可以称得上洞彻清明了。他抖擞抖擞躯干,先向贺衷寒一揖,随即起身,向橱架走去。
贺衷寒看他随手比划着橱架的宽度——一如工匠在丈量着什么似的;正待要问,却听李绶武亢声侃侃说道:
“在下资质愚鲁,未能尽阅所有资料。不过以所寓目者言,可以看出大元帅所切切关心者,唯三事而已,是以关于这三桩事体的文书宗卷几乎占了十之八九。贺先生且看:此壁高十二尺,横幅二十四尺,每架间距二尺,若以乘积算来,共是五百七十六立方尺。在这五百七十六立方尺的体积上,军务和财务方面的文卷几乎各占了近一百二十立方尺。倒有那么一种文卷,上标‘特’字,所言者既非军务,亦非财务,更非什么党务、政务,而是关乎某些个人乃至于集团的记事。其饾饤琐碎,直似从前皇帝的‘起居注’。然而细察其内容,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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