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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乡-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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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阿崎这名字好让我怀念她啊!她对我母亲照顾得可真周到啊,都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啦。你来我家看我,真谢谢啦。我早就想有朝一日当面道谢,你这一来,了却了我一桩心事。从前听我母亲说她老家是崎津的,但是我知道得不确切,知道她名字叫阿崎,姓什么不知道。这件事一直作为一件没完成的事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你是她亲戚代替她来看我,我的心情就像是拨开乌云见太阳一般。

你知道我母亲?——不会吧?我妈在婆罗洲去世了,我知道你不会直接地见过她的面,你太年轻了。阿崎那儿可能有我母亲照片,你看见过。

你说阿崎二战结束返回祖国时什么东西都没带回来?她自己年轻时的照片、我母亲的照片全丢了?是吗?——那么,您就看看那门上挂的照片吧!是不是像个男人,那就是我母亲木下邦。

记不清拍这照片是哪年了,可能是明治末年吧!那是她六十大寿,日本人叫“还历”。妈妈说:“再不愿当女人了,我更年期也过了,今后做个男人吧!”她把头发一下子剪成男式,穿男装照了个纪念照以表决心。你看她穿着和服外褂和男式裙裤、白袜子、桌上放着丝帽子,怎么看怎么像个男人,我母亲就是这么一个决断的人。

我母亲的事阿崎知道得更清楚,阿崎和你讲过吧,我不是她亲生女儿,是养女,她晚年的时候我们分着过的。伺候她养老送终的是阿崎。——可是,我母亲去山打根之前的事我知道得倒不少。

我小时候听我妈说她是嘉永二年生人。她家住在二江村,离海很远,是一个贫穷农民家庭。我母亲出生前一年,天草的农民抵抗地方官发起了暴动,长崎港美国、英国的军舰首次进港,是动荡的年代。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母亲十几岁的时候一个人去了东京,那时还叫江户。出走到东京去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到了东京干什么活儿我也不知道。十五岁时回二江一次,以后又去东京了,这次去是受到住在横滨的英国人的照顾了。这个英国人是来日本教日本人浦铁路的,每月从政府领好几千日元的工资,生活可好呢。明治十七、八年结束工作离开日本回国。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

我母亲受这英国人的关照,不愁吃,不愁穿,有女佣人,有厨子,家务活儿有下人干。为了打发时光,开始学日本画,我父亲就是教她画画儿的老师。

我父亲叫宫田,原先是幕府的侍臣,明治维新以后武士阶层取消了俸禄,家里一大群孩子日子过不下去了,为养家糊口把当侍臣时学会的日本画技术拿出来,当个教画先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的学生不是日本人而是租界的英美人。可是,教画需要铺开画布,我们家地方狭窄,孩子多,于是我父亲就上门去教。

我是明治十五年生的,虚岁四岁的时候是明治十八年吧,不知是阴历七月十五还是年根上,我养母带礼物访问了我家。不知是她看我宫田家穷、孩子多同情我们,还是她指靠的英国人回国了,她太孤单,或许因她三十五、六岁还没有孩子,总之她收我做了养女。宫田家我爸给我起的名字叫阿密,养母叫我阿作、阿作的。现在只有亲戚才知道我的本名。

我和养母一起在横滨生活到我九岁那年。小时候的生活我还记得。在横滨的时候生活可好了,浑身上下穿的都是丝绸和服,用茶色底子带白色斑点的友禅丝织品裁和服,她像打扮洋娃娃似地打扮我。英国人离开日本的时候给养母留下好多钱,我们才能过上那样的生活。

我九岁的时候,养母把我寄养在她二江的娘家,一个人上南洋去了。那是明治二十二年,我母亲已经过四十岁了。她为什么决心上南洋去,我不知道。后来我想想养母所做所为,推测因她长期与英国人生活在横滨有关。横滨是贸易港,她觉得和南洋人做买卖有意思吧。

母亲先购一批和服去了新加坡,那里已有不少日本人,他们开杂货铺,开技院。母亲没有立足之地。后来母亲听说山打根几乎还没去日本人,将来肯定会开发,就立即赶到山打根。

在去山打根的船上母亲认识了一个广东长大的中国人,他穷得光着膀子。母亲对他说:“我到了山打根把和服卖出去,用那钱经营咖啡屋。”母亲长期和英国人一起生活,英语很流利,那中国人也懂英语,这样才能交流。于是那个中国人说他在山打根有朋友,到时候让那朋友给我母亲批发些酒、咖啡什么的,到月底再付给那批发商钱。他给我母亲写了封介绍信,这样我母亲就开始经营咖啡屋了。

那时山打根好像一个日本人都没有,中国人倒有不少。现在看像说笑话似的,那时候我母亲进货也从中国人那里进,来回收旧瓶子的也是中国人,卖废品也卖给中国人。后来,那两个中国人赚了大钱成为南洋屈指可数的富翁。他们每逢经过我母亲的商店就一定来问安,母亲叫他们老爷,他们忙说:“您可千万不能管我们叫老爷,您对我们有恩啊!”母亲家雇的厨子做了三十年饭的也是中国人,那个老爷子的名字好像叫阿变。

母亲开始经营咖啡屋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十五岁时从二江到山打根,养母的咖啡屋经营得可好呢!我十五岁是明治三十年,去山打根不是养母来接我,而是托船长和海关的人关照,我一个人去的,先是从长崎到香港,再从香港到马尼拉,又从马尼拉经普里昂岸到了山打根。在山打根湾,那船一半是货船一半是客船,我站在甲板上见到基那巴卢山,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山打根有虎、狼、猿、猴,还有马来猩猩、鳄鱼,我刚从日本到山打根看什么都新鲜。那时候没有自来水,中国人挑雨水来卖。在日本十二月是冬天,在那里十二月到一月是梅雨季节,那时存下雨水到旱季来卖。吃的米叫香米也叫紫稻。它是红色的米,把一升香米和二合糯米拌在一起做饭吃起来最可口。那地方不烧柴,点火用炭,做什么都用硬炭。

母亲最喜欢吃年糕了,托人从日本买来蒸笼、臼、柞,每月准吃一次杵的年糕。杵年糕需要有劲的男人,有时没有男子,母亲就自己杵。婆罗洲太热了,好容易做好的年糕保存不了三天。所以做完年糕吃不了一定要各处送一点儿给人。母亲不仅送人年糕,还爱做好吃的送人。用咖喱粉做整只的鸡,味道不合她口味就抱怨,我当时管帐,可真让我为难啊。我从日本去山打根,还习惯喝茶。红茶是锡兰产的,咖啡就是山打根本地种的,把咖啡豆煮了用臼捣碎了就可以喝了。西瓜、香瓜买日本人椰子园种的。西瓜瓤子没有日本西瓜那么红,是粉色的。

大多数日本人过年随新历,而母亲尊老礼过旧历年。其余的节日也跟在日本时一样。庆祝天皇诞生日天长节她把日本旗挂错成英国旗,还喝了香槟酒庆祝一番呢。

我去山打根的时候,那里已有百余日本人了。有的日本公司在山上种椰子,气魄挺大,像干事业的样儿,但是办公司搞运输的人多。日本人开的咖啡屋有六、七家,一共有二十多个女人,其中有四人嫁给土人了,给洋人当妾的有五、六个。

你从阿崎那儿听说过了吧,我母亲经营的咖啡屋是八号馆。母亲像男人一样豪爽,为帮助别人把自己衣服卖了都在所不惜。在山打根也是数得着的老板,虽然她是个女人,其他老板拼命剥削手下的女人,向华人、土人死气白赖要钱,母亲即便是在金钱上有损失也不干那种事,对谁都十分友善。过去出版的一本南洋旅行的书——叫什么名字来着,已经记不起来了,说她是有侠义心肠的女老板。

我母亲对手下使唤的女人们当然很照顾,凡来山打根的日本人她都肯帮忙。没有护照来南洋的日本人都来找她,请她照顾,她也真帮助他们找出路谋生。不仅如此,日本的舰队南巡进港时,她也照顾周到,自军官到士兵都打点得好好的。对华人、土人也很尽心,台湾总督府每年送一箱水果来,母亲常说:“一点小事还常记在心里,逢年过节送什么礼呀广可能是哪个在台湾的人受过她什么关照来着。”

刚才提到南洋旅行书上写着木下邦很有钱,即使帮了多少人她的财产也用不完。那是不了解实情,母亲花钱大手大脚,不知道的人认为不知她多有钱呢。赚来的钱全那么花出去了,店里财政非常困难。我到山打根以后,每逢母亲大笔的花钱,我总劝她只花一半就够了。大伙儿都背地说我坏话,说什么小气、吝啬什么的,

我在山打根住了五年,二十岁那年和母亲一起回到日本,亲戚给介绍了对象,结了婚。男家原来在萨摩藩当武士的,那时住在颌岛,我嫁过去住在颌岛,婆婆太厉害,呆不下去。那时我怀了孕,回二江生孩子,产后不想回婆家去了,就那样算离婚了。生下一个男孩子,送给城河原一家人家当养子。他头脑灵活,后来苦学进了东京的大学,从那儿毕业后在神户开业当律师,他也早死了。

把孩子送人后我又孤身一人了,我又去了山打根,在母亲的店里管帐。那期间我与一个长崎出生的人相好,生下一个女儿,那人因各种复杂的原因没能和我结婚,那时生下的女儿就是岭生。

岭生六岁那年,我带着她临时回国,阿崎说她来照顾母亲,母亲也说由阿崎照顾好,所以我就托付她了。于是,我就把岭生寄养在她姑姑家,一个人到上海去当保姆,往她姑姑家寄一些生活费。那以后我一直生活在上海,只回国两次。一次是岭生上女子学校,另一次是她结婚,女婿是学校当老师的。日本战败,我回到阔别二十年的祖国,现在我受女儿女婿的照顾,平安地打发日子。

说着说着,就不说我妈妈的事,光说我的私事了。阿崎跟我妈妈倒很合得来。我跟我妈倒生分了。所以有阿崎侍候着我母亲,她也死而无憾了。她去世前两三年,我给她写信去说:“母亲您年龄也大了,快回日本吧,这里有我和岭生呢。”她就是不肯答应。昭和三年她去世的那年新年,曾来信说五月回来,我真高兴,没想到她二月就去世了。不知她是因决定回日本的老家松了口气才死的,还是死期临近了才答应回到生她养她的地方,怀恋起老家来的。

你一定听阿崎讲过了,我母亲的墓在山打根。母亲为山打根的日本人在能看见海湾的地方建了一个公墓,自己的坟也修在那里。日本人的墓地平时很安静,到阴历七月十五孟兰盆节的时候,夜晚总有三、四十人提着灯笼去上坟,那景色可漂亮呢!

母亲的本意是想埋在自己建造的公墓里,这下子符合她的心愿了。可是住在日本的我们不能给扫墓,所以我们在二江也给她建了一个坟墓。这儿也有墓,您替阿崎给她上坟吗?母亲会高兴的。

秋天日短,黄昏已经来临了,要去上坟就得快些去啦,去之前先等一会儿,我再给你的茶续上点水。

我由阿作的女儿——阿邦的外孙女领着给阿邦上了坟。阿作本想自己带路去一趟的,无奈墓地在屋后的半山腰,并且天也黑了下来,岭生说怕阿作年纪大了,就拿着香和水桶给我在前边带路。

据说山打根的阿邦的墓是面向大海,建在山丘上的,她在故乡的墓也是正面对着早崎海峡悄然屹立的,从山打根带回的一部分骨灰葬在墓里。我小心翼翼地替阿崎婆烧了一炷香,从水桶里汲了水,往墓碑上浇,静静地合掌遥祝她的冥福。

扫完墓,我和因喝啤酒红了脸的佐野一起离开了木村家。在颠簸的公共汽车里,我不由得想起一天之中发生的事。

我虽然找见了阿作和岭生,最终也没探得一位经营妓院的女老板的独特心路历程。阿邦为什么小时候离开故乡二江去东京,经过什么波折之后给英国技术指导当了妾,过了四十岁之后为什么想到去北婆罗洲经营妓院,出于什么原因她对自己属下的妓女采取温情主义而与别的老板不同。本想打听这些的,但是紧要关节的事都没问,采访就结束了。

我就像是进了宝山没探着宝似的,只觉遗憾。另一方面,我又自己安慰自己。的确,在探索阿邦——妓院经营者的心路历程上我是失败了。阿作和岭生虽说是她的亲人,但毕竟不是她本人,她们又能在多大程度上了解阿邦的生活经历和心理呢?何况从中学老师的妻子和丈母娘那里能打听到这么多,已经很成功了。当初,四处打听几乎绝望,由于偶然遇见了佐野先生的学生,由她带路找到阿作母女这件事本身,不就是最大的收获吗?

我问了一下孩子气的女售票员,她告诉我还有去崎津的公共汽车。我打算告别佐野,回阿崎婆家去。我觉得佐野为我找人花费了一天宝贵的时间,为找一个毫无线索的人跑了那么大老远的路,我郑重地道了谢,把钱用纸包了送给他。可是佐野说:“我作为一个天草人对远方来客做了我应做的事。而且这次托了你的福,还遇上了多年不见的学生和木村老师。”最后也没拿我的谢礼。

十天后的一天,那时我已从天草回到东京,有一封用圆珠笔写的信送到了文盲的阿崎婆家中。寄信人为天草郡XX叮XX的木下作。全文如下:

秋深了,东京的山崎朋子女士突然造访,得知您的消息,拉起几十年前的家常话倍感亲切。如我不像如今这般年迈,我一定会拜访您,感谢您对我母亲的照料,我岁数大了,哪儿都去不了啦,太遗憾了。我身体还好,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对您照料我母亲一事我要重重地谢您,希望您多保重。不能重逢感到遗憾。奉上书信一封。

木下作敬上

十月十八日山川崎收

阿作的信是平时不提笔写字的人写的一封极简单的信。但阿作不寄就会不安心,尽管在山打根她与阿崎婆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知道阿崎婆是文盲,她还是写了信。这么一想,仔细读下去,在平凡的措词之中表达了一个八十六岁的老妪无限的爱与悲哀。

我知道阿崎婆托人写了回信,但不知信的内容是什么。可是阿作与阿崎年轻时候在山打根离别后一晃就是几十年,只有我一个人亲眼见到了她们的老态。我读着从遥远的天草通过吉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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