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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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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妇女,就是男人也得说: 
“老胡家人旺,将来财也必旺。” 
“天时、地利、人和,最要紧的还是人和。人和了,天时不好也好了。地利不利也利了。” 
“将来看着吧,今天人家赶大车的,再过五年看,不是二等户,也是三等户。” 
我家的有二伯说: 
“你看着吧,过不了几年人家就骡马成群了。别看如今人家就一辆车。” 
他家的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的不睦,虽然没有新的发展,可也总没有消灭。 
大孙子媳妇通红的脸,又能干,又温顺。人长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说起话来,声音不大不小。正合适配到他们这样的人家。 
车回来了,牵着马就到井边去饮水。车马一出去了,就喂草。看她那长样可并不是做这类粗活人,可是做起事来并不弱于人,比起男人来,也差不了许多。 
放下了外边的事情不说,再说屋里的,也样样拿得起来,剪、裁、缝、补,做哪样像哪样,他家里虽然没有什么绫、罗、绸、缎可做的,就说粗布衣也要做个四六见线,平平板板,一到过年的时候,无管怎样忙,也要偷空给奶奶婆婆,自己的婆婆,大娘婆婆,各人做一双花鞋。虽然没有什么好的鞋面,就说青水布的,也要做个精致。虽然没有丝线,就用棉花线,但那颜色却配得水灵灵地新鲜。 
奶奶婆婆的那双绣的是桃红的大瓣莲花。大娘婆婆的那双绣的是牡丹花。婆婆的那双绣的是素素雅雅的绿叶兰。 
这孙子媳妇回了娘家,娘家的人一问她婆家怎样,她说都好都好,将来非发财不可。大伯公是怎样的兢兢业业,公公是怎样的吃苦耐劳。奶奶婆婆也好,大娘婆婆也好。凡是婆家的无一不好。完全顺心,这样的婆家实在难找。 
虽然她的丈夫也打过她,但她说,那个男人不打女人呢? 
于是也心满意足地并不以为那是缺陷了。 
她把绣好的花鞋送给奶奶婆婆,她看她绣了那么一手好花,她感到了对这孙子媳妇有无限的惭愧,觉得这样一手好针线,每天让她喂猪打狗的,真是难为了她了。奶奶婆婆把手伸出来,把那鞋接过来,真是不知如何说好,只是轻轻地托着那鞋,苍白的脸孔,笑盈盈地点着头。 
这是这样好的一个大孙子媳妇。二孙子媳妇也订好了,只是二孙子还太小,一时不能娶过来。 
她家的两个妯娌之间的磨擦,都是为了这没有娶过来的媳妇,她自己的婆婆的主张把她接过来,做团圆媳妇,婶婆婆就不主张接来,说她太小不能干活,只能白吃饭,有什么好处。 
争执了许久,来与不来,还没有决定。等下回给老太太跳大神的时候,顺便问一问大仙家再说吧。 




我家是荒凉的。 
天还未明,鸡先叫了;后边磨房里那梆子声还没有停止,天就发白了。天一发白,乌鸦群就来了。 
我睡在祖父旁边,祖父一醒,我就让祖父念诗,祖父就念: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天睡觉不知不觉地就睡醒了,醒了一听,处处有鸟叫着,回想昨夜的风雨,可不知道今早花落了多少。” 
是每念必讲的,这是我的约请。 
祖父正在讲着诗,我家的老厨子就起来了。 
他咳嗽着,听得出来,他担着水桶到井边去挑水去了。 
井口离得我家的住房很远,他摇着井绳哗拉拉地响,日里是听不见的,可是在清晨,就听得分外地清明。 
老厨子挑完了水,家里还没有人起来。 
听得见老厨子刷锅的声音刷拉拉地响。老厨子刷完了锅,烧了一锅洗脸水了,家里还没有人起来。 
我和祖父念诗,一直念到太阳出来。 
祖父说: 
“起来吧。” 
“再念一首。” 
祖父说: 
“再念一首可得起来了。” 
于是再念一首,一念完了,我又赖起来不算了,说再念一首。 
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纠缠不清地闹。等一开了门,到院子去。院子里边已经是万道金光了,大太阳晒在头上都滚热的了。太阳两丈高了。 
祖父到鸡架那里去放鸡,我也跟在那里,祖父到鸭架那里去放鸭,我也跟在后边。 
我跟着祖父,大黄狗在后边跟着我。我跳着,大黄狗摇着尾巴。 
大黄狗的头像盆那么大,又胖又圆,我总想要当一匹小马来骑它。祖父说骑不得。 
但是大黄狗是喜欢我的,我是爱大黄狗的。 
鸡从架里出来了,鸭子从架里出来了,它们抖擞着毛,一出来就连跑带叫的,吵的声音很大。 
祖父撒着通红的高粱粒在地上,又撒了金黄的谷粒子在地上。 
于是鸡啄食的声音,咯咯地响成群了。 
喂完了鸡,往天空一看,太阳已经三丈高了。 
我和祖父回到屋里,摆上小桌,祖父吃一碗饭米汤,浇白糖;我则不吃,我要吃烧包米;祖父领着我,到后园去,趟着露水去到包米丛中为我擗一穗包米来。 
擗来了包米,袜子、鞋,都湿了。 
祖父让老厨子把包米给我烧上,等包米烧好了,我已经吃了两碗以上的饭米汤浇白糖了。包米拿来,我吃了一两个粒,就说不好吃,因为我已吃饱了。 
于是我手里拿烧包米就到院子去喂大黄去了。 
“大黄”就是大黄狗的名字。 
街上,在墙头外面,各种叫卖声音都有了,卖豆腐的,卖馒头的,卖青菜的。 
卖青菜的喊着,茄子、黄瓜、荚豆和小葱子。 
一挑喊着过去了,又来了一挑;这一挑不喊茄子、黄瓜,而喊着芹菜、韭菜、白菜…… 
街上虽然热闹起来了,而我家里则仍是静悄悄的。 
满院子蒿草,草里面叫着虫子。破东西,东一件西一样的扔着。 
看起来似乎是因为清早,我家才冷静,其实不然的,是因为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缘故。 
那怕就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静悄悄的。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所以引来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 



 第五章





我玩的时候,除了在后花园里,有祖父陪着,其余的玩法,就只有我自己了。 
我自己在房檐下搭了个小布棚,玩着玩着就睡在那布棚里了。 
我家的窗子是可以摘下来的,摘下来直立着是立不住的,就靠着墙斜立着,正好立出一个小斜坡来,我称这小斜坡叫“小屋”,我也常常睡到这小屋里边去了。 
我家满院子是蒿草,蒿草上飞着许多蜻蜓,那蜻蜓是为着红蓼花而来的。可是我偏偏喜欢捉它,捉累了就躺在蒿草里边睡着了。 
蒿草里边长着一丛一丛的天星星,好像山葡萄似的,是很好吃的。 
我在蒿草里边搜索着吃,吃困了,就睡在天星星秧子的旁边了。 
蒿草是很厚的,我躺在上边好像是我的褥子,蒿草是很高的,它给我遮着荫凉。 
有一天,我就正在蒿草里边做着梦,那是下午晚饭之前,太阳偏西的时候。大概我睡得不太着实,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地方有不少的人讲着话,说说笑笑,似乎是很热闹。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听不清,只觉得在西南角上,或者是院里,或者是院外。到底是院里院外,那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有几个人在一起嚷嚷着。 
我似睡非睡地听了一会就又听不见了。大概我已经睡着了。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里去,老厨子第一个就告诉我: 
“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来啦,你还不知道,快吃了饭去看吧!” 
老厨子今天特别忙,手里端着一盘黄瓜菜往屋里走,因为跟我指手划脚地一讲话,差一点没把菜碟子掉在地上,只把黄瓜丝打翻了。 
我一走进祖父的屋去,只有祖父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面,桌子上边的饭菜都摆好了,却没有人吃,母亲和父亲都没有来吃饭,有二伯也没有来吃饭。祖父一看见我,祖父就问我: 
“那团圆媳妇好不好?” 
大概祖父以为我是去看团圆媳妇回来的。我说我不知道,我在草棵里边吃天星星来的。 
祖父说: 
“你妈他们都去看团圆媳妇去了,就是那个跳大神的老胡家。” 
祖父说着就招呼老厨子,让他把黄瓜菜快点拿来。 
醋拌黄瓜丝,上边浇着辣椒油,红的红,绿的绿,一定是那老厨子又重切了一盘的,那盘我眼看着撒在地上了。 
祖父一看黄瓜菜也来了,祖父说: 
“快吃吧,吃了饭好看团圆媳妇去。” 
老厨子站在旁边,用围裙在擦着他满脸的汗珠,他每一说话就乍巴眼睛,从嘴里往外喷着唾沫星。他说: 
“那看团圆媳妇的人才多呢!粮米铺的二老婆,带着孩子也去了。后院的小麻子也去了,西院老杨家也来了不少的人,都是从墙头上跳过来的。” 
他说他在井沿上打水看见的。 
经他这一喧惑,我说: 
“爷爷,我不吃饭了,我要看团圆媳妇去。” 
祖父一定让我吃饭,他说吃了饭他带我去。我急得一顿饭也没有吃好。 
我从来没有看过团圆媳妇,我以为团圆媳妇不知道多么好看呢!越想越觉得一定是很好看的,越着急也越觉得是非特别好看不可。不然,为什么大家都去看呢。不然,为什么母亲也不回来吃饭呢。 
越想越着急,一定是很好看的节目都看过。若现在就去,还多少看得见一点,若再去晚了,怕是就来不及了。我就催促着祖父。 
“快吃,快吃,爷爷快吃吧。” 
那老厨子还在旁边乱讲乱说,祖父间或问他一两句。 
我看那老厨子打扰祖父吃饭,我就不让那老厨子说话。那老厨子不听,还是笑嘻嘻地说。我就下地把老厨子硬推出去了。 
祖父还没有吃完,老周家的周三奶又来了,是她说她的公鸡总是往我这边跑,她是来捉公鸡的。公鸡已经捉到了,她还不走,她还扒着玻璃窗子跟祖父讲话,她说: 
“老胡家那小团圆媳妇过来,你老爷子还没去看看吗?那看的人才多呢,我还没去呢,吃了饭就去。” 
祖父也说吃了饭就去,可是祖父的饭总也吃不完。一会要点辣椒油,一会要点咸盐面的。我看不但我着急,就是那老厨子也急得不得了了。头上直冒着汗,眼睛直眨巴。 
祖父一放下饭碗,连点一袋烟我也不让他点,拉着他就往西南墙角那边走。 
一边走,一边心里后悔,眼看着一些看热闹的人都回来了。为什么一定要等祖父呢?不会一个人早就跑着来吗?何况又觉得我躺在草棵子里就已经听见这边有了动静了。真是越想越后悔,这事情都闹了一个下半天了,一定是好看的都过去了,一定是来晚了。白来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在草棵子听到了这边说笑,为什么不就立刻跑来看呢?越想越后悔。 
自己和自己生气,等到了老胡家的窗前,一听,果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差一点没有气哭了。 
等真的进屋一看,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母亲,周三奶奶,还有些个不认的人,都在那里,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什么好看的,团圆媳妇在那儿?我也看不见,经人家指指点点的,我才看见了。不是什么媳妇,而是一个小姑娘。 
我一看就没有兴趣了,拉着爷爷就向外边走,说: 
“爷爷回家吧。” 
等第二天早晨她出来倒洗脸水的时候,我看见她了。 
她的头发又黑又长,梳着很大的辫子,普通姑娘们的辫子都是到腰间那么长,而她的辫子竟快到膝间了。她脸长得黑忽忽的,笑呵呵的。 
院子里的人,看过老胡家的团圆媳妇之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不过都说太大方了,不像个团圆媳妇了。 
周三奶奶说: 
“见人一点也不知道羞。” 
隔院的杨老太太说: 
“那才不怕羞呢!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 
周三奶奶又说: 
“哟哟!我可没见过,别说还是一个团圆媳妇,就说一进门就姓了人家的姓,也得头两天看看人家的脸色。哟哟!那么大的姑娘。她今年十几岁啦?” 
“听说十四岁么!” 
“十四岁会长得那么高,一定是瞒岁数。” 
“可别说呀!也有早长的。” 
“可是他们家可怎么睡呢?” 
“可不是,老少三辈,就三铺小炕……” 
这是杨老太太扒在墙头上和周三奶奶讲的。 
至于我家里,母亲也说那团圆媳妇不像个团圆媳妇。 
老厨子说: 
“没见过,大模大样的,两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 
有二伯说: 
“介(这)年头是啥年头呢,团圆媳妇也不像个团圆媳妇了。” 
只是祖父什么也不说,我问祖父: 
“那团圆媳妇好不好?” 
祖父说: 
“怪好的。” 
于是我也觉得怪好的。 
她天天牵马到井边上去饮水,我看见她好几回,中间没有什么人介绍,她看看我就笑了,我看看她也笑了。我问她十几岁?她说: 
“十二岁。” 
我说不对。 
“你十四岁的,人家都说你十四岁。” 
她说: 
“他们看我长得高,说十二岁怕人家笑话,让我说十四岁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长得高还让人家笑话,我问她: 
“你到我们草棵子里去玩好吧!” 
她说: 
“我不去,他们不让。” 




过了没有几天,那家就打起团圆媳妇来了,打得特别厉害,那叫声无管多远都可以听得见的。 
这全院子都是没有小孩子的人家,从没有听到过谁家在哭叫。 
邻居左右因此又都议论起来,说早就该打的,哪有那样的团圆媳妇一点也不害羞,坐到那儿坐得笔直,走起路来,走得风快。 
她的婆婆在井边上饮马,和周三奶奶说: 
“给她一个下马威。你听着吧,我回去我还得打她呢,这小团圆媳妇才厉害呢!没见过,你拧她大腿,她咬你;再不然,她就说她回家。” 
从此以后,我家的院子里,天天有哭声,哭声很大,一边哭,一边叫。 
祖父到老胡家去说了几回,让他们不要打她了;说小孩子,知道什么,有点差错教导教导也就行了。 
后来越打越厉害了,不分昼夜,我睡到半夜醒来和祖父念诗的时候,念着念着就听西南角上哭叫起来了。 
我问祖父: 
“是不是那小团圆媳妇哭?” 
祖父怕我害怕,说: 
“不是,是院外的人家。” 
我问祖父: 
“半夜哭什么?” 
祖父说: 
“别管那个,念诗吧。” 
清早醒了,正在念“春眠不觉晓”的时候,那西南角上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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