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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作品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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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小说家——身为职业的说故事者——只得先把那些片段前后对调,再小心翼翼地黏上接着剂,把他们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东西。
我和他是在意大利中部的城镇碰面的,那个城镇好象就叫做鲁卡。
意大利中部。
那时我在罗马租了一楝公寓。由于妻正好有事回到日本,于是在那段时间里,我独自悠闻地享受火车之旅。我从杂内吉亚出发,沿途经过维洛那、曼德维、莫迪那,然后停留在鲁卡。这是我第二次来到鲁卡。那是个安静、舒适的小镇,镇郊有家以鲜菇料理闻名的餐厅。
他是来鲁卡洽商的。我们很偶然地住在同一家旅馆。
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那一晚,我们在餐厅一起吃饭。我们部是独自旅行,也都觉得很无聊。随幕年岁的增长,一个人旅行也变得很无聊。年轻时就不同了。不管是不是一个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能充分享受旅行的乐趣。可是,年纪一大,就不行了。只有刚开始的两、三天还能享受单独旅行的乐趣,到了后来就渐渐觉得景色不再优美,人声也变得嘈杂不堪。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到餐厅吃饭也觉得很麻烦。等待电车的时间也变得特别长,总是频频看钟。使用外国语言也觉得很麻烦。
因此,我想我们一见到彼此的身影时,顿时放心不少。我们坐在餐厅的暖炉前的座位上,叫了一瓶上等的红酒,还吃了鲜菇做的前菜、鲜菇羹,以及美味的烤菇。
他是为了采购家具而到鲁卡来的。他现在经营一家专门进口欧洲家具的公司,而且当然是经营得有声有色。虽然他并不骄傲,也没有暗示什么(他只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他开了一家小公司)。不过,我一眼就看出他己经得到世俗社会中所谓的成功。从他的穿箸、说话方式、表情、动作,以及从他身上所散发的气息,我早已心里有数。所谓的“成功”,和他那种人,倒是十分相称的。令人感觉很舒服。
他说他看过我的所有小说。“我想,或许我和你的观念不同,所追求的目标也不一致。可是,我认为,能对人述说自己的故事,毕竟还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他说。
的确是相当中肯的意见。“假如能够说得好的话。”我说。
起先,我们谈了许多有关意大利这个国家的话题。例如,列车总是误点,吃饭的时间太长等等。可是,我也忘了为什么会那样,在第二瓶意大利红葡萄酒送来时,他已经开始述说那个故事了。于是,我一边侧耳倾听,一边在旁边接腔。我想,他大约很多以前就想告诉别人那个故事了,可是,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对像。而且,我认为,如果当时不是在意大利中部小镇里一家气氛极佳的餐厅、如果那瓶酒不是香醇可口的八三年份的红酒、如果当时壁炉没有燃着熊熊烈火,或许直到那天晚上我们分手为止,他也不会对我说出那段故事。
可是,他终究还是说了。
(3)
“以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无趣的人,”他说:“从很小的特候起,我就是个规规矩矩的小孩。我总觉得自己的周围彷佛有个无形的框框,我一直小心冀翼的生活,不敢起越那个范围。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眼前有一个清楚的指针。那种感觉有点类似行走在标示清楚的高速公路上。例如,公路上有在那个方向要转向右侧车道、前面有弯道、禁止超车等等的标示,只要照着那个指示前进,一切都会非常顺利。无论什么事都一样。只要那么做,每个人都会夸奖我。大家都会佩服我。我想,小时候和我一样乖巧懂事的人,想必也都有同样的想法吧!可是,不久,我却发现了事实并非如此。”
他把酒杯拿到火光下照着,然后楞楞地看了一会儿。
“说起来,从那个角度来看,至少我的人生在最初的部分,确实是相当顺利的。我几乎没有遭遇过任何问题。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我根本无法好好掌握住自己生存的意义。随着年岁的增长,那种郁闷的感觉也愈来愈强烈。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我想,我是得了‘全能症候群’。换句话说,也就是说数学、英语、体育等,样样拿手。这样一来,就能得到父母的称赞,老师也说,没问题!你可以考上好的大学。然而,我自己究竟适合什么,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我却毫无概念。至于上了大学之后,究竟应该选那一系比较好,我也完全不知道。到底应该念法学系、还是工学院、抑或医学院呢?我觉得每一种都好,自己也都能胜任。可是,事实却不能这样。于是,我遵照父母及老师的意思,进了东京大学的法学系。因为他们说那是最适当的。我自己完全没有一个明确的意识。”
他又喝了一口酒。“你还记得我高中时代的女朋友吗?”
“你是说藤泽小姐吗?”我想起了她的姓氏。虽然没什么自信,幸好说对了。
他点点头。“对!藤泽森子,她的情况也是一样。我很喜欢她,我喜欢和她在一起,毫无拘束地聊天。我把自己心中的秘密全部岩诉她,对于我所说的话,她也完全能够体会我的心情。因此,我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那真是很棒的事!因为,在认识她以前,我几乎没有一个可以尽情倾诉心事的朋友。”
他和藤泽嘉子可以说是精神上的双胞胎。他们两人的生长环境十分相似。两个人都是眉清目秀,成绩优异,天生的颂导人才,也都是班上的“超级巨星”。他俩的家庭也都十分富裕,父母的感情却都不好。他们的母亲都比父亲年长几岁,父亲在外面金屋藏娇,几乎很少回家。他们只是为了维持体面才没有离缯。他们的家庭都是由母亲掌权。母亲认为无论做任何事,当然都得争取第一为目标。他们两人郁交不到亲密的朋友。虽然他们都很得人缘得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却都
没什么朋友。或许,通常不大完美的普通人,都喜欢选择和自己一样不大出色的人效朋友吧!他们一向是孤独的,也总是充满紧张感。
然而,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他们成了好朋友。彼此两心相许,不久就成为情侣。他们总是一起共进午餐,一起放学。只要一有空,就并肩细语。他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多得不得了。星期日他们一起念书。两个人都觉得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得才是最安逸的时刻。对于彼此的心情,他们都感同身受。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倾听对方诉说以前所拥有的孤独感、失落感、不安,以及某种梦幻般的事物。
他们开始每周爱抚一次,大概是在其中一人的家里进行。因为,他们的家庭都是人口简单(父亲经常不在,母亲也常常因事外出),那么做是很容易的。他们的规则是不脱衣服,而且只用手指。他们用那种方式,贪婪而激情地拥抱了十或十五分钟之后,便并肩坐在一张桌子前用功。
“暧,这样够了嗯!赶快开始念书吧!”她边把裙子的下襬拉好边说。由于他们的成绩不相上下,于是两人可以像竞赛一般地把念书当成一种乐趣。解答数学问题时,他们用计时的方式来竞争。念书对他们而言,一点也不痛苦。对他们来说,念书好象是他们的第二天性,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他说:也许你会说我是傻瓜,不过我确实很快乐。那种乐趣,大概只有像我们这种人才体会得到吧!
不过,他对那样的关系却完全不满足。他总觉得还欠缺什么。对:,他想和她上床。他想要真实的性行为。“肉体上的一体感”,他是这么说的。我觉得那是必要的。由于已经进展到那种程度,我想,我们应该更解放,更进一步增进彼此的了解。对我而言,那是一种极其自然的情绪的推移。
然而,她却站在完全不同的观点来看待这件事。她咬住嘴唇,轻轻地摇摇头。“我非常喜欢你。可是,我想保持处女之身,直到结婚为止。”她以十分平静的语气说。然后,不论他再怎么说尽好话,极力说服她,她都不为所动。“我很爱你,非常地爱你!可是,那个和这个完全是两回事。对我而言,这是早就决定好的。我觉得很抱歉,但是,请你忍耐。如果你真心爱我,应该可以忍耐吧!”
既然她那样说,只得尊重她的意思了!他对我说:那是生活方式的问题,不过也不能说它毫无道理。其实,我本身对于对方是不是处女,倒不那么重视。我想,万一将来和我结婚的对象不是处女的话,我也不会特别在意。我并不是个思想很前卫的人,也不是喜爱幻想的人。所以说,我的意想并不十分保守,我只是很实际。至于对方是不是处女,对我而言,并非特别重要的现实问题。最重要的是,男女之间是否相亘、完全的了解。我是那么想的。可是,那完全是我个人的意见,不能勉强别人也要有如此想法的,她自然也有依照自己的想法,描绘自己的人生的权利。所以我只能忍耐,只能还是把手伸进她的衣服下面爱抚她。你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大概知道,我说。我也有这种经验。
他有点脸红,然后露出微笑。又说:
其实,那样也不错。只是,一直停留在爱抚的阶段,不管爱抚多久,我都无法得到心灵上的平静。对我而言,爱抚只是一个过程。我所渴求的,是完全没有任何辽掩地和她融为一体。拥有对方,也被对方拥有。我所想要的,就是那种象征。当然,那其中也有我个人性欲的成分。不过,并不完全只是那样,我要的是两个肉体上的一体感。自我出生以来,我从末经验过那种形式的一体感。我一直是独自一人,又因为一直被限制在某个范围内,而紧张不安。我想要自我解放。我认为,透过自我的解放,应该可以读我发现到目前为止,一直显得很模糊的真实的自我。我想透过和她紧紧地结合为一体这件事,来解开我为自己所设置的“框框”。
“可是你并没有成功?”我问。
“嗯,我失败了。”他说。然后,他静静地看着在壁炉中燃烧的木材。
过了一会儿,他说:“一直到最后,我都没有成功。”他的眼光出奇地平静。
他也曾认真地考虑过和她结婚,而且明白地向她求婚。他说:大学一毕业,我们可以马上结婚,一切都没问题。而且,我们可以早一点订婚。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浮现出淡淡的微笑。那真是一个十分迷人的笑靥。她确实很高兴听到他那番话。可是,同时,她的笑容也像一般饱经世故的人,在听到比自己年轻的人的不成熟的言论时,所露出的有几分寂寞,也有点多余的笑容。至少,当时他有那种感觉。暧,那是不行的!我不能和你结婚。我要和比我大几岁的人结婚,而你得和比你小几岁的人结婚。那是社会上的一般潮流。因为女人比男人早熟,同样地也比男人老得快。你对于这个世界还不大了解。即使我们大学一毕业就结婚,将来也不会幸福的。我们一定不可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当然,我是很喜欢你。自出生以来,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可是,那个和这个是两回事(“那个和这个是两回事”是她的口头禅)。我们现在还是高中生,有许多事情都受到严密的保护。但是,外面的世界却不一样了。外面的世界更大、更现实。我们必须先做好心理准备。
对于她所说的,他都可以理解。因为和同年龄的男孩比较起来,他是拥有比较现实的想法的人。因此,如果把别的机会当做一般论来说,或许他也会同意这种说法。不过,这并不是一般的情况。那是他本身的问题。
“我实在不了解!”他说:“我是那么地爱你,我很想和你融为一体。这是非常清楚的感觉,而且,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比方说,就算其中含有不大切合实际的部分,老实说,我认为那韭不是很大的问题。反正,我就是非常喜劝你。我爱你!”
她仍然摇摇头,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没有办法!”然后,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对于爱,我们究竟有多少了解呢?我们的爱尚未经过任何考验!我们也没有负起任何责任!我们都还是小孩子,你和我都是!”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很悲哀,他为自己无法突破围绕在他周围的墙壁而感到悲哀。不久以前,他还觉得那个墙壁是为了保护他而存在的。然而,现在他却认为是它阻碍了他的去路。他对自己充满无力感。他想,我已经什么都做不成了。我大概会永远像现在这样,永远被困在这个坚固的框框里,一步也跨不出去,只畏徒增年纪罢了。
(4)
结果,两人直到高中毕业,都一直维持着那获的关系。先在图书馆会合,再一起念书,然后穿着衣服爱抚。她对于两人关系的不完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或许,她是以那种不完整的关系为乐呢?周团的人也一直深信他们会毫无问题地度过这段青春期。只有他一个人抱着一个无法割舍的意念。
于是,在一九六七年的春天,他进了东京大学,她则考上神户著名的女子大学。就女子大学而言,那所大学确实是一流的。不过,若以她的成绩来说,却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其实,只要她有那个意愿,她也能考上东京大学。可是她却没有参加考试,她认为那是不必要的。“我并不想继续研究学问,将来也不想到财政部上班。我是个女孩子,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必须不断地往上爬的人,而我想悠闲地度过今后的四年。暧,我想梢微休息一下。因为,一旦结了婚,不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吗?”她说。
这件事也令他感到十分沮丧。他本来想,两个人一起到东京之后,再重新建立起两人之间的新关系。你也过来念东京的大学吧!他那么说。然而,她还是摇摇头。
他在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回到神户,和她几乎每天约会(我和他就是在那一年的暑假,在汽车驾驶训练班重逢的)。她开车载他到各地避玩,然后像往常一样地爱抚。可是,对于两人之间开始产生的某种变化,他也不是毫无感觉。现实的空气开始悄无声息地潜入他们之间。
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改变。不,与其这么说,不如说就是太缺乏变化了。她的说话方式、穿着习惯,以及对话题的选择方式和意见!都几乎和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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