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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作品集-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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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过似的。
我每年都会到这家饭店来。我来住的时间大体都在住宿费比较便宜的淡季。夏季和年尾年头之类旺季时的费用,对我的收入来说有点过于奢侈,而且也像地下铁车站一样拥挤。四月和十月则没话说。费用便宜四成,空气清澄,海岸也几乎没有人影,还有每天继续吃都吃不腻的新鲜美味的牡蛎料理。两道前菜、汤、两道主菜,全是牡蛎。
当然除了空气和牡蛎料理之外,还有几个理由让我喜欢这家饭店。首先是房间宽大。天花板高,窗户大,床宽大,还有像撞球台一般大的写字书桌。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宽裕舒适。也就是说在长期住宿客人占大半的和平时代,因为应这些顾客的需求所建的老式休闲饭店。战争结束,有闲阶级的观念本身已经烟消雾散之后,只有饭店还依然不变地默默继续生存着。门厅的大理石柱、舞场的彩色镶嵌玻璃、餐厅的水晶灯、适度磨损的银餐具、巨大的挂钟、桃花心木的橱柜、要用把手推开关闭的窗子、浴室的马赛克瓷砖…我喜欢这些东西。再过几年…或许要不了十年…这些东西想必全都会消失。建筑物本身的寿命也将到达尽头了。电梯已经咯嗟咯嗟地摇晃,冬天的餐厅简直像在冰箱里一样冷。改建时期显然已经逼近了。谁也无法阻止时间。我只能希望那改建时期能够尽可能往后延。因为我不认为改建过的新饭店房间的天花板还能维持现在的四米二高度。首先到底还有谁会要求四米二高的天花板呢?
我有几次带女朋友来过这家饭店。几个女朋友。我们在这里吃牡蛎料理、到海边散步、在四米二的天花板下做爱、在宽宽大大的床上睡觉。
我的人生本身是不是幸运另当别论,不过和这家饭店有关的范围内,我是幸运的。在这家饭店屋顶下的范围内,我们的关系…我和她们的关系…还算顺利。工作也进行顺利。好运道在我这边。时间和缓而没有沉淀地流过。
运道改变是在不久以前。不,运道改变或许是从更久以前开始的,只是我没发现而已。但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总之,运道改变了。这是可以确定的。
首先我和女朋友吵了架。其次开始下起雨来。最后连眼镜的镜片都破了。光这样已经够了。
两星期前,我打电话给饭店,定了五天份的双人房。打算前两天把工作解决掉,剩下的三天和女朋友两个人悠闲地度过。然后要出发旅行的三天前,正如前面说过的那样,我和她吵了一场架。正如大多的吵架一样,开端只不过是一点芝麻小事而已。
我们在某个地方的餐厅里喝酒。是星期六晚上,餐厅里人很拥挤。我们彼此都有点烦躁。我们进的电影院客满,而且电影也没有影评说的那么有趣。空气又极端恶劣。我这边工作的联络还没顺利接上。她那边则是生理期的第三天。很多事情重叠在一起。我们邻桌坐着二十五岁前后的男女。两个人都喝得非常醉了。女方突然想站起来时,却把满满一整杯的苏打泼在我女朋友的白裙子上。因为女的连一声道歉都没有,我正要抱怨时,她的男伴就出来争吵起来。对方男的体格比我魁梧,不过我这边则没喝酒。五分对五分。店里的客人望着我们。酒保走过来,说如果要吵架请先付完帐,再到外头去吵。我们四个人付过帐出去外面。走出门外之后,大家却不想再吵下去了。女的道过歉,男的掏出洗衣费和计程车费。我招了计程车,送女朋友回她住的公寓。
到家后她脱掉裙子,到浴室去洗。在那之间我从冰箱拿出啤酒,一面看电视的体育新闻一面喝。本来想喝威士忌,但没有威士忌。我听见她淋浴的声音。桌上放着饼干罐,于是我吃了几片。
走出浴室她说口渴了。我又打开一瓶啤酒,两个人喝着。怎么还一直穿着外套呢?她说。我把外套脱下,领带解开,袜子脱掉。体育新闻结束后,我拿起遥控器喳喳地转着频道想找电影节目。因为没演电影,于是开在澳洲动物记录片的节目上。
我不喜欢一直这样下去,她说。这样子?每星期约会一次和做爱,过完一星期,又再约会和做爱……这样子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呢?
她哭了。我安慰她,但那没有用。
第二天中午休息时间,我打电话到她上班的地方,她不在。到晚上又打到她住的地方也没人接。再下来的一天也一样。于是我放弃了便出来旅行。
雨依然继续下着。窗帘、床单、沙发和壁纸,一切的一切都是湿的。空调的调节钮是狂乱的,打开时太冷,关掉时又一屋子充满湿气。没办法只好把窗户打开一半,并开着空调试试看,但也不大有效。
我在床上躺下来抽烟。工作完全无法动手。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文章一行也没写。我躺在床上看看推理小说,看看电视,抽抽烟。外面继续下着雨。
我从饭店的房间里打了好几次电话给她。但没人接。只有电话的讯号声一直继续响。她也许一个人到什么地方去了。或者决定不接任何电话。我把听筒放回去之后,周遭总是静悄悄的。由于天花板高的关系,沉默便像空气的柱子一般可以感觉得到。
那天下午,我在图书馆又再和早餐席上看见的那个年轻女孩子碰面了。
图书馆在一楼门厅往更深处的地方。穿过长长的走廊,走上几级阶梯之后,便出到有穿廊的西洋建筑式样的小别墅。从上面看起来左侧正好是八角形的一半,右侧正好是正方形的一半,这种造型有几分奇特的建筑物。昔日拥有充分闲暇的逗留客可能相当爱惜这里吧,但现在却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使用这里了。不仅藏书数量有限,而且几乎也全像是被时代所留下来的遗物般的东西。要不是相当好事的人,恐怕不会想去拿起来看吧。右边正方形的部分排著书架,左边八角形的部分则放着写字桌和沙发。桌上插着单独一支的花是平常没见过的本地的花。室内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我花了三十分钟时间,从有霉味的书架上,找到很久以前读过的亨利·莱达·哈格德的冒险小说。这是一本老式英文精装书,里面写着赠书者(也许是)英国人的名字。书上好些地方有插画。我觉得和我以前读的版本插画感觉好像相当不同。
我拿着书到凸窗的窗台边坐下来,把香烟点着,翻著书页。幸亏书的情节我已经大多忘记了。这样的话也许可以消磨一两天的无聊时光。
我开始读了大约二十到三十分钟左右之后,她送到图书馆来。她大概以为里面没有人,当她发现我坐在凸窗看书时,似乎有点吃惊的样子。我一瞬间稍微犹豫一下,停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后轻轻点头。她也回礼点头。她穿着和早餐时一样的衣服。
在她找著书之间,我默默地继续读书。她和早晨一样一面发出咯吱咯吱满舒服的鞋子声音。一面从书架走到书架。沉默一阵子,然后又继续发出咯吱咯吱的鞋子声音。虽然她在书架后面看不见身影,但从脚步声的情况可以知道她没有能够找到喜欢的书。我苦笑了。这间图书馆里能够引起年轻女孩兴趣的书是一本都没有的。
终于她好像放弃了似的空着手离开书架,走到我这边来。鞋子声音在我前面停下来之后,飘来一股品味高尚的香水气味。
“可以给我一根烟吗?”她说。
我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盒来,上下抖了两、三次后伸向对方。然后在她抽出一根含在唇上时,用打火机点着火。她好像松一口气似地吸进一口烟,慢慢吐出来,然后眼睛望向窗外。
近看时,她比第一印象显得老了三、四岁。平常戴眼镜的人一旦失去眼镜之后,看大多数的女人都会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我把书页合上,用指腹揉着眼睛。然后右手的中指想把镜架往上推,才发现没有眼镜。只不过是投了眼镜,人竟然会变得如此的手足无措。我们的日常生活几乎是由无意义的微小动作累积而成的。
她不时一面抽着烟,一面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若是一般人的话,会忍不住那么长久的沉默重压,她却那么沉默着。刚开始看来好像想说什么而在寻找适当的话似的,不久之后我发现她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没办法我只好开口。
“有没有找到什么有趣的书?”
“完全没有。”她说。而且闭着嘴唇微笑。嘴唇两端只微微往上翘起而已。“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书,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书呢?”
我笑了。“很多是从前的风俗小说。从战前到昭和二十年。三十年代左右的吧。”
“有谁会看这些书呢?”
“大概没有人看吧。经过三十年、四十年还有一读价值的书,十册只有一册。”
“为什么不放新书呢?”
“因为谁也没利用这里呀。现在大家只会读读放在门厅的杂志,玩玩电视游乐器,看看电视。而且已经不大有人会逗留到能够读完一本书那么久了。”
“确实说得也是啊。”她说。于是把近处的椅子拉到旁边来,坐下来翘起腿。“你喜欢那个时代吗?很多事情更悠闲,事物更单纯……那样的时代。”
“不。”我说。“并不特别喜欢。如果我生在那个时代的话,我想也会照样生气的。没什么意义。”
“那么你一定是喜欢已经消失的东西罗。”
“或许吧。”
或许是。
我们又再默默抽着香烟。
“不过总之,”她说。“没有一本书可读也有一点问题。留下过去的淡淡光荣固然是好,但总要为被雨困在这里,电视也看腻了,时间又太多的客人着想一下吧?”
“你是一个人吗?”
“嗯,一个人。”她说着看看自己的手掌。“我旅行时总是~个人。不太喜欢跟别人一起旅行。你呢?”
“确实是这样。”我说。总不能说是被女朋友放鸽子了。
“如果推理小说可以的话,我倒有几本。”
“谢谢。不过我明天下午就打算离开这里了,大概看不完吧。”
“没关系,送给你好了。反正是文库本,多了也占行李,本来就想留在这里不带走的。”
她再度微笑一次,然后眼光转向手掌。
“那么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了。”她说。
我常常想,习惯接受东西也是一种伟大的才华之一。
我去拿书的时候她喝咖啡等我,她说。于是我们走出图书馆移到门厅。我唤住正无聊的服务生,点了两杯咖啡。天花板挂着巨大的电风扇,缓慢地搅动着室内的空气。只有使不太有什么可能改变的潮湿空气一会儿往上升,一会儿下降而已。
等咖啡来的时间,我搭电梯到三楼,从房间里拿了两本书再回来。电梯旁边排着三个用得相当陈旧的皮制旅行箱。好像有新客人住进来的样子。旅行箱看来就像是主人所拥有的三只年老的狗一样。
我回到座位时,服务生在我有点扁平的咖啡杯里注入咖啡。白细的泡沫覆盖着表面,终于又消失。我把书越过桌子递给她。她接过书,看看书名标题,然后小声说“谢谢。”至少唇形是这样动的。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欢那两本书,不过不管她喜不喜欢。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觉得对她来说,好像都无所谓的样子。
她把书叠放在桌上,只喝了一口咖啡,便将杯子再放下来一次,轻轻加一小茶匙细砂糖后搅拌着,再从杯子边缘细细注入奶油。奶油的白线漂亮地画出圆圈。终于那白线互相融合,形成一层薄薄的白膜。她不发出声音地吸着那膜。
手指纤细、光滑。她好像轻轻抓住把手似地支撑着林子。只有小指头笔直地伸向空中。既没有戴戒指,也没有戴过的痕迹。我和她一面眺望着窗外一面默默喝着咖啡。从敞开的窗户闻得到雨的气味。雨没有声音。风也没有声音。采取不规则的间隔时间滴落窗外屋檐的雨水也没有声音。只有雨的气味悄悄地飘过屋里来。排列在窗外的紫阳花简直像小动物般排队承受着六月的雨。
“您在这里住很久吗?”她问我。
“是的。大概五天左右吧。”我说。
关于这个她什么也没说。好像没什么特别值得感想的似的。
“从东京来的么?”
“是的。”我说。“你呢?”
女人笑了。这次看得见只稍微露出的牙齿。“不是东京。”
因为无从回答于是我也笑了。然后把剩下的咖啡喝完。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赶快把咖啡喝完,杯子放回碟子上,微笑一下打住话题,付完咖啡帐,回房间去,我想这似乎是最正常的做法。但我脑子里,有东西卡住了阻止我。经常会这样。我无法适当说明。就像第六感一样的东西。不,倒没清楚得足以称为第六感的程度。事后想想简直微弱得想不起来那种程度的某种什么。
这样的时候,我决定不由我这边开始采取任何行动。只怪自己随状况发展,顺其自然。当然有时候也会不准。不过正如大家常说的那样,一点点小事起先没去注意,后来可能渐渐变成有重大意义的事情也不一定。
我下定决心,喝干了咖啡,深深往沙发里靠着翘起腿来。像在比耐性似的一直继续沉默下去。她看着窗外,我看着她。更正确说的话,我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望着她稍前方一点的空间。由于遗失了眼镜,无法长久对准一个焦点。
这次对方似乎有点焦躁的样子。她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香烟,用饭店的火柴擦火点烟。
“让我猜猜看好吗?”衡量一下适当时间后我问。
“你是指猜什么?”
“关于你的事情。从什么地方来的,做什么的……之类的。”
“可以呀。”她好像一副无所谓似的说。然后把烟灰弹在烟灰缸,“猜猜看吧。”
我交叉双手的手指在嘴唇前面,眯细了眼睛,装出集中精神的样子。
“看得见什么吗?”她以调侃的口气说。
我不理会那个,继续看着她。女人的嘴角神经质地露出微笑,然后消失。她的步调开始有点乱了。看准适当时候我松开手指,身体坐直起来。
“你刚才说不是东京来的,对吗?”
“嗯。”她说。“是说过。”
“这不是说谎。不过在那以前一直住在东京对吗?嗯……大概二十年左右吧。”
“二十二年。”她说,从火柴盒里拿出一根火柴棒,伸出手放在我前面。“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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