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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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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要回学校去罗,心里可高兴?”
菲利普快活地应了一声:
“那还用说!”
原来已讲好什么时候在车站碰头,但为万全起见,菲利普特地改乘早一班车提前来了。他在月台附近等了一个小时。等那趟从法弗沙姆开来的班车进站时,菲利普激动得随着火车奔跑起来,他知道罗斯一定得在法弗沙姆换车的。但是罗斯没乘这班车来。菲利普向搬运夫打听了下班火车什么时候到站,又继续等下去,然而再次大失所望。他又冷又饿,只得穿小巷,经贫民窟抄近路走回学校。哪知罗斯人已在书室里了,只见他两只脚搁在壁炉架上,同六七个同学海阔天空地闲扯,那些同学东一个西一个到处乱坐着。罗斯很热情地同菲利普握手,菲利普却拉长了脸。他明白,罗斯早把约定好要在车站碰头的事忘了个精光。
“嘿,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啊!”罗斯说,“我还以为你永远不来了呢。”
“你四点半就到火车站了,”另一个同学说道,“我来的时候看见你的。”
菲利普的脸微微泛起红晕。他不想让罗斯知道自己竟像个傻瓜似地候在车站上。
“我得照顾家里的一个朋友,”罗斯随口编了套词儿,“他们要我送她一程
不管怎么说,朋友的爽约使他有点悻然。他一声不吭坐着,有人同他说话,他只是哼哼哈哈地勉强应付。菲利普打定主意,要等自己同罗斯单独在一起时,再向他兴师问罪。但是,等别人陆续离去之后,罗斯马上走到他跟前,菲利普则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罗斯一屁股坐在那把椅子的扶手上。
“嘿,我好高兴哪,咱俩这学期又是住在同一间书室里。真带劲,不是吗?”
见到菲利普他似乎真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这一来菲利普肚子里一股怒气顿时烟消云散了。他俩就像分手还不满五分钟似的,又津津有味地谈起他们感兴趣的千百桩事儿来。
19
起初,菲利普对罗斯向他表示的友情简直是感激涕零,从不对他提出任何要求。他一切听其自然,倒也过得很快活。但是时隔不久,他看到罗斯在任何人面前都那么和蔼可亲,开始忿忿不满起来,他要求的是一种专一笃实的情谊,过去作为恩惠接受下来的东西,现在却视为非我莫属了。他用妒忌的眼光注视着罗斯同别的孩子交往,尽管自知理亏,可有时还是忍不住要挖苦罗斯几句。要是罗斯在别人书室里消磨了个把小时,那么等他回到自己书室时,菲利普就皱眉蹙额给他看冷脸子。他常常一整天闷闷不乐;而罗斯呢,不是没有注意到他在耍脾气,就是故意不加理会,这就使菲利普倍觉伤心。他明明知道自己傻透了,但还是不止一次地同罗斯寻衅吵架,接着两人一连几天不讲话。然而翻脸的时间一长,菲利普又熬不住了,即使有时相信自己没错,也还是低声下气地向罗斯赔礼道歉。后来他们又言归于好,像过去一样亲密无间地好了一个星期。但是,友谊的黄金时代已去而返,菲利普看得出来,罗斯同他一起散步,往往是出于固有的习惯,或者是怕他发脾气;他们已不像当初那般情投意合,无话不谈。罗斯常常感到不胜厌烦。菲利普感觉得到,自己的瘸腿开始惹罗斯讨厌了。
学期快结束时,有两三个学生染上了猩红热。学校里一时议论纷纷,要求把他们送回家去,免得疫病传播开来。结果患者给隔离了起来,后来也没有学生再被感染上,大家这才放了心。一场时疫总算及时制止住了。菲利普是猩红热患者之一,整个复活节假期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夏季学明开始时,他被送回牧师公馆疗养,透透新鲜空气。虽然医生打了包票,说菲利普的病已过了传染期,但牧师仍疑虑重重,认为医生建议他侄子到海边来疗养实属考虑不周,而他同意菲利普回家来,也是出于无奈,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好送他去。
菲利普过了半个学期才回到学校。他已经把同罗斯口角争吵的事儿忘了,只记得罗斯是他的莫逆之交。他明白自己过去太傻了,决心以后要通情达理些。在他养病期间,罗斯曾寄来过几封短信,在每封信的结尾处,都祝他“早日康复返校”。菲利普想,罗斯一定在盼着他归来,其心情之迫切,就像自己想见到罗斯一样。
菲利普得知,由于六年级有个学生死于猩红热,书室已作了一些调整,罗斯边不再同他住在一块了。多扫兴!菲利普一到学校,直奔罗斯的书室,径自闯了进去。罗斯正坐在书桌旁,同一个名叫亨特的同学一道做功课。菲利普进门时,罗斯倏地转过身来。
“是哪个冒失鬼?”他大喝一声,然后定睛一看,“哟,原来是你啊。”
菲利普尴尬地收住脚步。
“我想进来瞧瞧你身体可好。”
“我们正在做功课哪。”
亨特从旁插了一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一回来五分钟。”
他们端坐不动,只是盯着他望,似乎嫌他来得不是时候。显然,他们巴不得菲利普快点走开。菲利普飞红了脸。
“我这就走。你做完了功课,是不是请到我房问来坐坐,”他朝罗斯说。
“好的。”
菲利普随手带上了门,一瘸一拐地朝自己书室走去。他好不伤心。罗斯见到自己,非但一点儿也不感到高兴,反而面现愠色,似乎他俩一向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他守在自己书室里,一步也不敢离开,生怕罗斯正巧这时来找他,不料他那位朋友始终没露面。第二天早上,他刚开始做晨祷,只见罗斯同亨特勾肩搭背,大摇大摆走了过去。别人把他走后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菲利普忘了,在一个人的学生时代,三个月的时光。可不能算短哪。在这段时间里,他离群索居,养病在家,而罗斯却是生活在熙熙攘攘的人世之中。亨特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缺。菲利普发觉罗斯一直在悄悄地回避自己。然而菲利普叶不是那种遇事迁就,有话也任其憋在肚子里的孩子;他在等待机会,等到确信只有罗斯一个人呆在书室里毕的时候,他走了进去。
“可以进来吗?”他问。
罗斯瞪着眼,尴尬之余不禁迁怒于菲利普。
“嗯,随你的便。”
“那就多谢您罗!”菲利普语中带刺地说。
“你来有何贵于?”
“听我说,打我回来后,你干吗变得这么窝囊?”
“噢,别说蠢话了,”罗斯说。
“真不懂你看上了亨特哪一点。”
“这你可管不着。”
菲利普垂下眼睑,满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怕失言丢丑。罗斯站起身来。
“飞得上健身房去了,”他说。
他昂首阔步走到门口时,菲利普硬从喉咙日挤出一句话来:
“听我说,罗斯,别那么不讲情义。”
“哼,去你的吧。”
罗斯砰地一声把门带上,任菲利普一个人留在房里。菲利普气得浑身直哆嗦。他跑回自己的书室,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刚才的一席话。他现在恨罗斯,一定要设法报复,也让他难受难受,又想到刚才原可以说点什么挖苦他一下。菲利普沮丧地暗自嘀咕,这场情谊就此告吹啦,不知旁人会在背后怎么风言风语呢。他出于神经过敏,似乎在其他同学的言谈举止中看到了各种嘲讽和诧异的表示,其实他们才不把他放在心里呢。他想象着别人在怎么私下议论这件事。
“毕竟是好景不长嘛。真不知道他怎么会和凯里好上的,那么个讨厌家伙!”
为了显得白己对这事满不在乎,菲利普突然同一个自己一向讨厌而且瞧不起的同学打得火热。这同学叫夏普,是从伦敦来的,一副粗俗相:矮胖个儿,嘴唇上盖着一层刚长出来的绒髭,两道浓眉在鼻梁上方合到了一块。一双软绵绵的手,举止斯文得同他的年龄不相称。说起话来,带点儿伦敦土腔。他是属于行动过于迟钝而干脆什么游戏也不参加的那类学生,为了逃避学校规定必须参加的活动项目,他还挖空心思编造些借口来。同学和教师对他总隐隐有种厌恶之感。而菲利普现在主动同他结交,纯粹是出于牛心眼赌气。再过两个学期,夏普将要去德国,在那儿呆上一年。他讨厌上学,把求学念书看作是有失体面的苦差事,而在长大成人踏入社会之前又非得忍受不可。除了伦敦之外,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而关于自己假期里在伦敦的活动,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好讲。他说起话来柔声细气,喉音低沉,言谈里似乎萦绕着伦敦街头夜生活的袅袅余音。菲利普听了既心荡神迷,又不胜厌恶。凭着他活跃的想象力,菲利普恍惚看到了剧院正厅门周围蜂拥的人流;看到了低级餐馆和酒吧间里的炫目灯;光,一些似醉非醉的汉子坐在高脚凳上,同侍女们搭讪攀谈;看到了路灯下影影绰绰的人群,神秘莫测地来来往往,一心想寻欢作乐。夏普把一些从霍利韦尔街买来的廉价小说借给菲利普,菲利普便一头躲进斗室,怀着某种奇妙的恐惧看了起来。
有一回,罗斯试图同菲利普言归于好。他性情温和,不喜欢结冤树敌。
“我说,凯里,你发这么大的傻劲,何苦来着?你不理睬我,对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菲利普回答道。
“嗯,我是说,咱俩何必连句话也不讲呢?”
“你使我讨厌。”
“那就请便吧。”
罗斯一耸肩,转身走开了。菲利普脸色煞白——每当他感情冲动时总是这样——心儿怦怦直跳。罗斯走后,他突然感到悲痛欲绝。他不明白自己干吗要那样回答罗斯。只要能同罗斯重归于好,他付愿牺牲一切。地怨恨自己刚才和罗斯发生了口角;看到自己给罗斯带来了痛苦,他感到十分内疚。但是在那当口上,他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就像魔鬼缠身似的,冲口说了些违心的刻薄话,其实,即使此时此刻,他何尝不想主动找上门去,同罗斯握手言欢。然而,他雪耻泄恨的欲望实在太强烈了。他一直想为自己所忍受的痛苦和屈辱找机会报复一下。这是自尊心在作怪,而这种做法又是多么愚蠢,因为他明知罗斯根本不会把这放在心上,自己反倒要为此备受折磨。他脑子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去找罗斯,对他说:
“喂,对不起,我刚才太蛮不讲理了。我也实在没法子。让咱俩不记前隙,和好吧。”
然而他知道,自己说什么也不会这么干的。他怕招罗斯耻笑。他不由得生起自己的气来。不一会儿,夏普走了进来,菲利普一找到个碴儿就同他吵了一架。他具有一种揭别人伤疤的残忍本能,而且往往也因其一针见血而特别招人怨恨。可是这回,亮出致命绝招的却是夏普。
“嘿,我刚才听到罗斯同梅勒讲到你啦,”夏普说。“梅勒说:‘那你干吗不飞腿给他一脚?这可以教训教训他,让他懂点规矩嘛!’罗斯说:‘我才不屑这么干呢。该死的瘸子!’”
菲利普蓦地涨红脸,半晌回不出一句话来,喉咙口哽住了,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
20
菲利普升入了六年级,但是现在他打心底里讨厌学校生活。由于失去了奋斗目标,他心灰意懒,觉得功课学得好坏都无所谓。每天一早醒来,他心情便十分沉重,因为又得熬过枯燥无味的一天。现在他干什么都觉着厌烦,因为这全是别人要他干的。他对校方规定的各种限制极其反感,这倒不是因为这些限制不合理,而在于它们本身就是束缚人们身心的条条框框。他渴望得到解脱。他讨厌教师重复自已早已知道的东西;教师上课有时为了照顾智力愚钝的学生,翻来复去地讲解某些内容,而这些内容自己一眼就看懂了,对此他也不胜烦腻。
珀金斯先生的课,学生听不听可以随自己的高兴。珀金斯先生讲课时,热切而又若有所思。六年级的教室设在一座经过修葺的古修道院内,教室里有一扇哥特式窗户,菲利普上课时就把这扇窗子画了一遍又一遍,想借此消闲解闷;有时他凭着记忆信手勾勒大教堂的主塔楼,或是描画那条通往教堂园地的过道。他还真能画上两笔。路易莎伯母年轻时曾画过一些水彩画,现在手头还藏有好几本画册,里面全是她的大作,有画教堂的,画古桥的,还有画田舍风光的。牧师公馆举行茶会时,常把这些画册拿出来请客人观赏。有回她送了一盒颜料给菲利普,作为圣诞节礼物;而菲利普学画,就是从临摹他伯母的水彩画人门的。他临摹得相当出色,出乎他人意料。不久,他就开始自行构思作画。凯里夫人鼓励他学画,觉得这样一来,他就无心再调皮捣蛋了,而且说不定日后菲利普画的画儿还能拿去义卖呢。他有两三幅画配上了镜框,挂在自己的卧室内。
可是有一天,上午的课刚结束菲利普正懒洋洋地往教室外走,珀金斯先生忽然把他叫住。
“我有话要对你说哩,凯里。”
菲利普等着。珀金斯先生一面用他精瘦的手指持着胡子,一面定睛打量菲利普,似乎是在琢磨要对这孩子说些什么。
“你怎么搞的,凯里?”他劈头问了这么一句。
菲利普红了脸,飞快地瞥了珀金斯先生一眼。但是他现在摸熟了珀金斯先生的脾气,所以并不急于回答,而是等他继续往下讲。
“我很不满意你近来的表现。老是这么松松垮垮,漫不经心的,似乎对自己的功课一点不感兴趣。作业做得潦潦草草,敷衍了事。”
“很抱歉,先生,”菲利普说。
“就这么句话吗?”
菲利普绷着脸,望着地面。他怎么能照实对珀金斯先生说,这儿的一切都叫他厌烦透了?!
“你知道,这学期你的学业非但没有长进,反而退步了。你别想得到一份成绩优秀的报告单。”
菲利普暗暗在想,要是这位夫子知道学校报告单的下场,不知会作何感慨呢。其实,学校成绩报告单早些时就寄到家了,凯里先生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随手递给菲利普。
“是你的成绩报告单。你最好看看上面写些什么来着,”说毕,便只顾用手指去剥旧书目录册上的封面包纸。
菲利普看了一下成绩报告单。
“成绩好吗?”路易莎伯母问。
“没反映出我的实际成绩哪,”菲利普笑嘻嘻地应了一句,把成绩报告单递给他伯母。
“待会儿我戴上眼镜再看吧,”她说。
但是用过早餐,玛丽·安进来说肉铺掌柜来啦,因而她也就把这件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时,珀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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