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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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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淫棍。你恍惚置身于这样一个房间:前一夜,人们在这儿纵酒宴乐,清晨,窗户尚未打开,空气浑浊不堪,酒残烟陈,杯盘狼藉,煤气灯还在闪亮。台下没有爽朗的笑声,至多也只是对那些伪君子或傻瓜蛋窃笑几声罢了:剧中人自我表白时所使用的残忍言词,仿佛是在羞痛交逼之下硬从心坎里挤出来的。
①苏台尔曼(1857…1928):德国剧作家、小说家。
菲利普完全被这人间的罪恶渊薮迷住了。他似乎是按另一种方式重新审视着世界,对于眼前的这个世界他也渴望了解透彻。演出结束后,菲利普同海沃德一道去小酒店,坐在又明亮又暖和的店堂里,吃一客三明治,喝一杯啤酒。他们周围,三五成群的学生谈笑风生。阖家光临酒店的也不少,父母,两三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有时,女儿说了句刺耳的俏皮话,做父亲的就往椅背上一靠,仰面大笑,笑得还真欢哩。气氛极其亲切、纯真,好一幅天伦之乐图。但是,对于这一切,菲利普却视而不见。他还在回味着刚才在剧院里见到的那一幕幕。
“你不认为这就是生活吗,呢?”他激动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再在这儿长呆下去。我要去伦敦,开始过真正的生活。我要见见世面。老是在为生活作准备,真使人发腻:我要尝尝生活的滋味。”
有时候,海沃德让菲利普独个儿回公寓。他从不针对菲利普心急火燎的提问作出确切回答,而是无所用心地嘻嘻傻笑一声,转弯抹角地谈起。某一件风流韵事。他还引用一些岁塞蒂①的诗句。有次甚至给菲利普看了一首十四行诗。诗中热情洋溢,词藻华丽,充满了悲惋凄怆的情调、全部诗情为一个名叫特鲁德的少女而发。海沃德把自己的肮脏、庸俗的无矿艳遇“,抹上一层光泽照人的诗意,还认为自己的诗笔颇得伯里克理斯②和菲狄亚斯③的几分遗风,因为他在描述自己所追求的意中人时特意选用了”hetaira“④这样一个词而不屑从英语所提供的那些直截了当、比较贴切的字眼中挑选一个。日大,菲利普受着好奇心的驱使,曾特地去古桥附近的小街上走了一遭。街上有几幢整洁的、装有绿色百叶窗的白房子,据海沃德说,特鲁德小姐就住在那儿。但是,打门里走出来的那些女人,个个涂脂抹粉,脸带凶相,粗声粗气地同他打招呼,不能不叫他心惊肉跳。她们还伸出双粗壮的手来想把菲利普拦住,吓得他拔腿就溜。他特别渴望增加阅历,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因为自己到了这般年纪,还没有领略过所有小说作品无不渲染的那种所谓”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不幸的是,他天生具有那种洞察事物本来面目的能力,出现在他面前的现实,同他梦境中的理想,其差别之大,有如天壤。
①十九世纪下半叶英国女诗人。
②古雅典政治家。
③古希腊雕塑家。
④希腊语,情人。
他不懂得在人生的旅途上,非得越过一大片干旱贫瘠、地形险恶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现实世界。所谓”青春多幸福“的说法,不过是一种幻觉,是青春已逝的人们的一种幻觉;而年轻人知道自己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全是从外部灌输到他们头脑里去的,每当他们同实际接触时,他们总是碰得头破血流。看来,他们似乎成了一场共谋的牺牲品,因为他们所读过的书籍(由于经过必然的淘汰,留存下来的都是尽善至美的),还有长辈之间的交谈(他们是透过健忘的玫瑰色烟雾来回首往事的),都为他们开拓了一个虚假的生活前景。年轻人得靠自己去发现:过去念到过的书,过去听到过的话,全是谎言,谎言,谎言;而且每一次的发现,又无异是往那具已被钉在生活十字架上的身躯再打入一根钉子。不可思议的是,大凡每个经历过痛苦幻灭的人,由于受到内心那股抑制不住的强劲力量的驱使,又总是有意无意地再给现实生活添上一层虚幻的色彩。对于菲利普来说,世上再不会有比与海沃德为伍更糟糕的事了。海沃德这个人是带着十足的书生气来观察周围一切的,没有一工点儿自己的看法;他很危险,是因为他欺骗自己,达到了真心诚意的地步。他真诚地错把自己的肉欲当作浪漫的恋情,错把自己的优柔寡断视为艺术家的气质,还错把自己的无所事事看成哲人的超然物外。他心智平庸,却孜孜追求高尚娴雅,因而从他眼睛里望出去,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感伤的金色雾纱,轮廓模糊不清,结果就显得比实际的形象大些。他在撒谎,却从不知道自己在撒谎;当别人点破他时,他却说谎言是美的。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30
菲利普坐卧不安,身心得不到满足。海沃德富有诗意的旁征博引,使他想入非非,他的心灵渴望着浪漫艳遇,至少,他对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正好这时候欧林太太的公寓里发生了一桩事儿,使菲利普越发专注于有关两性的问题。有两三回菲利普在山间散步,遇到凯西莉小姐一个人在那里溜达。菲利普走过她身边,朝她一躬身,继续往前;没走多远,又看到了那个中国人。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有一天傍晚,夜幕已经低垂,他在回家的路上打两个行人身旁经过。那两人原是紧靠在一起的,可他们一听到菲利普的脚步声,赶紧向两旁闪开。夜色朦胧,菲利普看不真切,但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凯西莉和宋先生。他俩如此忙不迭分开,说明他们刚才是手勾着手走的。菲利普惊讶之余又有点困惑。他对凯西莉从未多加注意。这个姑娘平常得很,方方的脸,五官并不怎么清秀。既然她把一头金发编成长辫子,说明她还没超过十六岁。那天晚上用餐时,菲利普好奇地打量她,尽管她近来在桌上很少言语,这会儿倒主动跟菲利普攀谈起来了。
“您今天去哪儿散步来着,凯里先生?”她问。
“哦,我朝御座山那儿走了一程。”
“我呆在屋里没出去,”她主动表白说,“头有点疼。”
坐在她身边的那个中国人,这时转脸对她说:
“真遗憾”他说:“希望您这会儿好点了吧。
凯西莉小姐显然放心不下,因为她又问了菲利普这么一句:
“路上您遇到不少人吧?”
菲利普当面扯了个弥大大谎,脸儿禁不住红了起来。
“没啊,我想连个人影儿也没见着。”
菲利普觉得她的眼睛里闪过宽慰的神情。
然而不久,关于他俩关系暧昧这一点,不可能再有什么好怀疑的了。教授太太公寓里的其他人,也看到过他俩躲在幽暗处不知鬼鬼祟祟干啥。坐在上席的那几位老太太,现在开始把这件事当作丑闻来谈论。教授太太义气又恼,但她尽力装作什么也没察觉。此时已近隆冬,不比夏天了,要让公寓住满房客可不那么容易。宋先生是位不。不可多得的好主顾:他在底楼租了两个房间,每餐都要喝一瓶摩泽尔葡萄酒,教授太太每瓶收他二个马克,赚头挺不错。可是,她的其他房客都不喝酒,有的甚至连啤酒也点滴不沾。她也不想失掉凯西莉小姐这样的房客。她的父母在南美洲经商,为了酬谢教授太太慈母般的悉心照顾,他们付的费用相当可观。教授太太心里明白,假如她写信给那位住在柏林的凯西莉小姐的伯父,他会马上把她带走的。于是,教授太太满足于在餐桌上朝他俩狠狠地瞪上几眼;她不敢得罪那位中国人,不过尽可以对凯西莉小姐恶声恶气,以发泄自己的心头之恨。但是那三位老太太却不肯就此罢休。她们三个,两个是寡妇,一个是长相颇似男子的荷兰老处女。她们付的膳宿费已经少得不能再少,而且还经常给人添麻烦,但她们毕竟是永久性的房客,所以对她们也只得将就些。她们跑到教授太太跟前说,一定得果断处置才是,这太不成体统,整个公寓的名声都要给败坏了。教授太太施出浑身解数招架,时而正面顶牛,时而勃然大怒,时而痛哭流涕,但还是敌不过那三位老太太。最后,她突然摆出一副疾恶如仇的架势,愤然表示要了结这桩公案。
吃完午饭,教授太太把凯西莉带到自己的卧房里,开始正言厉色地同她谈话。使教授太太吃惊的是,凯西莉的态度竟那么厚颜无耻,公然提出得任她自行其是,如果她高兴同那位中国先生一起散步,她看不出这同旁人有何相于,这本是她自己的事嘛。教授太太威胁说要给她伯父写信。
“那亨利希伯父就会送我到柏林的某户人家去过冬,这对我来说岂非更好!宋先生也会去柏林的嘛。”
教授太太开始号啕起来,眼泪沿着红通通的、又粗又肥的腮帮子扑籁扑簌往下掉,凯西莉却还在一个劲儿取笑她。
“那就是说,整个冬天要有三间屋子空着罗,”她说。
接着,教授太太变换对策,想用软功来打动凯西莉的柔肠:说她善良,理智,忍让;不该再拿她当女孩子看待,她已经是个大人啦。教授太太说,要不是姓宋的,事情本不会这么糟嘛,黄皮肤,塌鼻梁,一对小小的猪眼睛,这才是使人惶恐不安的症结所在。想到那副尊容,就叫人恶心。
“Bitte,Bitte!”①凯西莉说,一面喘着粗气,“别人讲他讲话,我一句也不要听。”
①德语,别,请别说了。
“这话你只是说说的吧?”欧林太太倒抽着凉气。
“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Gott in Himmel!”①
①德语,我的上帝!
教授太太神色惊恐地冲着凯西莉小姐发愣。她原以为这一切无非是女孩子的淘气,一场无知的胡闹罢了。然而,她话音里情感之热切,泄露了全部真情。凯西莉用那双灼热的眼睛,端详了教授太太一番,然后肩膀一耸,扬长而去。
欧林太太绝口不提这次谈话的经过。过了一两天,她把餐席的座次变换了一下。她问宋先生是否愿意坐到她这一头来,始终那么温文尔雅的宋先生欣然从命。凯西莉对这一改变满不在乎。似乎是因为他俩的关系反正在这幢公寓里已是尽人皆知,他们也就越发肆无忌惮。现在,他们不再瞒着人偷偷地一起出外散步,而是每天下午都大大咧咧地到小山同那儿溜达。显然,他们已不在乎旁人的说三道四。闹到最后,甚至连秉性温和的欧林教授也沉不住气了,他坚持要妻子同那个姓宋的谈一次。教授太太这回把宋先生拉到一边,对他好言规劝:他不该败坏那姑娘的名誉;他正危及整个公寓的名声;他必须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有多荒唐,有多邪恶。但是,她得到的却是面带微笑的矢口否认;宋先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对凯西莉小姐不感兴趣,他从来没同她一起散过步。所有这一切纯属子虚乌有,全是捕风捉影。
“啊,宋先生,您怎能这么说呢?人家不止一次看到你们俩在一起。”
“不,您搞错了。哪有这种事呢。”
他始终笑眯眯地望着教授太太,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细牙。他泰然自若,什么也不认帐。他厚脸而又文雅地百般抵赖。最后,教授太太冒火了,说那姑娘自己也承认爱上他了。但是宋先生还是不动声色,脸上仍旧挂着微笑。
“扯淡!扯淡!根本没这种事。”
教授太太从他嘴里掏不出一句实话来。天气渐渐变得十分恶劣,又是下雪,又是降霜。然后,冰融雪化,一连好几天,让人感到没精打采,出外散步也变得索然无味。一天晚上,菲利普刚上完教授先生的德语课,站在客厅里同欧林太太说话,还没说上几句,只见安娜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妈妈,凯西莉在哪儿?”她说。
“大概在她自己房间里吧。”
“她房间里没有灯光。”
教授大大惊叫一声,神情沮丧地望着女儿。安娜脑袋里的念头也在她脑际闪过。
“打铃叫埃米尔上这儿来,”她嗓音嘶哑地说。
埃米尔是个笨头笨脑的愣小子,吃饭时,他在桌旁伺候,平时屋里的大部分活计都丢给他一个人干。他应声走了进来。
“埃米尔,到楼下宋先生的房间去,进去时别敲门。要是里面有人,你就说是来照看火炉的。”
在埃米尔呆板的脸上,不见有半点惊讶的表示。
他慢腾腾地走下楼去。教授太太母女俩任房门开着,留神楼下的动静。不一会儿,他们听见埃米尔又上楼来了,他们忙招呼他。
“屋里有人吗?”教授太太问。
“宋先生在那儿。”
“就他一个人吗?”
他抿起嘴,脸上绽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不,凯西莉小姐也在那儿。”
“哟,真丢人,”教授太太叫了起来。
这会儿,埃米尔咧嘴笑了。
“凯西莉小姐每天晚上都在那儿。一呆就是几个小时。”
教授太太开始绞扭双手。
“哟,真可恶!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可不关我的事,”他回答,同时慢腾腾地耸了耸肩。
“我看他们一定赏了你不少钱吧,走开!走吧!”
他脚步蹒跚地向门口走去。
“一定得把他们撵走,妈妈,”安娜说。
“那让谁来付房租呢?税单就要到期了。得把他们撵走,说得多轻巧!可是他们一走,我拿什么来付帐。”她转身面朝菲利普,脸上挂着两串热泪。“哎,凯里先生,您不会把听到的话声张出去吧。假如让福斯特小姐知道了,”——就是那位荷兰老处女——“假如让福斯特小姐知道了,她会立刻离开这儿的。假如大家都跑了,咱们就只好关门大吉。我实在无力维持下去。”
“我当然什么也不会说的。”
“如果让她再在这儿呆下去,我可不愿再理睬她了,”安娜说。
那天晚上吃饭时,凯西莉小姐准时人席就座。她脸色比平日红此,带着一股执拗的神情。但是宋先生没有露面,菲利普暗自思忖,他今天是有意要躲开这个难堪的局面吧。不料最后宋先生还是来了,满脸堆笑,一双眼睛忽溜忽溜转着,为自己的概栅来迟不住连声道歉。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硬要给教授太太斟一杯他订的摩泽尔葡萄酒,另外还给福斯特小姐斟了一杯。屋子里很热,因为炉子整天烧着,窗户又难得打开。埃米尔慌慌张张地奔来跑去,不过手脚倒还算麻利,好歹把席上的人挨个儿应付了过去。三位老太太坐在那儿不吭声,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气;教授太太哭了一场,似乎还没恢复过来;她丈夫不言不语,闷闷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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