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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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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接不住话茬,攀谈不下去。戏散场后,他只好把自己的观感憋在肚子里,匆匆穿过大桥来到滑铁卢区。等回到自己寓所——为了省几个钱,房间里连个火都舍不得生——心灰意懒到了极点。生活凄凉得可怕。他开始厌恶这所客寓,厌恶在这里度过的悲凉凄清的漫漫长夜。有时候他感到孤独难熬,连书也看不进去,于是就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坐在屋里发愣,双眼死瞪着壁炉,陷于极大的悲苦之中。
①指由伦敦面包公司(Aerated Bread pany)经营的一家大众咖啡馆。
此时他已在伦敦住了三个月,除了在汉普斯泰德度过了那个星期天外,他至多也只是同事务所的同事们交谈过几句。一天晚上,华生邀他去饭店吃饭,饭后又一起上杂耍剧场,但他感到怯生生的,浑身不自在。华生侃侃而谈,讲的净是些他不感兴趣的事。在他看来,华生自然是个市井之徒,但他又情不自禁地羡慕他。他感到气愤,因为华生显然并不把他的文化素养放在眼里,可是根据别人的评价再来重新估量自己,他也禁不住藐视起自己那一肚子的一向自认为并非无足轻重的学问来了。他生平第一回感到贫穷是件丢脸的事。他大伯按月寄给他十四镑,他还得靠这笔钱添置许多衣服。单单晚礼服就花了他五个畿尼。他不敢告诉华生这套晚礼服是在河滨街买的。华生说过真正像样的裁缝店,全伦敦只有一家。
“我想你不会跳舞吧,”有一天,华生这么说着,朝菲利普的跛足扫了一眼。
“不会,”菲利普说。
“可惜有人要我约几个会跳舞的人去参加个舞会。要不然,我满可以介绍你认识几个讨人喜欢的小妞。”
有一两次,菲利普实在不想回巴恩斯,就留在市里,一直逛荡到深夜。这时,他发现有一幢宅邸,里面正在举行社交聚会。他混在一群衣衫褴褴的人里面,站在仆役的背后,看着宾客们纷至沓来,谛听着从窗口飘来的音乐。有时一对男女,不顾夜凉气寒,到阳台上来站一会儿,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在菲利普想来,他俩一定是堕入情网的情侣。他赶紧转过身子,怀着沉重的心情,一瘸一拐地继续踽踽前行。那个男子交上了桃花运,可他自己永远也不会有这么一天。他觉得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会真心不嫌恶他的残疾。
这使他想起威尔金森小姐。即使想到她,心里也不觉着快慰。他们分手时曾讲定:她在知道他的确切地址之前,就把信投寄至切尔林克罗斯邮局。菲利普去邮局取信时,一下子拿到了三封。她用的是紫墨水、蓝信笺,而且是用法语写的。菲利普暗自纳闷,她干吗不能像个有见地的女人那样用英语写呢?尽管她情话绵绵,却丝毫打动不了他的心,因为信的措词使他想起了法国小说。她责怪菲利普为什么不给她写信,他回信推托说自己工作忙。一上来他还真不知道信该用什么抬头,他说什么也不愿用“最亲爱的”或者“心肝宝贝”之类的称呼,也不高兴称她埃米莉,所以最后就用了“亲爱的”这样的抬头。它孤零零吊在那儿,看上去不但别扭,而且有点傻乎乎的,但他还是这么用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所写的第一封情书,他自己也知道信写得平淡乏味。他觉得,应该用上各种热得发烫的言词来倾吐自己的感情,说他无时不在思念她呀,如何渴望吻她美丽的双手啊,如何一想到她那红艳欲滴的嘴唇心弦就止不住颤动啊,等等。但是,出于某种难以言传的羞怯心理,他并没这样写,而只是向她谈了一下自己的新寓所和他上班的地方。下一班回邮带来了她的回信,满纸都是愤激而辛酸的责备之词:他怎么能这般冷酷无情!他难道不知道她在痴痴地等待他的回信?她把一个女人所能给予的全奉献给了他,而她得到的竟是这样的酬报!是不是他已经对她厌倦了?他好几天没有回信,于是威尔金森小姐的信就像雪片似的向他袭来,大兴问罪之师。她无法忍受他的寡情薄义;她望眼欲穿地盼望鸿雁传书,却终未见有他的片言只语。夜复一夜,她都是噙着泪珠入梦的。她现在是斯人独憔悴,大家都在私下议论纷纷。他要是不爱她,干吗不干脆直说呢?接着她又说,一旦失去了他,她自己也没法活了,就只有了结残生这样一条出路。她责备他冷酷自私,忘恩负义。所有这些都是用法语写的。菲利普心里明白,她这么做是存心向他炫耀,不管怎么说,她的来信搞得他忧心如焚。他并不想惹她伤心。过了不久,她写信来说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身居异地的相思之苦,要设法到伦敦来过圣诞节。菲利普赶紧回信说,他巴不得她能来呢,可惜他已同朋友有约在先,要到乡间去过圣诞节,总不能临时变卦自食其言吧?她回信说,她并不想死皮赖脸地来缠住他,明摆着是他不希望见到自己嘛,这不能不使她深感痛心,她从没想到他会如此薄情地报答她的一片痴心。她的信写得缠绵排恻,菲利普觉得信笺上泪痕依稀可见。他一时冲动,写了封回信,说他十二万分抱歉,恳求她到伦敦来,直到收到她的回信才算松了口气,因为她信上说,眼下实在抽不出身来。这之后,他一收到她的来信,心就发凉,迟迟不敢拆开。他知道信中的内容无非是愤怒的责备,外加悲戚的哀求。看到这些信,不免让自己感到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可是他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该引咎自责的。他迟迟不愿提笔复信,一天一天往后拖,接着她就又寄来一封信,说她病倒了,感到寂寞而悲苦。
“上帝啊,当初真不该同她发生这层瓜葛啊!”他说。
他佩服华生,因为他处理起这类事情来毫不费劲。华生和巡回剧团的一个姑娘勾搭上了,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这段风流事,听得菲利普惊羡不已。可是过了不多久,喜新厌旧的华生变了心。一天,他向菲利普介绍了同那姑娘一刀两断的经过。
“我看,在这种事儿上优柔寡断没半点好处。我开门见山地对她说,我已经同你玩腻啦,”他说。
“她没大吵大闹?”菲利普问。
“你也知道,这当然免不了的罗。但我对她说,别跟我来这一套,没什么用处的。”
“她可哭了?”
“开始哭鼻子啦!可我最头疼那些哭哭啼啼的娘们,所以我当即对她说,还是知趣点儿,趁早溜吧。”
随着年岁的增长,菲利普的幽默感也益见敏锐。
“她就这么夹着尾巴溜了?”他笑着问。
“嗯。她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妙着呢,嗯?”
圣诞节一天天临近了。整个十一月,凯里太太一直在害病,医生建议她和牧师最好在圣诞节前后去康威尔住上几个星期,让她好生调养调养。这一来,菲利普可没了去处,只好在自己寓所内消度圣诞节。由于受到海沃德的影响,菲利普也接受了这种说法:圣诞节期间的那一套喜庆活动,既庸俗又放肆。所以他打定主意别去理会这个节日。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大,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却使他无端伤感,愁肠百结。节日里,房东太太和丈夫要同已出嫁的女儿团聚,菲利普为了不给他们添麻烦,宣布他要到外面去吃饭。将近中午,他才去伦敦,独自在凯蒂餐馆吃了一片火鸡和一客圣诞节布丁。饭后他闲得发慌,便到西敏寺去做午祷。整个街道空荡荡的,即使有三两个行人,看上去也都是带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急匆匆地赶去某个地方,没一个人在逛荡转悠,差不多全是结伴而行。在菲利普看来,他们似乎全是有福之人,唯独他形单影只,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孤苦伶仃。他原打算无论如何要在街头把这一天消磨掉,然后到某个饭馆去吃顿晚饭。可是面对这些兴高采烈的人群——他们在说笑,在寻欢作乐——他再也呆不下去,所以他还是折回滑铁卢,在路过西敏桥路时买了一些火腿和几块碎肉馅饼,回到巴恩斯来。他在冷清清的小房间里胡乱吞了些食物充饥,晚上就借书解闷,万股愁思压得他几乎没法忍受。
节后回事务所上班时,华生津津有味地谈着自己是如何欢度这个短暂节日的,菲利普听了越发不是滋味。他们家来了几位挺活泼可爱的姑娘,晚饭后,他们把起居室腾出来,开了个舞会。
“我一直玩到三点钟才上床,嘿,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床的。天哪,我喝得个酩酊大醉。”
最后,菲利普鼓足勇气,不顾一切地问:
“在伦敦,人们是怎么结交朋友的?”
华生惊讶地望着他,暗觉好笑的神色之中又夹着几分鄙夷。
“哦,叫我怎么说呢。就这么认识了呗。你如果经常去跳舞,就会立刻结识许多人,只要你应付得过来,结识多少都行。”
菲利普对华生绝无好感,可他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只求能换得华生的地位。昔日在学校里经受过的那种感觉,又在心田悄然复萌。他让自己钻进别人的皮囊,想象自己若是华生,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38
到了岁末,有一大堆的帐务要处理。菲利普跟着一个叫汤普逊的办事员到处奔波,从早到晚一成不变地干着一件事:把帐本上的开支项目一样样报给那个办事员听,让他核对,有时候还得把帐页上的一长串数字统加起来。他生来没有数学才能,只能一笔一笔慢慢往上加。汤普逊看到他错误百出,忍不住要发火。这位同事是个瘦长条儿,年岁在四十左右,脸带菜色,乌黑的头发,乱蓬蓬的胡须,双颊凹陷,鼻子两侧沟沟壑壑,皱纹很深。他不喜欢菲利普,因为他是个练习生。这小子只不过因为付得起三百个畿尼,能在这儿悠哉悠哉混上五年,日后说不定就有机会飞黄腾达;而他自己呢,尽管有经验,有能力,一生一世却只能当个月薪三十五先令的小办事员,永无出头之日。他儿女成群,被生活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养成个火爆脾气,动辄发怒。他自觉在菲利普身上辨察出一股傲气,颇有几分不平之意,他因为菲利普比自己多念了几年书,常报以冷嘲热讽。他讥笑菲利普的发音;他不能原谅菲利普的语音里不带伦敦腔,所以在同菲利普讲话时,故意把h这个字母的音发得特别响①。起初,他的态度仅仅是生硬,惹人反感罢了。可是一等他发现菲利普压根儿没有当会计师的禀赋,就专以出他的洋相为乐事。他的攻击又粗鲁又笨拙,却足以伤害菲利普的自尊心;菲利普为了自卫,违反自己的本性,硬摆出一副恃才傲物的神气。
①伦敦土音中字母h常常不发音,汤普逊故意把它发得很响,是要学菲利普的发音,以示挖苦之意。
“今儿个早上洗澡了?”一天,菲利普上班迟到了,汤普逊就这么问一句。现在,菲利普不再像早先那样规矩守时了。
“是啊。你呢?”
“没有,我又不是什么贵人,不过是个小职员罢了。我只在星期六晚上洗个澡。”
“我想,这就是你在星期一比平时更惹人讨厌的缘故吧。”
“今天是否劳你驾,把几笔款子数目简单加一加?恐怕这对一个懂拉丁文和希腊文的上等人来说,过于苛求了吧。”
“你想说句把挖苦活,可说得不大高明哪。”
不过菲利普自己肚里雪亮,那些薪俸菲薄、举止粗鲁的职员,个个比门己强,更顶事。有那么一两回,连古德沃西先生也沉不住气了。
“到现在你实在也该有点长进罗,”他说,“你甚至还不如那个勤工来得伶俐。”
菲利普绷着脸听着。他不喜欢让人责怪。有时候古德沃西先生不满意他誊写的帐目,又叫别人去重抄一遍,这也使他感到下不了台。起初,由于这工作还算新鲜,好歹还凑合得过去,可现在越来越惹人厌烦,再加上他发现自己又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不由得恨起这工作来了。分配给他的份内差事,他常常撇在一边不管,信手在事务所的信笺上勾勒涂画,白白糟蹋时间。他替华生画了各种不同姿态的素描画,他的绘画才能给了华生很深的印象。一天华生心血来潮,把这些画拿回家去,第二天上班时,带来了他全家人的赞誉。
“我奇怪你干吗没当个画家呢,”他说。“话得说回来,靠这种玩意儿当然发不了财的。”
隔了两三天,卡特先生恰巧到华生家吃饭,这些画也拿给他看了。第二天早晨,他把菲利普叫到跟前。菲利普难得见到他,对他颇有几分惧意。
“听着,年轻人,你下班后于些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我看到了你的那些个画,都是画在事务所的信笺上的,而且古德沃西先生也说你现在有点吊儿郎当。作为一个见习会计师,你干事不巴结点,将来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这是门体面的行当,我们正在把一批有才于的人士网罗进来,但是要干这一行就得……”他想找个比较贴切的字眼来结束他的谈话,但一时又找不到,最后只好草草收场:“要于这一行就得巴结些。”
要不是原来有约在先——一他如果不喜欢这工作,可以在一年后离开,并可收回所付合同费用的半数——说不定他就得硬着头皮干下去了。他觉得自己适合于干点更有出息的工作,而不是整天老是算算帐。说来也真丢人。这种低贱的事儿偏偏干得这么糟。同汤普逊的怄气斗嘴,更是搞得他心烦意乱。三月间,华生在事务所的一年见习期满了,虽说菲利普并不怎么喜欢这个人,但见他走了又不免有点惋惜。事务所的其他办事员对他们两个都没有好感,因为他俩所属的阶层要稍胜他们一筹,这个事实无形之中把他俩捆在一条船上了。菲利普一想到还得同这批浑浑噩噩的家伙打四个年头的交道,人都透心凉了。他原以为到了伦敦会过上如花似锦的生活,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现在他痛恨这座城市。他举目无亲,什么人也不认识,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同他人结交。他已厌倦了独个儿到处逛荡。他渐渐感到,这种生活没法再忍受下去。晚上他躺在床上,心里在想,要是永远不再见到那间肮脏的事务所,不再见到里面的那些家伙,从此离开这个犹如死水一潭的住所,那该多快活。
开春后,有件事使他大为扫兴。海沃德原说要到伦敦来消度春光,菲利普翘首企足,恨不得马上能同他见面。他最近看了不少书,想得也很多,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很想找个人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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