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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锁-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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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先生,你的胃口好极了。”
“不过,就是吃了不长肉。”
眼下,除了他本人的健康,其余什么都不在他心上。他的生活单调乏味,不时遭到病痛的袭击,只有在吗啡的麻醉下,他才能合上眼睛睡一会儿。尽管如此,他却执拗地、念念不忘地想着一件事:活下去!只要眼睁着活在人世就好!
“太糟了,我得开支一笔数目庞大的医药费。”他又了丁当当地摇响手铃。“福斯特太太,把药费帐单拿给菲利普瞧瞧。”
福斯特太太立即从壁炉架上取下药费帐单,并把它递给了菲利普。
“这仅仅是一个月的帐单。即使你来给我看病,我也怀疑你能否叫我少付些药费。我曾想直接从药房里买药,但这又要支付邮费。”
他明显地对自己的侄儿不大感兴趣,竟连菲利普目前在干些什么也没有想到问一声。但看上去,他因有菲利普在自己跟前而感到很高兴。他问菲利普能呆多久,菲利普回答说他星期一二一定得动身,这时,他表示要是菲利普能多呆些日子就好了。他絮聒不休地诉说起自己病痛的症状,以及医生对他病情的诊断。他突然打住话头,摇起了手铃。福斯特太太应声走了进来。他说:
“喔,我不知你还在不在隔壁。我打铃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在那儿。”
福斯特太太走后,他对菲利普解释说,要是他不能肯定福斯特太太是否在附近,他就会感到惶惶不安,因为他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福斯特太太知道她该做些什么。菲利普发觉福斯特太太疲惫不堪,眼皮因缺乏睡眠而沉重得抬不起来。他便暗示大伯,说他让福斯特太太太操劳了。
“瞎讲,”这位牧师说,“她壮得像头牛。”后来,当福斯特太太进来给他送药时,他对她说:
“菲利普少爷说你太操劳了,福斯特太太。你喜欢照顾我,不是吗?”
“喔,我没关系,先生。凡是我能做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没一刻儿工夫,药剂生效了,凯里先生便昏昏入睡了。菲利普走进厨房,问福斯特太太终日操劳是否吃得消。他看出她接连数月都没有得到安宁。
“嗯,先生,我又有什么法子想呢?”她回答道,“那位可怜的老先生一切都仰赖着我去给他张罗。哎,虽然有时他真叫人讨厌,但是,你又舍不得离开他,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在这儿已呆了那么多年了,要是他一旦狠心走了,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哩。”
菲利普看到她确实怜爱着这个老头儿。她帮他洗澡穿衣服,给他做饭,甚至一夜都要起来五六次,因为她就睡在他隔壁房间里。每当他醒来,他总是丁丁当当地摇铃,直到她走进他的卧室为止。他随时都可能咽气蹬腿,然而他也许还可以苟延残喘几个月。她居然这样百依百顺地、心肠仁慈地照料一位陌生人,着实令人叹服。诚然,世上就只有她这样一位孤苦伶灯的老太婆料理着他,看了又叫人悲伦和心酸。
在菲利普看来,大伯终生布道的宗教,现在对他说来,不过是履行一种形式而已:一到星期六,教区副牧师来到他面前,给他吃圣餐,而且他自己也经常吟诵《圣经》;然而,很清楚,他还是怀着极其恐惧的心情看待死k。他信奉死亡就是通向来世永恒幸福的入口,但是他自己却不想进去领略那种幸福生活的乐趣。他不时地遭受病魔的折磨,像是被铁链缚住一样,成天价在椅子里消磨时光。但是,他却像紧紧依偎在一个他用钱雇来的女人的怀抱里的孩童一样,赖在他所熟识的尘世不肯离去。
菲利普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一个他不好发问的问题:他怀疑这位牧师在其垂暮之年,是否还笃信灵魂不灭之说,而眼下他就如同一部机器一样,久遭磨损,行将报废。很可能在他的灵魂深处,深信宇宙间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上帝,深信今世一了,万事皆空。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决不会说出这一信念的。但他不好发问,因为他知道,大伯的回答除老生常谈外,决不会有什么新鲜货色。
节礼日①那天傍晚,菲利普同他大伯一起坐在餐室里。翌日一大早他就得动身,赶在上午九时前返回店里。这时,他是来给凯里先生道别的。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牧师正在打盹儿,菲利普躺在靠窗的沙发上,书本跌落在膝盖上,目光懒散地打量着房间的四周。他盘算着房间里的家具能卖多少钱。他曾在这幢房子里倘佯,察看那些打孩提时代起就熟知的各色什物。家里有几件瓷器,倒还值几个钱,菲利普暗自忖度着这些瓷器是否值得带上伦敦;至于那些家具,还都是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款式,红木质地,结实而丑陋,拿去拍卖的话,就三文不值两文了。家里还有三四千册藏书,不过谁都知道,这批书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很可能不会超过一百英镑。大伯究竟能给他留下多少钱财,菲利普不得而知,然而他却已是第一百次地掐算他至少还需多少钱,才能支付自己修完医学院的课程、取得学位、维持在受医院的聘书前一段日子的生活所需的费用。他两眼望着那个老头儿,辗转反侧,夜不成眠。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人性;那是一张神秘莫测的动物的面孔。菲利普心想,要结果那条卑贱的生命该是多么的容易。每天傍晚,当福斯特太太伺候他大伯服用使他安静地度过夜晚的药剂时,他都这么想过。那里摆着两只瓶子:一只瓶内装有他定时服用的药物;另一只瓶内装有鸦片剂,只有当疼痛难以忍受时才服用。这种鸦片剂倒好后摆在他的床头边,他一般在凌晨三四点钟吞服。倒药时加大剂量,不屑举手之劳,他大伯就会在夜间死去,而且任何人都不会有所怀疑,因为威格拉姆大夫希望他这样死去,而他本人也毫无痛楚。菲利普一想到自己手头拮据、极需用钱,便情不自禁地攥紧拳头。再过几个月的那种悲惨生活,对这个老东西来说是无关紧要的,而对他菲利普来说,却意味着一切。他快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想起翌日凌晨又要重返商店卖命,他感到极其惊恐,不寒而栗。他一想起那个充斥着他脑海的念头,他那颗心便怦怦直跳。虽然他极力想把那个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排遣出去,但无济于事。结果这个老头儿的生命真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菲利普对这个老东西毫无感情,从来就不喜欢他。他大伯一辈子都很自私,甚至对敬慕他的妻子也同样如此,对托他抚养的孩子漠不关心;他这个人虽然说不上残酷无情,但是愚昧无知,心如铁石,又有点儿耽于声色。结果这个老头儿的生命真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但菲利普不敢去做。他害怕追悔莫及,倘若他终生筷恨他所做的事情,那么有钱又有什么用处呢?尽管他经常告诫自己,懊悔是徒劳无益的,但还是有几件事情偶尔闯进他的心灵,搅得他心绪不宁。他但愿这些事情不负自己的良心。
①节礼日,英国法定假日,在圣诞节的次日,如遇星期日,推迟一天。按英国俗例,这天向邮递员等赠送“节礼”,故称“节礼日”。
他大伯睁开了眼睛,菲利普感到高兴,因为那样他看上去有点儿像人的模样了。当想到一度在脑际闪过的念头时,他着实感到惊悸,他所考虑的是谋财害命啊!他怀疑旁人是否有过类似的想法,还是自己反常、邪恶。他想,到了真要动手的时候,他也决不可能去做这种事情,但这种念头确确实实是有的,还不时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如果说他手下留情,那完全是出于畏惧心理。他大伯开腔说话了。
“你不是在巴望我死吧,菲利普?”
菲利普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哎呀,没有的话!”
“那才是个好孩子。我可不欢喜你存有那样的想法。我死后,你可以得到一笔数目不大的金钱,但你不能有所指望。要是你那样想的话,那就没你的好处。”
他说话声音很低,语调中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惶恐不安。菲利普的心陡然感到一阵剧痛。他暗自纳闷,究竟是什么样的奇怪的洞察力,使得这个老家伙能猜测到他心中的邪念呢?
“我祝你再活上二十年,”菲利普说。
“哦,我可不指望还能活那么久。不过,只要我注意保养身体,我不相信我就不能再活它三年五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而菲利普也无言以对。接着,这个老头儿似乎作了番考虑后又说开了。
“谁都有权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菲利普希望转移自己的思绪。
“顺便提一下,我想你从没有收到过威尔金森小姐的信吧?”
“喔,不,今年早些时候,我还接到她一封信哩。她已经结婚了。你知道吗?”
“真的吗?”
“是真的。她同一位鳏夫结了婚。我相信他们的日子一定很美满。”
第12章
111
次日,菲利普又开始工作,但是,他期待数周之久的他大伯的结局仍杳无音讯。光阴荏苒,数周变成了数月。冬天将尽,公园里的树木绽出新芽,接着,抽出了茸茸嫩叶。一股倦怠之情搅扰着菲利普的心头。尽管时间过得令人厌倦地缓慢,但时光似水,一泻不返。他思忖着,他的韶华流逝,弹指间,青春时代将一去不复返,但自己却还可能是功不成,名不就,一事无成。他既然肯定要辞去目前的工作,那这工作就越发显得毫无意义。他设计服装,技巧熟练;虽说没有发明创造的禀赋,但在改造法国的时髦服饰以适应英国市场的需求方面,菲利普的头脑却相当灵活。有时,他对自己的设计图案深感满意,但是,工人们在制作过程中,因技术拙劣,总是把他的图案弄得一团糟。他注意到自己因自己的主张没有得到切实的贯彻执行而变得激忿起来,觉得很好笑。他得步步留神。每当他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时,桑普森先生总是断然拒绝:他们的主顾并不希冀奇特的货色;而这爿商店在商界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在同这样的顾客打交道时,你表示过分亲昵是不值得的。有那么一两回,他把菲利普一顿好熊,他认为这个年轻人有点儿自命不凡,因为菲利普的想法总是不对他的思路。
“你得当心着点,我的好小伙子,否则,总有一天要把你赶到街上去!”
菲利普真想对准他的鼻梁狠狠地揍他一拳,但他还是忍住了。这种日子毕竟不会太长了。到时候,他将永生永世不再同这些人往来。有时,他可笑地、绝望地号叫,说他大伯一定是个铁打铜铸的汉子。多么强壮的体格啊!他生的那种病,或许早在一年前就可以把任何一个好端端的人打入阴曹地府。最后,当牧师快要断气的消息到来的时候,菲利普被弄得措手不及。其时,他一直在考虑其他事情。眼下是七月,再过半个月,他将外出度假。他接到福斯特太太的一封信,信中说大夫断定凯里先生活不了多久了,要是菲利普希望再见他一面的话,那就立即赶来。菲利普去找店主,说他要走。桑普森先生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儿,他得知这种情况后,没有作难。菲利普同他部门里的人员一一道别。他离走的原因在同事们中间传开了,并被大大地夸大了,他们都认为他已经得到了一笔财产。霍奇斯太太同他握别时,双眼饱噙着泪水。
“我想,我们再也不能经常见到您了,”她说。
“离开这家莱恩商店,我还是高兴的,”菲利普回答道。
说来奇怪,在离开这些他认为他一直感到厌恶的人们时,他心里还着实难受了一番。在驶离哈林顿大街上那幢房子时,他也高兴不起来。他过去曾预示过在这种场合他将有的种种情感,然而,眼下他却处之泰然,毫不在意,只当是自己外出度几天假而已。
“我的性情现在变得恶劣透了,”他自言自语道。“我总是引颈盼望着某些事情,可是,这些事情当真到来了,自己却又总感到扫兴。”
他于午后到达布莱克斯泰勃。福斯特太太在门首迎他。她的脸神告诉他大伯还活着。
“今大他觉得好些了,”福斯特太太说,“他的体质真好。”
她领菲利普走进卧室,凯里先生仰卧在床上。他朝菲利普淡淡一笑,这笑容流露出一丝他冉次战胜敌手后的那种狡黠的、心满意足的神色。
“我想我昨天一切都完了,”他吃力地咕哝着。“他们都对我不抱任何希望了。福斯特太太,你不也是这样的吗?”
“你的体格实在强健,这是不用怀疑的。”
“我虽上了年纪,可气数还未尽啊!”
福斯特太太说,牧师不能讲话,这样要累垮的。她把他当作一个小孩看待,既慈爱又专断。这老头儿看到自己使得他们的一切期待归于破灭,就像小孩子那样心满意足。他突然意识到是有人特地把菲利普叫回来的,但想到菲利普枉费心机,白跑了一趟,不禁窃窃自喜。以前,他心脏病曾发作过多次,总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死了,但他还是没有死。要是心脏病不再发作,他一两个星期之内完全可以康复。他们都在谈论他的体格,然而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体格究竟有多强健。
“你就呆一两大吗?”他问菲利普,佯装认为菲利普是来度假的。
“我正是这么想的,”菲利普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句。
“呼吸几口海边的空气对你是有好处的。”
此时,威格拉姆大夫来了,看过牧师以后,便同菲利普交谈起来。他的举上适度。
“恐怕这一次他准完,”他说。“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个重大损失。我认识他已有三十五个背秋了。”
“他眼下看上去还挺不错的哩,”菲利普说。
“我是用药来延续他的生命的,但这维持不了多久。前两天的情况可危急了,我想他大概死过五六次了。”
医生沉默了一两分钟。但是,到了门口,他突然对菲利普说:
“福斯特太太对你说了些什么没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这些人太迷信了。福斯特太太认为他有桩心事,而这桩心事不了,他口眼不闭,可是,他又不愿说出来。”
菲利普听而不答,于是医生继续说下去:
“当然罗,那全是些废话。他这一生清白无瑕,尽到了他的责任,一直是我们教区的好牧师。他没有什么可以引以自责的。我可以肯定,我们大家都将怀念他。他的继任者是否能有一半像他这样好,对此,我表示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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