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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文集-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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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是形象,用光线塑造。
太初创造的第一刻的音籁,今日传入我心中——揭去无始之夜的面幕说:“请看!”
这些年我在幽僻处自言自听。②
从那儿转移到另一个幽暗处,③
我自画自看。
宇宙布满天神观赏的座位,我在他旁边,制造观赏的对象。
致苏汀特罗纳德·达塔④的信
近来我迷上了线条。
辞藻是豪门女子,私囊丰殷,⑤尖嘴利舌,安抚她颇费神思。
线条出身贫贱,性情温顺,我与她交往分文不花。
指挥树枝开花、结果,是快活地履行责任。率领树底下的光影起舞,是饶有趣味的职业。
枯叶飘落,纷纷扬扬,彩蝶舒翼飞舞,入夜,流萤点点,忽明忽灭。
丛林的宴会厅里他们是风流倜傥的有形的贵宾,不受任何人的质询。
辞藻管教严厉,对我毫不客气。
线条从不责备我纵声大笑。
许多事情我撂下不管,信件丢失,有空闲就奔入培植形象的内宅。因而心里潜藏多年的放荡不羁者,⑥勇气陡增。
他挥毫作画,不考虑凡世的是非,不理睬人们的褒贬。
……………………
①泰戈尔在此信中阐述了他的绘画艺术观。
②指写诗。
③指作画。
④苏汀特罗纳德·达塔(1901—1960),孟加拉语诗人。
⑤孟加拉语中,字辞与财富是一个字,这里一语双关。
⑥指作画的宿愿。

我心情舒畅。
我的画笔没有套上“闻名”的笼嘴。
名气不来制约我的意志。
一开始就未允许原有的交椅搁在作画的胸脯上,它没有规劝我维护荣誉。那名气拖着臃肿的身体,已经无所作为了。
为了保护大部分成果,它派看守站在门口;在正经事情的面前筑了个祭坛,上面一层层置放千百个主人①提出的要求。
然而高傲的名气今日不再露面。和时令之王的彩笔一样,我的画笔是自由的。
……………………
①指出版商、批评家和读者。
致杜尔察迪普拉萨特①的信
你要我谈创造歌曲的体会,我惧怕谈体会,可又非谈不可。
人凭智慧成功地创造了语言。
人的感知是哑默的,不可捉摸的,很像幽寂的宇宙。
那博大的哑巴用手势表达心意,不作解释。
幽寂的宇宙拥有韵律,拥有表现手法,天宇舞姿密集。
原子分子在无限时空里,规定了舞蹈的轨道,在“有限”中翩舞,塑造无数形象。
它心里炽热的情感,从花草到繁星,寻找自己的隐喻。
人的感情强烈到控制不住的时候,必须把话语当作宣泄的工具——静默下来的话语,寻找技法,寻找暗示,寻找舞蹈,寻找音乐。推翻原来的含义,扭曲规则。
人在诗里写静默的心声。
人的感知选择音乐作为载体的时候,把闪电般活跃的原子群似的乐章拘禁在“有限”里,教它动作,引它奇妙地旋转,跳舞,“有限”内就擒的舞蹈,获得以歌塑成的形象。无语的形象群,汇集在创作的厅堂。系足镯的“激情”参加洒红节,形象的舞女协调来宾的节奏。
“我已理解。”借助文字、音符、线条表达此话的,是学者。
歌曲是为这样一些人写的——他们的心儿说:“我体味,感受哀痛,观看形象。”他们在理论上很贫乏,血管里却荡漾着乐音。
有机会你可以请教纳罗特隐士②;当然不是为掌握煽风点火的伎俩,而是为抵达不受定义束缚的理论的新岸。
……………………
①孟加拉音乐理论家。
②印度传说中的隐士,通晓音乐,但喜欢搬弄是非,引起争吵。
致查鲁昌德拉·瓦达贾萨①的信
我们果真期望伤逝的完结?
其实,我们也为伤逝自豪。
我们最强烈的情感,也难承负恒久的真实——这句话里没有慰藉,痛苦的骄傲受到打击。
生活把全部积蓄散布在光阴行进的路上;在它不停转动的轮子下,深挚感情的印迹也会漫漶,也会湮灭。
我们亲人的故世,对我们唯一的期求是:“记住我。”
然而生命有无数期求,它的呼吁从四面八方向心儿汇集;
现时的丛集之中,昔日的唯一祈愿必然逝灭。
死者的痛苦解除,遗言犹在。
伤逝执拗地继续欺弄生活,蛮横地对生命的使者说:“我不开门。”
生命的沃土生长各种作物,任性的伤逝在其间占据一块庙堂的公地,任其荒芜成为意愿的沙漠,不向生活纳税;就死亡的遗产一事,控告流年,虽一天天败诉,不承认失败;甚至要把心儿埋入它的坟墓。
大凡傲岸是羁勒,牢固的羁勒是伤逝的傲岸。
财产,名誉,一切欲望包含梦幻,浓重的梦幻贯透伤逝的欲望。
未知的味觉死去了
孩提时我常在心扉上画自己的肖像——我骑着一匹野马,没有马镫,没有笼嘴,黄昏在盗贼出没的荒原上奔驰,马蹄扬起尘土,大地在后面挥动纱巾呼喊。
第一颗黄昏星在天边闪烁。
一间等待的无眠的草房里,泄出焦灼、孤凄的灯光。
犹如曙光的征兆,在杜鹃第一声啼叫时的残夜出现,将走入我生活的人影,在我的心田徜徉。
对我来说,世界起码一半是陌生的。
它奇妙的色彩,缤纷了我心原的地平线;正走来的爱情,使我沉湎在发生着正常、反常的事情的梦中。
爱情的意象与史诗时代冒险的愉快浑然交融。
而今我对世界有了大体的了解,但获得的许多消息摘自剪报。
心灵的舌头上,未知的味觉死去了,再也尝不到爱情的圣殿里——可能中的不可能、熟稔中的陌生、已知中的未知、闲谈中的神话。
情人中间,那个住在七大海洋沙滩上的佼佼者②已被我遗忘,她中了魔,昏睡着,叫醒她需找一根点金棒。
……………………
①文学刊物《异乡人》的编辑。泰戈尔的许多作品曾在该刊物上发表。
②指诗人儿时读过的神话故事中的情女。
我要写无情的歌
那天我们在蓝天下的红土路边聚会,大家坐在绿茵茵的草坪南边一行行娑罗树,苍老、高大、挺拔。
它默默地矗立着,视而不见妖娆的弯月。
远处一棵参天大树,像是湿婆神静修林的卫兵,眼神坚毅、冷竣,厌恶杜鹃的倦鸣。
几个人邀请道:“夜深了,诗人,朗诵诗歌吧。”
我打开古诗集,读了几首,心里十分懊丧。
这些珍藏的璧玉,是那么柔弱,那么怯场,嗓音是那么细微,那么犹豫。
她们是深宅的闺秀,戴着金线缀花面纱,走不惯土路,步履鹅一般地蹒跚。
古诗里称她们是胆小的玉女。
她们受到赞美,享有盛誉,她们的足镯在高墙内卧室里昂贵的地毯上丁当作响。
她们幽禁于技巧精熟的樊篱里。
参加路边聚会的这些人,打碎了家庭的桎梏,脱掉了手镯,抹去了额上的吉祥痣。
他们是朝觐者,不会回到卧房的诱惑之中,他们的步伐坚定有力,不知倦乏;他们身穿土灰色衣服,望着天上的星儿寻找道路。
他们没有娱悦他人的责任;多少个赤日炎炎的正午,多少个漆黑的子夜,在幽深的岩洞里,在杳无人影的旷野里,在无路可循的密林里,他们的呐喊激起宏浑的回声。
我从哪儿将他们推上褒贬的评判席?
我弃座起立。
他们忙问:“您去哪儿?诗人。”
我答道:“我要走进艰险,走进冷酷,带回坚强、无情的歌。”
劫①
新的一劫
创造之初,在茫茫太空,在光划定时间的界限。
从最大的亿万年的圈子里,飞出星辰的蛾蚋,数不胜数。
它们迎着第一抹晨光,一群群钻出洞穴,循环地展翅飞翔,从一重天飞向另一重天。
起先它们潜伏在浑沌里,进入光明,便作死亡的飞行——它们不知道为什么产生赴死的难抑的冲动;不知道哪个中心燃烧的火焰,使它们渴望疯子般地朝它扑去。
他们在无边无虑的奥秘中找寻年寿的耗竭。
直至劫的黄昏,火焰黯淡,飞行艰难,翅翼脱落,它们湮灭在永恒无形的光明里。
在星系远伸的视线之外,地球的版图上,光影以极小的时间单位,确定人类时代的范围。
星系的一瞬间,完成了创造和毁灭。
阔大的界限内,短促的时间轨迹,画了又擦,擦了又画。
水泡般浮起的穆罕陀贾罗②无声地消逝于沙海。
撒玛利亚、亚西利亚、巴比伦③、古埃及,伟丽地登上低矮的时光围墙内的历史舞台上,像淡墨写的作品,留下淡淡的痕迹,随后一一消失。
它们的愿望像昆虫,飞往无际的迷蒙。
英雄们起誓:让那愿望衍变的功业的塑像,万古不朽!
他们建造了壮丽的凯旋门。
诗人表示要把实现那愿望的苦痛,写成隽永的诗篇。
太空无涯的纸上,正用灼热闪光的字母,书写渺远的星体上祭火的咒语。念一句咒语的工夫,时代的凯旋门倾坍,诗人写的史诗无声无息,剽悍民族的历史在傲慢中逝灭。
今夜,面对不瞬的星光,我在藤架下向伟大的时空膜拜。
让向往的不朽,像儿童松开的小手里的玩具,落入尘埃飘逝吧!
我不断获得充溢甜浆的时刻,谁来核定它的界限?
它无量的真实,不会纳入生存亿万年的星系;劫数之末,它所有的灯烛熄灭,创造的舞台陷入黑暗,在毁灭的后台,它静等下一个劫数。
……………………
①印度典籍《吠陀》云:一劫为86亿4千万年。
②古印度文明遗址,今属巴基斯坦信德省。
③西亚古国。
与他分开
他在我降生之日便与我形影不离。
他已经年迈,与我浑然一体。
今日我对他说:“我要和你分开。”
他在千万辈先人的血流上漂来;他怀着一代代的饥渴。
远古的乞丐——他,在悠远的往昔之河,用情感搅翻出昼夜,从而获得新生命的载体。
他的吼叫搅浑了从太虚传来的天籁。他伸手掠走祭坛上我摆的供品。
欲望之火烤得他一天比一天枯瘦,在他“衰朽”的庇护下,我永不衰朽。
他每时每刻赢得我的怜悯,所以死亡抓住他时,我愁闷,我是不死的。
今日我要分开,让这饥饿的老叟待在门外,食用乞食;缀补破烂的披毯;在生死之间,在阡陌纵横的田野,捡起遗落的稻穗。
我坐在窗前,望着他——远方的旅客。
他每年来自众多身心的众多道路的交叉处,来自大大小小的死亡的渡口。
我坐在高处俯视,他处在混乱的梦境中,处在希望、失望的沉浮和哀乐的光影中。
我像看木偶戏,心里暗笑。
我自由,我透明,我独立。
我是恒久的光辉。
我是创造之源的欢乐的流水。
我贫苦,骄傲之墙包围着我,我一无所有。
远眺
我在秋阳下远眺,仿佛等一次睁开眼睛,我看见了新颖。
平日劳瘁的双目,已丧失视力。
恍惚中我觉得我是香客,听着诵咒从未来飘然而至。
泛舟上游的梦流,此刻我到达本世纪的码头。
我惊异地四望,我看见我在自身的外面——熟悉的身份的彼岸,我是其他时代的陌生的我。
我对他产生浓厚的兴致,我盯着他,像蜜蜂俯贴花瓣。
我赤裸的心,沉浸于万象之中。被喧哗的污手弄脏,容貌毁损,身穿受欺的道袍,此刻,他的破旧纱巾飘落了,以存在的完满价值,和不可描述的姿态显现。
在世上受到极端的鄙夷,至今说不出话的哑巴,在我面前打破了滞涩的沉默,有如将晓的残夜,第一声动人的鸡啼。
我——长途跋涉的旅人,游历了我近处的世界。
它的“现代”的裂缝里,露出万世的奥秘。
焚身殉夫的烈女莫非也是这样——透过死亡的破帘,以新的目光,发现永生的辉煌的本相?
我庭园里的鲜花①
我今日不把花园的鲜花扎成花束,收起金丝、银线,收起五颜六色的绸带吧!
亲人们诧异地同:“鲜花不加编扎,如何高高举起?如何插入花瓶?”
我回答说:“今日她们是获得假日的美女,春日斜阳里,容她们在花丛中开怀大笑,自由地追逐雀跃。
请观赏她们随意举行的游戏,谛听她们纯正的歌声,并为此感到满意。”
同仁们抱怨着,“到尊府作客,是为达到一醉方休的目的。你却信口胡说,今日摔破了韵律的老式玉斝。你为何故意怠慢来客?”
我劝慰他们:“去吧,到瀑布后面去,观望瀑布飞泻,奔驰,时而粗犷,时而纤细,时而从崖顶落入深谷,时而躲在幽深的溶洞。巉岩陡壁在她的路上野蛮地阻拦,错结的树根像乞丐伸着嶙峋的手,想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抓住什么。”
诗歌爱好者叫嚷起来.“这是您不梳发辫的艺术女神,那位被幽禁的艺术女神在哪儿?”
我淡然地回答:“如今你们认不出她罗,她颈上绕七圈的项链消退了光泽,镶着红宝石的手镯不再丁当作响。”他们气恼地诘问:“那不成了废物?能跟她索取到什么?”
我坚定地答道:“果实里可以获得的遁入了枝条,绿叶里她的色彩随处可见,空气中闻得到她的气息,她付与周遭的清风微醉的芳香,她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是伸手可以把握住的。她不加修饰的容貌清新无华,难免暂时不被人喜爱。”
……………………
①泰戈尔早先把诗律比作河岸,认为河流之所以优美,是由于受到河岸——格律约束的缘故。而在本篇中,他也主张写孟加拉文散文诗,把内在的节奏喻为自由的鲜花,奔泻的瀑布。
移植花盆里的诗歌
花园里,一只只雕花白瓷花盆摆得秩序井然。花畦的紫色树篱修剪得极为平整。院墙上禁锢着青藤,听不见开怀大笑。她们只能抿嘴窃笑,轻轻晃动婀娜的身姿。园内没有她们跳舞的空地,她们处于高雅的统治之下,像莫卧儿王朝珠围翠绕的妃子,深得皇上的宠爱,可是一举一动,被太监严密地监视。
往外望去,一棵魁伟的桉树昂首入云,两侧几株金篮树神气地舒展着繁枝密叶,头上是寥廓的蓝天。
我平日对他们不太注意,今天忽然发觉他们享有恢弘的独立,他们的美的价值在于自由。他们是质朴的,不受法规、教义的限制。表面上他们不戴枷披锁,但骨髓里交融着克制。他们的柯枝节奏明快地摆动,绿叶丰富的想象沙沙地乘风驰骋,给我的心深刻的启示。
他们的暗示渗入我的心,我不禁喃喃自语:“我要把花盆里的诗歌移植到田野上,让它的枝条伸向无拘无束的韵律的森林。”
我爱
我纵目远望,呵,苍天也没有永久的休憩,悠悠时空荫庇的星星在无声地絮语。它们迅射的光的暗示,惊扰着参禅的“静谧”的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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