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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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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三月,他去了北京远郊西山里的斜河涧。从西直门那个主要是货运的火车站上狗车—是去西北远郊山区的慢车,货车的末尾挂了两节硬座车厢。学生大串联的热潮已过,到空的车厢里一刖後只零星几个乘客,他在个血。人的隔档里临窗坐下。火车穿过一个接一个仞隧道,在山谷间盘环上行,从窗。看得见喷出煤烟和蒸气的老式车头,拖著一节节货车,引空荡荡的硬座车厢在车尾摇摇晃晃。

在一个没有站台的叫雁翅的小站,他跳下车,望著环山远去的火车,扬旗吹哨的调度员进到路基边的一间小屋里,剩下他一个人站在路轨边的碎石堆上。—

还是上大学的时候,他就来这里义务劳动过,在山上挖坑种树。也最早春,士还没解冻二铁镐下去挖不起两寸土,几天下来手掌便打起血泡。”次为了打一浸在河里被水冲走的麻袋,装的是要种的树种,他下到冰冷刺骨的急流去打捞,差点送了命,因此得到表扬,但共青团并没要他。他和几个都没入得了团的同学,彼此互称

“老非”,成立了个剧社,刚做了两个戏,校方学生会的干部找到他们,分别谈了话,虽然没明令禁止!这剧团却再也活动不起来,自动散夥了。

他们排演过契诃夫的一万尼亚舅舅一,那过时的美,一个外省小庄园的姑娘,纤细善良,愤憬道: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美好的人、美好的服装,内、心也美好,都是过时的忧伤,像烧掉的老照片。

顺著铁轨在枕木上走了一段,见远处迎面来的火车,他下了路基,朝满是乱石的河床走去。这永定河要不是雨後涨水,或上游的官厅水库闸门不开的话,河水还清澈。

他带林来过这里,拍过照,林身腰娇美,光腿赤脚提起裙子站在水里。之後他们在山上的树丛里野餐、接吻、做爱。他後悔没拍下林躺在草丛中敞胸撩起裙子时的裸体,可这都捉摸不到了。

还能做些甚麽?还有甚麽可做的?无需回到他的办公桌前,去照章处理那些千篇一律宣传文稿,没人管束他,也不必造反了,那种的正义的激情莫名其妙,也过去了。冲锋陷阵当了几个月的头头,那种振奋瘾也似乎过足了,毋宁说累了,够了。他应该急流勇退,不必再扮演英雄的角色。

脱了鞋袜,赤脚走在冰冷清亮的水流中。流水涓涓映著细碎的波纹,星星点点的阳光闪亮,头脑顿时清醒。他想到应该去看他父亲,多时没有家信了,应该趁这机会人不知鬼不觉悄悄去南方一趟,找他父亲弄清楚他档案中关於“私藏枪支”的事。

他赶在下午回到北京城里,到家取了存摺,又骑车赶在储蓄所关门之前取了钱,便去前门火车站买了当晚的车票。再回家把自行车锁在屋里,带上个平时上班的挎包,夜里十一点钟坐上了南下的特快列车。

父子两年未见,他突然回到家中,他父亲高兴得不行,特别去自由市场买来了北方吃不到的鲜鱼活虾,下厨房自己动手剖鱼。他爸现今也学会动锅钱,一改他妈去世後郁郁寡言的样子,兴致勃勃话也多,竟关心起政治来了,一再问起从报纸上消失了的那些党和国家首脑。饭桌上喝著酒,他不便令他爸扫兴,讲了些不见报的消息,同时告诉他爸这都是党内最高层的斗争,老百姓无法弄得清楚。他爸说知道,知道,这省里、市里也一样,还说也参加了造反派,他单位里一贯整人的人事科长也靠边啦。他憋了好一会,不得不点醒一下,说:

“爸,可别忘了反右那时候的教训——”

“我没有反对党!我只是对他个人的工作提了点意见—.”

他父亲立刻激动起来,拿酒杯的手跟著哆嗦,酒便泼到桌上了。

“你又不是年轻人,你历史上有问题,你不可以加入这样的组织!你没有参加运动的权利!”他也很激动,从来没对父亲用过这种语调。

“我为甚麽不能?”他爸重重一声把酒杯放下,

“我历史清清楚楚的,没有参加过反动党派,我没任何政治问题!当年是党号召呜放,我只是说要撤掉同群众隔离的那道墙,讲的是他个人的工作作风,我从来没说过党的一个不字,那是他报复!这我在会上说的,许多人在场,人都听见,都可以证明,我那百来字的黑板报稿子也是他们党支部来要的!”

“爸,你大天真——”他刚要辩驳,又被他父亲打断。

“不用你来教训我!市要以为你读了点书,也是你妈大宠你,把你宠坏了!”

等他爸这阵发作过去,他不能不问:

“爸,你有没有过甚麽枪?”

仿佛当头一棒,他父亲愣住了,渐渐垂下头,手转动酒杯,不说话了。

“有人向我透露,我的档案中有这问题,”他解释说,

“我就是来关照爸的,到底有没有这事?”

“都是你妈大老实…”他父亲喃呐道。

那就是说,确有宜一事,他、心也凉了。

“当时,刚解放头一两年,发下一份履历表格,人人都得填,其中有武器这麽一栏,都怪你妈,没事找事,要我照实填写,我替个朋友转手卖过一支手枪…”

“是哪一年?”他盯住问,他父亲竟然成了他审问的对象。

“早啦,抗战时期,还是民国丕口你还没出世呢…”

人就是这样招供的,都不能不招,他想。这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他得尽量平铮,冗主气,不可以审问父亲,於是轻声说:

“爸,我不是责怪你。可这枪呢?

转给了银行里的一个同事呀。你妈说要那东西做甚麽?防身壮胆子呀,那年代社会动乱,可你妈说我枪都不知道往哪打,要走火了呢?”

他爸笑了。

这不可以笑,他说得很严正:

“可档案里记的是私藏枪支。”

林告诉他的正是这话,他不可能听错了。

他父亲愣了一下,几乎叫起来:

“这不可能,都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父子相望,他相信他爸,胜过於档案,但他还是说:

“爸,他们也不可能不调查。

“就是说……”他父亲颓然。

就是说,买枪的人如今谁还敢承认,他也绝望了。

他爸双手覆面,也终於明白这意味甚麽,哭了。一桌还没怎么动筷子的菜都凉了。

他说他不怪他爸,即使再出甚麽事,也还是他的儿子,不会不认他爸。

“大跃进”过後那大灾荒的年代,他妈也是因为天真,响应党的号召去农场劳动改造,劳累过度淹死在河里,他们父子便相依为命。他知道他爸疼爱他,见他从学校回来浮肿,当时把两个月的肉票买了猪油让他带走,说北方天寒地冻甚麽营养都弄不到,这里还可以从农村高价买到些胡萝卜。他爸把滚烫的猪油倒进个塑料罐里,罐子即刻萎缩熔化了,油从桌上又流到地下,他们蹲下用小勺子一点点从地板上刮起那层凝固了的猪油时,都默默无言口,这他、水远忘不了。他还说:

“爸,我回来就是要把这枪的事弄清楚,为的是爸,也为我自己。”

他父亲这才说:

“转买手枪的是我三十多年前在银行的一位老同事,解放後来过一封信就再没有联系,人要在的话,想必也还在银行工作。你叫他方伯伯,你还记不记得?他非常宣口欢你,不会出卖你的。他没有孩子,还说过要收你做他的乾儿子,你妈当时没答应。”

家中有张旧照片,要还没烧掉的话,这他记得,这位方伯伯秃顶,胖胖的圆脸,活像一尊弥陀怫,可穿西装,打的领带。骑坐在这穿西装的活佛腿上的那小孩子,一身毛线衣,手捏著一支派克金笔,不撒手,後来这笔就给他了,是他小时候一件货真价实的宝贝。

他在家只过了一天,便继续南下,又是一天”夜的火车。等他找到当地的人民银行询问,接待他的是个青年,造反派群众组织的,又问到管人事的干部,才知道方某人二十年前就调到市郊的一个储蓄所去了,大概也属於以前的留用人员不受信任的缘故。

他租了一辆白口行车,找到了这储蓄所。他们说这人已经退休了,告诉了他家的地址。在一楝二层的简易楼房里,过道尽头,他问到系个围裙在公用水池洗菜的一个老大婆,老太婆先愣了一下,然後反问:

“找他做甚麽?”

“出差路过,就便来看望这老人家,”他说。

老大婆支支吾吾,在系的围裙上直擦手,说他不在。

老人低头不知找寻甚麽,然後手端起茶杯,颤颤的。他说不需要老人证明,只是请他说一说情况:我父亲是不是托你转手卖过一支手枪?

他强调的是卖,没说是老人买的。老人放下茶杯,手也不再抖了,於是说:

“有这事,好几十年前啦,还是抗战时期逃难嘛,那年头,兵荒马乱,防土匪呀,我们在银行里做事多年,有点积蓄,钞票贬值呀,都换成了金银细软,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有根枪以防万一。”

他说,这他父亲都说过,也不认为这有甚麽,问题是那枪的下落至今一直成了悬案,他父亲私藏枪支的嫌疑也转到他的档案里了,他说得尽量平实。

“都是想不到的事呀!”老人叹了口气,

“你爸爸的单位也来人调查过,想不到给你也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还不至於,但是一个潜在的麻烦,为了应付有一天发作,好事先、心里有数。”

他再一次说明不是来调查,摆出一副微笑,让老人放心。

“这伧是我买的,”老人终於说了。

他还是说:

“可我父亲说是托你转手卖的一

“那卖给谁了?”老人问。

“我父亲没说,”他说。

“不,这恰是我买的,”老人说。

“他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我後来把它扔到河里去了。”

“他知道吗?”

“这他哪里知道?”

他也就没有甚么可说的了。

“可你爸为甚么要说呢?也是他多事!”老人责怪道。

“他要是知道这枪扔到河里去了……”他替他父亲解释道。

“问题是他这人也大老实了!”

“他也可能怕这枪还在,怕万一查出来,追问来源——”

他想为他父亲开脱,可他父亲毕竟交代了,也连累到这老人,要责难的还是他父亲。

“想不到,想不到呀……”老人一再感叹二谁又想得到这三十多年前的事,你还没生下来呢,从你父亲的档案又到了你的档案里—.一

在河床底连渣子都铺完了的这支不存在的枪,没准也还留在这退休的老人的档案里呢,他想,没说出来,转开话题:

“方伯伯,你没有孩子一.

“没有。”老人又叹了口气,没接下去说。

老人已经忘了当年想要收他当乾儿子的事,幸好,否则老人的心惰也得同他父亲那样更为沉重。

“要是再来调查的话——”老人说。

“不,不用了,”他打断老人的话。他已经改变了来访的初衷,没有理由再责怪他们,这老人或是他父亲。

“我已经活到头了,你听我把话说完,”老人坚持道。

“这东西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不是锈都锈完了吗?”他凝望老人。

老人张嘴哈哈大笑起来,露出稀疏的牙,一滴泪水从那下垂的眼皮下流了出来。

老人同他老伴张罗,一定要留他吃饭,他坚持谢绝了,说还得回城里退掉租的山口行车,赶晚上的火车。

这位方伯伯送他出了楼,到了大路口,一再挥手,叫他问他爸好,连连说:

“保重!保重呀!”他骑上车,等回头看不见老人的时候,突然明口过来:这番查证多此一举,有个鸟用?

26

你总算能对他作这番回顾,这个注定败落的家族的不肖子弟,不算赤贫也并非富有,界乎无产者与资产者之间,生在旧世界而长在新社会,对革命因而还有点迷信,从半信半疑到造反。而造反之无出路又令他厌倦,发现不过是政治炒作的玩物,便不肯再当走卒或是祭品。可又逃脱不了,只好带上个面具,混同其中,苟且偷生。

他就这样弄成了一个两面派,不得不套上个面具,出门便带上,像雨天打伞一样。回到屋里,关上房门,无人看见,方才摘下,好透透气。要不这面具戴久了,一在脸上,同原先的皮肉和颜面神经长在一起,那时再摘,可就揭不下来了。顺便说一下,这种病例还比比皆是。

他的真实面貌只是在他日後终於能摘除面具之时,但要摘下这面具也是很不容易的,那久久贴住面具的脸皮和颜面神经已变得僵硬,得费很大气力才能嘻笑或做个鬼脸。

他生来大概就是个造反派,只是没有明确的目的,没有宗旨,没有主义,不过出於自卫的本能,後来才明白那造反也落在人的指挥棒下,已经晚了。

他从此没了理想,也不指望人家费脑筋替他去想,既酬谢不了,又怕再上当。他也不再空想,也就不用花言巧语骗人骗己。现今,对人对事都已不再存任何幻想。

他不要同志,无需和谁同谋,去达到一个既定的目标,也就不必谋取权力,那都过於辛苦,那种无止尽的争斗大劳神又大资、心,要能躲开这样的大家庭和组合的集团,真是万幸。

他不砸烂旧世界,可也不是个反动派,哪个要革命的尽管革去,只是别革得他无法活命。总之,他当不了斗士,宁可在革命与反动之外谋个立锥之地,远远旁观。

他其实没有敌人,是党硬要把他弄成个敌人,他也没辄。党不允许他选择,偏要把他纳入规范,不就范可不就成了党的敌人,而党又领导人民,需要拿他这样的作为靶子来发扬志气,振奋精神,鼓动民众,以示奋慨,他便弄成了人民公敌。可他并不同人民有甚麽过不去,要的只是过自己的小日子,不靠对别人打靶谋生。

他就是这样一个单干户,而且一直就想这麽干,如今他总算没有同事,没有上级,也没有下属,没有领导,没有老板,他领导并雇用他自己,做甚麽便也都、心甘情愿。

他也就不那麽愤世嫉俗,照样食人间烟火,还特爱好祖国的烹调,这也是从小养成的胃口,他母亲就做的一手好菜。他当然也吃西餐—法国大菜自然不用说,义大利的通心粉据说是马可波罗从大唐帝国带去的,可撤的调料却是中国没有的乾奶酪。日本生鱼火锅一上冲鼻子的芥末,还有俄国的鱼子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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