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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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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的一方面。她处处求全,事事好胜,这一二年来,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她一个人做着六
七个人的事,却从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你知道她欢喜引用中文成语——英文究竟是她的方
言,她睡梦中常说英语——有时文不对题的使人发笑。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她躺在床
上,看见我就要起来。我按住她,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有什么。只觉得有一点头晕。我在床
边坐了一会,她忽然说:‘P,我这个人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心里忽然一阵
难过,勉强笑说:‘别胡说了,你知道“薄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却流下泪来,
转身向里躺着去了。×先生,你觉得……”
P说不下去了,我也不觉愣住,便说:“我自然看出S严肃的一方面,她如果不严肃,
她不会认得你,她如果不严肃,她不会到内地来,她的身体是不如从前了,你要时时防护着
她!至于她所说的那两句话你倒不必存在心里,她对于汉文是半懂不懂的。”P不言语,眼
圈却红了。
这时候孩子们已抱着满怀的红杜鹃花,跑了上来,说:
“我们该回去了,晚饭以前,我们还要换衣服呢。”
一进家门,那“帮工”的李嫂,穿着一身黑绸的衣裤,系着雪白的围裙,迎了出来,嘴
里笑着说:“客人们请客厅坐。”
我们进到中间屋里,看着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点着辉煌的四支红烛,中间一大盘的
红杜鹃花,桌上一色的银盘银箸,雪白的饭巾。我们正在诧愕,李嫂笑着打起卧房的布帘
子,说:
“太太!客人来了。”S从屋里笑盈盈的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红丝绒的长衣,大红宝石
的耳坠子,脚上是丝袜,金色高跟鞋,画着长长的眉,涂上红红的嘴唇,眼圈边也抹上谈谈
的黄粉,更显得那一双水汪汪的俊眼——这一双俊眼里充满着得意的淘气的笑——她伸出手
来,和我把握,笑说:“×先生晚安!
到敝地多久了?对于敝处一切还看得惯吧?”我们都大笑了起来,孩子们却跑过去抱着
S的腿,欢呼着说:“妈妈,真好看!”
回头又拍手笑说:“看!李嫂也打扮起来了!”李嫂忍着笑,走到厨房里去了。
我们连忙洗手就座。因为没有别的客人,孩子们便也上席,大家都兴高采烈。饭后,孩
子们吃过果点,陆续的都去睡了。S又煮起咖啡,我们就在廊上看月闲谈。看着S的高跟鞋
在月下闪闪发光,我就说:“你现在没有机会跳舞玩牌了吧?”S笑说:“才怪!P的跳舞
和玩牌都是到了这里以后才学会的。晚饭后没事,我就教给P打‘蜜月’纸牌,也拉他跳
舞。他一天工作怪累的,应当换一换脑筋。”P笑说:“我倒不在乎这些个,我在北平的时
候,就不换脑筋。我宁可你在一天忙累之后,早点休息睡觉,我自己再看一点轻松的书。”
我说:“S,你会开汽车吧?”S说:“会的,但到这里以后,没有机会开了。”我笑说:
“你既会开车,就知道无论多好多结实的车子,也不能一天开到二十四小时,尤其在这个崎
岖的山路上。物力还应当爱惜,何况人力?你如今不是过着‘电气冰箱,抽水马桶’的生活
了,一切以保存元气为主,不能一天到晚的把自己当做一架机器,不停的开着……”S连忙
说:
“正是这话!人家以为我只会过‘电气冰箱,抽水马桶’的生活……”我拦住她,“你
又来,总是好胜要强的脾气!你如果把我当做叔叔,就应当听我的话。”S笑了一笑,抬头
向月,再不言语。
第二天一早,我就骑着马离开这小小的镇市。P和S,和三个小孩子都送我到大路上,
我回望这一群可爱的影子,心中忽然感激,难过。
回到我住处的第三天,忽然决定到重庆来。在上飞机之前,匆匆的给他们写一封短信,
谢谢他们的招待,报告了我的行踪。并说等我到了重庆以后,安定下来,再给他们写信——
谁知我一到陪都,就患了一个月的重伤风,此后东迁西移,没有一定的住址。直到两月以
后,才给他们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许久没有得到回音。又在两月以后,我在一个大学里,单
身教授的宿舍窗前,拆开了P的一封信:
×先生:
我何等的不幸,S已于昨天早晨弃我而逝!原因是一位同事出差去了,他的太太忽然得
了急性盲肠炎。S发现了,立刻借了一部车子,自己开着,送她到省城。等到我下班,看见
了她的字条,立刻也骑马赶了去……那位太太已入了医院,患处已经溃烂,幸而开刀经过良
好,只是失血太多,需要输血。那时买血很贵,那位太太因经济关系,坚持不肯。S又发现
她们的血是同一类型,她就输给那太太二百CC的血。
……我要她同我回来,她说那太太需要人照料,而又请不起特别护士,她必须留在那
里,等到她的先生来了再走。我拗她不过,所中公务又忙,只得自己先走……三星期之后,
S回来了,瘦得不成样子!原来在三星期之内,她输给那太太四百CC的血。从此便躺了下
去,有时还挣扎着起来,以后就走不动了。医生发现她是得了黍形结核症,那是周身血管,
都有了结核细菌,是结核症中最猛烈最无可救药的一种!病原是失血太多,操劳过度,营养
不足,……这三个月中,急坏了S,苦坏了孩子,累坏了我,然而这一切苦痛,都不曾挽回
我们悲惨的命运!
……她生在上海,长在澳洲,嫁在北平,死在云南,享年三十二岁……
如同雷轰电掣一般,我呆住了,眼前涌现了S的冷静而含着悲哀的,抬头望月的脸!想
到她那美丽整洁的家,她的安详静默的丈夫,她的聪明活泼的孩子……
忽然广场上一声降旗的号角,我不由自主的,仍了手里的信,笔直的站了起来。我垂着
两臂,凝望着那一幅光彩飘扬的国旗,从高杆上慢慢的降落了下来,在号角的余音里,我无
力的坐了下去,我的眼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满了我的脸上了!
士。)我的房东
一九三七年二月八日近午,我从日内瓦到了巴黎。我的朋友中国驻法大使馆的L先生,
到车站来接我。他笑嘻嘻的接过了我的一只小皮箱,我们一同向站外走着。他说:“你从罗
马来的信,早收到了。你吩咐我的事,我为你奔走了两星期,前天才有了眉目,真是意外之
缘!吃饭时再细细的告诉你吧。”
L也是一个单身汉,我们走出站来,无“家”可归,叫了一辆汽车,直奔拉丁区的北京
饭店。我们挑了个座位,对面坐下,叫好了菜。L一面擦着筷子,一面说:“你的条件太
苛,挑房子哪有这么挑法?地点要好,房东要好,房客要少,又要房东会英语!我知道你难
伺候,谁叫我答应了你呢,只好努力吧。谁知我偶然和我们的大使谈起,他给我介绍了一位
女士,她是贵族遗裔,住在最清静高贵的贵族区——第七区。
我前天去见了她,也看了房子……”他搔着头,笑说:“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
位小姐,绝等漂亮,绝等聪明,温柔雅澹,堪配你的为人,一会儿你自己一见就知道了。”
我不觉笑了起来,说:“我又没有托你做煤,何必说那些‘有缘’‘相配’的话!倒是把房
子情形说一说吧。”这时菜已来了,L还叫了酒,他举起杯来,说:“请,我告诉你,这房
子是在第七层楼上,正临着拿破仑殡宫那条大街,美丽幽静,自不必说。只有一个房东,也
只有你一个房客!这位小姐因为近来家道中落,才招个房客来帮贴用度,房租伙食是略贵一
点,我知道你这个大爷,也不在乎这些。我们吃过饭就去看吧。”
我们又谈了些闲话,酒足饭饱,L会过了帐,我提起箱子就要走。L拦住我,笑说:
“先别忙提箱子,现在不是你要不要住那房子的问题,是人家要不要你作房客的问题。如今
七手八脚都搬了去,回头一语不合,叫人家撵了出来,够多没意思!还是先寄存在这里,等
下说定了再来拿吧。”我也笑着依从了他。
一辆汽车,驰过宽阔光滑的街道,转弯抹角,停在一座大楼的前面。进了甬道,上了电
梯,我们便站在最高层的门边。L脱了帽,按了铃,一个很年轻的女佣出来开门,L笑着
问:“R小姐在家吗?请你转报一声,中国大使馆的L先生,带一位客人来拜访她。”那女
佣微笑着,接过片子,说:“请先生们客厅里坐。”便把我们带了进去。
我正在欣赏这一间客厅连饭厅的陈设和色调,忽然看见L站了起来,我也连忙站起。从
门外走进了一位白发盈颠的老妇人。L笑着替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同您提过的×先
生。”
转身又向我说:“这位是R小姐。”
R小姐微笑着同我握手,我们都靠近壁炉坐下。R小姐一面同L谈着话,一面不住的打
量我,我也打量她。她真是一个美人!一头柔亮的白发。身上穿着银灰色的衣裙,领边袖边
绣着几朵深红色的小花。肩上披着白绒的围巾。长眉妙目,脸上薄施脂粉,也淡淡的抹着一
点口红。岁数简直看不出来,她的举止顾盼,有许多地方十分的像我的母亲!
R小姐又和我攀谈,用的是极流利的英语。谈起伦敦,谈起罗马,谈起瑞士……当我们
谈到罗马博物馆的雕刻,和佛劳伦斯博物馆的绘画时,她忽然停住了,笑说:“×先生刚刚
来到,一定乏了,横竖将来我们谈话的机会多得很,还是先带你看看你的屋子吧。”她说着
便站起引路,L在后面笑着在我耳边低声说:“成了。”
我的那间屋子,就在客厅的后面,紧连着浴室,窗户也是临街开的。陈设很简单,却很
幽雅,临窗一张大书桌子,桌上一瓶茶色玫瑰花,还疏疏落落的摆着几件文具。对面一个书
架子,下面空着,上层放着精装的英法德各大文豪的名著。
床边一张小几,放着个小桌灯,也是茶红色的灯罩。此外就是一架大衣柜,一张摇椅,
屋子显得很亮,很宽。
我们四围看了一看,我笑说:“这屋子真好,正合我的用处……”R小姐也笑说:“我
们就是这里太静一些,马利亚的手艺不坏,饭食也还可口。哪一天,你要出去用饭,请告诉
她一声。或若你要请一两个客人,到家里来吃,也早和她说。
衣服是每星期有人来洗……”一面说着,我们又已回到客厅里。L拿起帽子,笑说:
“这样我们就说定了,我相信你们宾主一定会很相得的,现在我们先走了。晚饭后×先生再
回来——他还没去拜望我们的大使呢!”
我们很高兴的在大树下,人行道上并肩的走着。L把着我的臂儿笑说:“我的话不假
吧,除了她的岁数稍微大一点之外!
大使说,推算起来,恐怕她已在六旬以外了。她是个颇有名的小说家,也常写诗。她挑
房客也很苛,所以她那客房,常常空着,她喜欢租给‘外路人’,我看她是在招致可描写的
小说中人物,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在她的小说中出现!”我笑说:“这个本钱,我倒是捞
得回来。只怕我这个人,既非儿女,又不英雄,没有福气到得她的笔下。”
午夜,我才回到我的新屋子里,洗漱后上床,衾枕雪白温软,我望着茶红色的窗帘,茶
红色的灯罩,在一圈微晕的灯影下,忽然忘记了旅途的乏倦。我赤足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
本歌德诗集来看,不知何时,蒙卑睡去——直等第二天微雨的早晨,马利亚敲门,送进刮胡
子的热水来,才又醒来。
从此我便在R家住下了。早饭很简单,只是面包牛油咖啡,多半是自己在屋里吃。早饭
后就到客厅坐坐,让马利亚收拾我的屋子。初到巴黎,逛街访友,在家吃饭的时候不多,我
总是早晨出去,午夜回来。好在我领了一把门钥,独往独来,什么人也不惊动。有时我在寒
夜中轻轻推门,只觉得温香扑面,踏着厚软的地毡,悄悄地走回自己屋里,桌上总有信件鲜
花,有时还有热咖啡或茶,和一盘小点心。我一面看着信,一面吃点心喝茶——这些事总使
我想起我的母亲。
第二天午饭时,见着R女士,我正要谢谢她给我预备的“消夜”,她却先笑着说:“×
先生,这半月的饭钱,我应该退还你,你成天的不在家!”我笑着坐下,说:“从今天起,
我要少出去了,该看的人和该看的地方,都看过了。现在倒要写点信,看点书,养养静
了。”R小姐笑说:“别忘了还有你的法文,L先生告诉我,你是要练习法语的。”
真的,我的法文太糟了,书还可以猜着看,话却是无人能懂!R小姐提议,我们在吃饭
的时候说法语。结果是我们谈话的范围太广,一用法文说,我就词不达意,笑着想着,停了
半天。次数多了,我们都觉得不方便,不约而同的笑了出来,说:“算了吧,别扭死人!”
从此我只顾谈话,把法语丢在脑后了!
巴黎的春天,相当阴冷,我们又都喜欢炉火,晚饭后常在R小姐的书房里,向火抽烟,
闲谈。这书房是全房子里最大的一间,满墙都是书架,书架上满是文学书。壁炉架上,摆着
几件东方古董。从她的谈话里,知道她的父亲做过驻英大使——她在英国住过十五年——也
做过法国远东殖民地长官——她在远东住过八年。她有三个哥哥,都不在了。两个侄子,也
都在上次欧战时阵亡。一个侄女,嫁了,有两个孩子,住在乡下。她的母亲,是她所常提到
的,是一位身体单薄,多才有德的夫人,从相片上看去,眉目间尤其像我的母亲。
我虽没有学到法语,却把法国的文学艺术,懂了一半。我们常常一块儿参观博物院,逛
古迹,听歌剧,看跳舞,买书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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