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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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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没有学到法语,却把法国的文学艺术,懂了一半。我们常常一块儿参观博物院,逛
古迹,听歌剧,看跳舞,买书画……她是巴黎一代的名闺,我和她朝夕相从,没看过R小姐
的,便传布着一种谣言,说是×××在巴黎,整天陪着一位极漂亮的法国小姐,听戏,跳
舞。这风声甚至传到国内我父亲的耳朵里,他还从北平写信来问。我回信说:“是的,一点
不假,可惜我无福,晚生了三十年,她已是一位六旬以上的老姑娘了!父亲,假如您看见
她,您也会动心呢,她长得真像母亲!”
我早可以到柏林去,但是我还不想去,我在巴黎过着极明媚的春天——
在一个春寒的早晨,我得到国内三弟报告订婚的信。下午吃茶的时候,我便将他们的相
片和信,带到R小姐的书房里。我告诉了她这好消息,因此我又把皮夹里我父亲,母亲,以
及二弟,四弟两对夫妇的相片,都给她看了。她一面看着,很客气的称赞了几句,忽然笑
说:“×先生,让我问你一句话,你们东方人不是主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吗?为何
你竟然没有结婚,而且你还是个长子?”我笑了起来,一面把相片收起,挪过一个锦墩,坐
在炉前,拿起铜条来,拨着炉火,一面说:“问我这话的人多得很,你不是第一个。原因
是,我的父母很摩登,从小,他们没有强迫我订婚或结婚。到自己大了,挑来挑去的,高不
成,低不就,也就算了……”R女士凝视着我,说:“你不觉得生命里缺少什么?”我说:
“这个,倒也难说,根本我就没有去找。我认为婚姻若没有恋爱,不但无意义,而且不道
德。但一提起恋爱来,问题就大了,你不能提着灯笼去找!我们东方人信‘夙缘’,有缘千
里来相会,若无缘呢?就是遇见了,也到不了一处……”这时我忽然忆起L君的话,不觉抬
头看她,她正很自然的靠坐在一张大软椅里,身上穿着一件浅紫色的衣服,胸前戴几朵紫罗
兰。闪闪的炉火光中,窗外阴暗,更显得这炉边一角,温静,甜柔……
她举着咖啡杯儿,仍在望着我。我接下去说,“说实话,我还没有感觉到空虚,有的时
候,单身人更安逸,更宁静,更自由……我看你就不缺少什么,是不是?”她轻轻的放下杯
子,微微的笑说:“我嘛,我是一个女人,就另是一种说法了……”说着,她用雪白的手
指,挑着鬓发,轻轻的向耳后一掠,从椅旁小几上,拿起绒线活来,一面织着,一面看着
我。
我说:“我又不懂了,我总觉得女人天生的是家庭建造者。
男人倒不怎样,而女人却是爱小孩子,喜欢家庭生活的,为何女人倒不一定要结婚
呢?”R小姐看着我,极温柔软款的说:
“我是‘人性’中最‘人性’,‘女性’中最‘女性’的一个女人。我愿意有一个能爱
护我的,温柔体贴的丈夫,我喜爱小孩子,我喜欢有个完美的家庭。我知道我若有了这一
切,我就会很快乐的消失在里面去——但正因为,我知道自己太清楚了,我就不愿结婚,而
至今没有结婚!”
我抱膝看着她。她笑说:“你觉得奇怪吧,待我慢慢的告诉你——我还有一个毛病,我
喜欢写作!”我连忙说:“我知道,我的法文太浅了,但我们的大使常常提起你的作品,我
已试着看过,因为你从来没提起,我也就不敢……”R小姐拦住我,说:“你又离了题了,
我的意思是一个女作家,家庭生活于她不利。”我说:“假如她能够——”她立刻笑说:
“假如她身体不好……告诉你,一个男人结了婚,他并不牺牲什么。
一个不健康的女人结了婚,事业——假如她有事业,健康,家务,必须牺牲其一!我若
是结了婚,第一牺牲的是事业,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家务……”
——写到这里,我忽然忆起去年我一个女学生,写的一篇小说,叫做《三败俱伤》——
她低头织着活计,说:“我是一个要强,顾面子,好静,有洁癖的人;在情感上我又非常的
细腻,体贴;这些都是我的致命伤!为了这性格,别人用了十分心思;我就得用上百分心
思,别人用了十分精力,我就得用上百分精力。一个家庭,在现代,真是谈何容易,当初我
的母亲,她做一个外交官夫人,安南总督太太,真是仆婢成群,然而她……她的绘画,她的
健康,她一点没有想到顾到。她一天所想的是丈夫的事业,丈夫的健康,儿女的教养,儿女
的……她忙忙碌碌的活了五十年!至今我拿起她的画稿来,我就难过。嗳,我的母亲……”
她停住了,似乎很激动,轻轻的咳嗽了两声,勉强的微笑说:“我母亲的事情,真够写一本
小说的。你看见过英国女作家,V.Sackvile—West写的AllPassio
nSpent(七情俱净)吧?”
我仿佛记得看过这本书,就点头说:“看过了,写的真不错……不过,R小姐,一个结
婚的女人,她至少有了爱情。”她忽然大声的笑了起来,说:“爱情?这就是一件我所最拿
不稳的东西,男人和女人心里所了解的爱情,根本就不一样。告诉你,男人活着是为事业—
—天晓得他说的是事业还是职业!
女人活着才为着爱情;女人为爱情而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男人却说:‘亲爱的,为了
不敢辜负你的爱,我才更要努力我的事业’!这真是名利双收!”她说着又笑了起来,笑声
中含着无限的凉意。
我不敢言语,我从来没有看见R小姐这样激动过,我虽然想替男人辩护,而且我想我也
许不是那样的男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绪,她笑着说:“每一个男人在结婚以前,都说自己是个例外,我
相信他们也不说假话。但是夫妻关系,是种最娇嫩最伤脑筋的关系,而时光又是一件最无情
最实际的东西。等到你一做了他的同衾共枕之人,天长地久……呵!天长地久!任是最坚硬
晶莹的钻石也磨成了光彩模糊的沙颗,何况是血淋淋的人心?你不要以为我是生活在浪漫的
幻想里的人,我一切都透彻,都清楚。男人的‘事业’当然要紧,讲爱情当然是不应该抛弃
了事业,爱情的浓度当然不能终身一致。但是更实际的是,女人终究是女人,她也不能一辈
子,以结婚的理想,人生的大义,来支持她困乏的心身。在她最悲哀,最柔弱,最需要同情
与温存的一刹那顷,假如她所得到的只是漠然的言语,心不在焉的眼光,甚至于尖刻的讥讽
和责备,你想,一个女人要如何想法?我看的太多了,听的也太多了。这都是婚姻生活里解
不开的死结!
只为我太知道,太明白了,在决定牺牲的时候,我就要估量轻重了!”
她俯下身去,拣起一根柴,放在炉火里,又说:“我母亲常常用忧愁的眼光看着我说:
‘德利莎!你看你的身体!你不结婚,将来有谁来看护你?’我没有说话,我只注视着她,
我的心里向她叫着说:‘你看你的身体吧,你一个人的病,抵不住我们五个人的病。父亲的
肠炎,回归热……以及我们兄妹的种种希奇古怪的病……三十年来,还不够你受的?’但我
终究没有言语。”
她微微的笑了,注视着炉火:“总之我年轻时还不算难看,地位也好,也有点才名,因
此我所受的试探,我相信也比别的女孩子多一点。我也曾有过几次的心软……但我都终于逃
过了。我是太自私了,我扔不下这支笔,因着这支笔,我也要保持我的健康,因此——“你
说我缺少恋爱吗?也许,但,现在还有两三个男人爱慕着我,他们都说我是他们唯一终身的
恋爱。这话我也不否认,但这还不是因为我们没有到得一处的缘故?他们当然都已结过了
婚,我也认得他们温柔能干的夫人。我有时到他们家里去吃饭喝茶,但是我并不羡慕他们的
家庭生活!他们的太太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有时还向我抱怨她们的丈夫。我一面轻描淡写的
劝慰着她们,我一面心里也在想,假如是我自己受到这些委屈,我也许还不会有向人诉说的
勇气!有时在茶余酒后,我也看见这些先生们,向着太太皱起眉头,我就会感觉到一阵颤
栗,假如我做了他的太太,他也对我皱眉,对我厌倦,那我就太……”
我笑了,极恳挚的轻轻拍着她的膝头,说:“假如你做了他的太太,他就不会皱眉了。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男子,有福气做了你的丈夫,还会对你皱眉,对你厌倦。”她笑着摇
了摇头,微微的叹一口气,说:“好孩子,谢谢你,你说得好!
但是你太年轻了,不懂得——这二三十年来,我自己住着,略为寂寞一点,却也舒服。
这些年里,我写了十几本小说,七八本诗,旅行了许多地方,认识了许多朋友。我的侄女,
承袭了我的名字,也叫德利莎,上帝祝福她!小德利莎是个活泼健康的孩子,廿几岁便结了
婚。她以恋爱为事业,以结婚为职业。整天高高兴兴的,心灵里,永远没有矛盾,没有冲
突。她的两个孩子,也很像她。在夏天,我常常到她家里去住。她进城时,也常带着孩子来
看我。我身后,这些书籍古董,就都归她们了。我的遗体,送到国家医院去解剖,以后再行
火化,余灰撒在赛纳河里,我的一生大事也就完了……”
我站了起来,正要说话,马利亚已经轻轻的进来,站在门边,垂手说:“小姐,晚饭开
齐了。”R小姐吃惊似的,笑着站了起来,说:“真是,说话便忘了时候,×先生,请
吧。”
饭时,她取出上好的香槟酒来,我也去拿了大使馆朋友送的名贵的英国纸烟,我们很高
兴的谈天说地,把刚才的话一句不提。那晚R小姐的谈锋特别隽妙,双颊飞红,我觉得这是
一种兴奋,疲乏的表示。饭后不多一会,我便催她去休息。我在客厅门口望着她迟缓秀削的
背影,呆立了一会。她真是美丽,真是聪明!可惜她是太美丽,太聪明了!
十天后我离开了巴黎,L送我到了车站。在车上,我临窗站到近午,才进来打开了R小
姐替我预备的筐子,里面是一顿很精美的午餐,此外还有一瓶好酒,一本平装的英文小说,
是AllPassionSpent。
我回国不到一月,北平便沦陷了。我还得到北平法国使馆转来的R小姐的一封信,短短
的几行字:
×先生:
听说北平受了轰炸,我无时不在关心着你和你一家人的安全!振奋起来吧,一个高贵的
民族,终久是要抬头的。有机会请让我知道你平安的消息。你的朋友德利莎
我写了回信,仍托法国使馆转去,但从此便不相通问了。
三年以后,轮到了我为她关心的时节,德军进占了巴黎,当我听到巴黎冬天缺乏燃料,
要家里住有德国军官才能领到煤炭的时候,我希望她已经逃出了这美丽的城市。我不能想象
这静妙的老姑娘,带着一脸愁容,同着德国军官,沉默向火!
“振奋起来吧,一个高贵的民族,终久是要抬头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关于女人》,署名男士。)我的邻居
M太太是我的同事的女儿,也做过我的学生,现在又是我的邻居。
我头一次看见她,是在她父亲的家里——那年我初到某大学任教,照例拜访了几位本系
里的前辈同事——她父亲很骄傲的将她介绍给我,说:“×先生,这是我的大女儿,今年十
五岁了。资质还好,也肯看书,她最喜欢外国文学,请你指教指教她。”
那时M太太还是个小姑娘,身材瘦小,面色苍白,两条很粗的短发辫,垂在脑后。说起
话来很腼腆,笑的时候却很“甜”,不时的用手指去托她的眼镜。
我同她略谈了几句,提起她所已看过的英国文学,使我大大的吃惊!例如:哈代的全部
小说集,她已看了大半;她还会背诵好几首英国十九世纪的长诗……她父亲又很高兴的去取
了一个小纸本来,递给我看,上面题着“露珠”,是她写的仿冰心《繁星》体的短篇诗集,
大约有二百多首。我略翻了翻,念了一两首,觉得词句很清新,很莹洁,很像一颗颗春晨的
露珠。
我称赞了几句,她父亲笑说:“她还写小说呢——你去把那本小说拿来给×先生看!”
她脸红了说:“爸爸总是这样!我还没写完呢。”一面掀开帘子,跑了出去,再不进来。她
父亲笑对我说:“你看她惯的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我的这几个孩子,也就是她还聪明一点,
可惜的是她身体不大好。”
一年以后,她又做了我的学生。大学一年级的班很大,我同她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从她
做的文课里,看出她对于文学创作,极有前途;她思想缜密,描写细腻,比其他的同学,高
出许多。
此后因为我做了学生会出版组的顾问,她是出版组的重要负责人员,倒是常有机会谈
话。几年来的一切进步都很快,她的文章也常常在校外的文学刊物上出现,技术和思想又都
比较成熟,在文学界上渐渐的露了头角。
大学毕业后,她便同一位M先生结了婚。M先生也是一位作家——他们婚后就到南京
去,有七八年我没有得到直接的消息。
抗战后一年,我到了昆明。朋友们替我找房子,说是有一位M教授的楼上,有一间房子
可以分租,地点也好,离学校很近。我们同去一看,那位M太太原来就是那位我的同事的女
儿;相见之下,十分欢喜。那房子很小,光线也不大好,只是从高高的窗口,可以望见青翠
的西山。M家还有一位老太太,四个孩子,一个挨一个的,最小的不过有两岁左右。M太太
比从前更苍白了,一瘦就显得老,她仿佛是三十以外的人了。
说定了以后,我拿了简单的行李,一小箱书,便住到M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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