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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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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从前更苍白了,一瘦就显得老,她仿佛是三十以外的人了。
说定了以后,我拿了简单的行李,一小箱书,便住到M家的楼上。那天晚上,便见着M
先生,他也比从前瘦了,性情更显得急躁,仿佛对于一切都觉得不顺眼。他带着三个大点的
孩子,在一盏阴暗的煤油灯下,吃着晚饭。老太太在厨房里不知忙些什么。M太太抱着最小
的孩子,出出进进,替他们端菜盛饭,大家都不大说话。我在饭桌旁边。勉强坐了一会,就
上楼去了。
住了不到半个月,我便想搬家,这家庭实在太不安静了,而且阴沉得可怕!这几个孩
子,不知道是因为营养不足,还是其他的缘故,常常哭闹。老太太总是叨叨唠唠的,常对我
抱怨M太太什么都不会。M先生晚上回来,才把那些哭声怨声压低了下去,但顿时楼下又震
荡着他的骂孩子,怪太太,以及愤时忧世的怨怒的声音。他们的卧室,正在我的底下,地板
坏了,逗不上笋来。我一个人,总是静悄悄的,而楼下的声音,却是隐约上腾,半夜总听见
喳喳嘁嘁的,“如哭如诉”,有时忽然听见M先生使劲的摔了一件东西,生气的嚷着,小孩
子忽然都哭了起来,我就半天睡不着觉!
正在我想搬家的那一天早晨,走到楼下,发现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我叫了一
声,看见M太太扎煞着手,从厨房里出来。她一面用手背掠开了垂拂在脸上的乱发,一面
问:“×先生有事吗?他们都出去了。”我知道这“他们”就是老太太同M先生了,我就
问:“孩子们呢?”她说:“也出去了,早饭没弄得好,小菜又没有了,他们说是出去吃点
东西。”
她嘴唇颤动着惨笑了一下,说:“我这个人真不中用,从小就没学过这些事情。母亲总
是说:‘几毛钱一件的衣工,一两块钱一双皮鞋,这年头女孩子真不必学做活了,还是念书
要紧,念出书来好挣钱,我那时候想念书,还没有学校呢。’父亲更是由着我,我在家里简
直没有进过厨房……您看我生火总是生不着,反弄了一厨房的烟!”说着又用乌黑的手背去
擦眼睛。
我来了这么几天,她也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的话。我看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声音也哑
着,我知道她一定又哭过,便说:
“他们既然出去吃了,你就别生火吧。你赶紧洗了手,我楼上有些点心,还有罐头牛
奶,用暖壶里的水冲了就可吃,等我去取了来。”我不等她回答便向楼上走,她含着泪站在
楼梯边呆望着我。
M太太一声不言语的,呆呆的低头调着牛奶,吃着点心。
过了半天,我就说:‘昆明就是这样好,天空总是海一样的青!
你记得卜朗宁夫人的诗吧……”正说着,忽然一声悠长的汽笛,惨厉的叫了起来,接着
四方八面似乎都有汽笛在叫,门外便听见人跑。M太太倏的站了起来,颤声说:“这是警
报!
孩子们不知都在哪里?”我也连忙站起来,说:“你不要怕,他们一定就在附近,等我
去找。”我们正往门外走,老太太已经带着四个孩子,连爬带跌的到了门前,原来M先生说
是学校办公室里还有文稿,他去抢救稿子去了,却把老的小的打发回家来!
我帮着M太太把小的两个抱起,M太太看着我,惊慌地说:“×先生,我们要躲一躲
吧?”我说:“也好,省得小孩子们害怕。”我们胡乱收拾点东西,拉起孩子,向外就走。
忽然老太太从屋里抱着一个大蓝布包袱,气急败坏的一步一跌的出来,嘴里说:“别走,等
等我!”这时头上已来了一阵极沉重的隆隆飞机声音。我抬头一看,蔚蓝的天空里,白光闪
烁,九架银灰色的飞机,排列着极整齐的队伍,稳稳的飞过。一阵机关枪响之后,紧接着就
是天塌地陷似的几阵大声,门窗震动。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老太太已瘫倒在门边。
这时我们都挤在门洞里,M太太面色惨白,紧紧的抱着几个孩子,低声说:“莫怕莫怕。×
先生在这里!”我一面扶起老太太,说:“不要紧了,飞机已经过去了。”正说着街上已有
了人声,家家门口有人涌了出来,纷纷的惊惶的说话。M太太站起拍拍衣服,拉着孩子也出
到门口。我们站着听了一会,天上已经没有一点声息。我说:“我们进去歇歇吧,敌机已经
去了。”M太太点了点头,我又帮她把孩子抱回屋去,自己上得楼来;刚刚坐定,便听见M
先生回来;他一进门就大声嚷着:
“好,没有一片干净土了,还会追到昆明来!我刚抱出书包来,那边就炸了,这班鬼东
西!”
从那天起,差不多就天天有警报。M先生却总是警报前出去,解除后才回来,还抱怨家
里没有早预备饭。M太太一声儿不言语,肿着眼泡,低头出入。有时早晨她在厨房里,看见
我下楼打脸水,就怯怯的苦笑问:“×先生今天不出去吧?”
我总说:“不到上课的时候,我是不会走的,你有事叫我好了。”
老太太不肯到野外去,怕露天不安全,她总躲在城墙边一个防空洞里。我同M太太就带
着孩子跑到城外去。我们选定了一片大树下,壕沟式的一块地方,三面还有破土墙挡着。
孩子们逃警报也逃惯了,他们就在那壕沟里盖起小泥瓦房子,插起树枝,天天继续着工
作。最小的一个,往往就睡在母亲的手臂上,我有时也带着书去看。午时警报若未解除,我
们就在野地里吃些干点充饥。
坐在壕沟里无聊,就闲谈。从M太太零碎的谈话里,我猜出她的许多委屈。她从来不曾
抱怨过任何人,连对那几个不甚讨人喜欢的孩子,她也不曾表示过不满。她很少提起家里的
事,可是从她们的衣服饮食上,我知道她们是很穷困的。
眼看着她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我就想帮她一点忙。有一次我就问她愿不愿去教书,或
是写几篇文章,拿点稿费。家务事有老太太照管,再雇个佣人,也就可以做得开了,她本来
不喜欢做那些杂务,何必不就“用其所长”?
M太太盘着腿坐在地上,抱着孩子,轻轻的摇动,静静的听着,过了半天才抬起头来,
说:“×先生,谢谢你的关怀,这些事我都早已想过了,我刚来的时候,也教过书,学校里
对于我,比对我的先生还满意。”说到这里,她微笑了,这是我近来第一次见到的笑容!她
停了一会说:“后来不知如何,他就反对我出去教书……老太太也说那几个孩子,她弄不
了,我就又回到家里来。以后就有几个朋友同事,来叫我写稿子。
×先生,你知道我从小喜欢写文章,尤其是现在,我一拿起笔,一肚子的……一肚子的
事,就奔涌了出来。眼前一切就都模糊恍惚,在写作里真可以逃避了许多现实……”她低头
玩弄着孩子襟上的纽扣,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但是现实还是现实,一声孩子哭,一个
客人来,老太太说东说西,老妈子问长问短,把我的文思常常忽然惊断,许久许久不能再拿
起笔来。而且——写文章实在要心境平静,虽然不一定要快乐,而我现在呢?不用说快乐,
要平静也就很难很难的了!
“写了两篇文章,我的先生最先发现写文章卖钱,是得不偿失!稿费增加和工资增加的
速度,几乎是一与百之比,衣工,鞋价,更不必说。靠稿费来添置孩子衣服,固然是梦想,
写五千字的小说,来换一双小鞋子,也是不可能。没有了鼓励,没有了希望,而写文章只引
起自己伤心,家人责难的时候,我便把女工辞退了。其实她早就要走——我们家钱少,孩子
多,上人脾气又不大好,没有什么事使她留恋的,不像我……我是走不脱的!
“我生着火,拣着米,洗着菜,缝着鞋子,补着袜子,心里就象枯树一般的空洞,麻
木。本来,抗战时代,有谁安逸?
能安逸的就不是人;我不求安逸,我相信我虽没有学过家务,我也能将就的做,而且我
也不怕做,劳作有劳作的快乐,只要心里能得到一点慰安,温暖……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言语,自己苦够了,这万方多难的年头,何必又增加别人的
痛苦?对我的父母,我是更不说的。父亲从北方来信,总是说:‘南国浓郁明艳的风光,不
知又添了你多少诗料,为何不寄点短诗给爸爸看?’最近不知是谁,向他们报告了这里的实
况,母亲很忧苦的写了信来,说:
‘我不知道你们那里竟是这个样子!老太太总该可以帮帮忙吧?早知如此,我当初不该
由着你读书写字,把身体弄坏了,家事也一点不会。’她把自己抱怨了一顿,我看了信,真
是心如刀割。我自己痛苦不要紧,还害得父亲为我失望,母亲为我伤心,×先生,这真是
《琵琶记》里蔡中郎所说的‘文章误我,我误爹娘’了!”她说着忍不住把孩子推在一边,
用衣襟掩着脸大哭了起来。孩子们也许看惯了妈妈的啼哭,呆立了一会,便慢慢走开,仍去
玩耍。我呢,不知道怎样劝她,也想她在家里整天的凄凉掩抑,在这朗阔的野外,让她恣情
的一恸,倒也是一种发泄,我也便悄悄的走向一边……
我真不想再住下去了,那时学校里已放了暑假。城墙边的防空洞曾震塌了一次,压伤了
许多人,M老太太幸而无恙。
我便撺掇他们疏散到乡下去。我自己也远远的搬到另一乡村里的祠堂里住下——在那
里,我又遇到了一个女人!张嫂
可怜,在“张嫂”上面,我竟不能冠以“我的”两个字,因为她不是我的任何人!她既
不是我的邻居,也不算我的佣人,她更不承认她是我的朋友,她只是看祠堂的老张的媳妇
儿。
我住在这祠堂的楼上,楼下住着李老先生夫妇,老张他们就住在大门边的一间小屋里。
祠堂的小主人,是我的学生,他很殷勤的带着我周视祠堂前后,说:“这里很静,×先
生正好多写文章。山上不大方便,好在有老张他们在,重活叫他做。”老张听见说到他,便
从门槛上站了起来,露着一口黄牙向我笑。他大约四十上下年纪,个子很矮,很老实的样
子。我的学生问:“张嫂呢?”他说:“挑水去了。”那学生又陪我上了楼,一边说:“张
嫂是个能干人,比她老板伶俐得多,力气也大,有话宁可同她讲。”
为着方便,我就把伙食包在李老太太那里,风雨时节,省得下山,而且村店里苍蝇太
多,夏天尤其难受。李老夫妇是山西人,为人极其慈祥和蔼。老太太自己烹调,饭菜十分可
口。我早晨起来,自己下厨房打水洗脸,收拾房间,不到饭时,也少和他们见面。这一对老
人,早起早睡,白天也没有一点声音,院子里总是静悄悄的,同城内M家比起来,真有天渊
之别,我觉得十分舒适。
住到第三天,我便去找张嫂,请她替我洗衣服。张嫂从黑暗的小屋里,钻了出来,阳光
下我看得清楚:稀疏焦黄的头发,高高的在脑后挽一个小髻,面色很黑,眉目间布满了风吹
日晒的裂纹;嘴唇又大又薄,眼光很锐利;个子不高,身材也瘦,却有一种短小精悍之气。
她迎着我,笑嘻嘻的问:
“你家有事吗?”我说:“烦你洗几件衣服,这是白的,请你仔细一点。”她说:“是
了,你们的衣服是讲究的——给我一块洋碱!”
李老太太倚在门边看,招手叫我进去,悄悄的说:“有衣服宁可到山下找人洗,这个女
人厉害得很,每洗一次衣服,必要一块胰皂,使剩的她都收起来卖——我们衣服都是自己
洗。”我想了一想,笑说:“这次算了,下次再说吧。”
第二天清早,张嫂已把洗好的衣服被单,送了上来——洗的很洁白,叠的也很平整——
一摞的都放在我的床上,说:
“×先生,衣服在这里,还有剩下的洋碱。”我谢了她,很觉得“喜出望外”,因此我
对她的印象很好。
熟了以后,她常常上楼来扫地,送信,取衣服,倒纸篓。
我的东西本来简单,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她都知道。我出去从不锁门,却不曾丢失过任何
物件,如银钱,衣服,书籍等等。
至于火柴,点心,毛巾,胰皂,我素来不知数目,虽然李老太太说过几次,叫我小心,
我想谁耐烦看守那些东西呢?拿去也不值什么,张嫂收拾屋子,干净得使我喜欢,别的也无
所谓了。
张嫂对我很好,对李家两老,就不大客气。比方说挑水,过了三天两天就要涨价,她并
不明说,只以怠工方式处之。有一两天忽然看不见张嫂,水缸里空了,老太太就着急,问老
张:“你家里呢?”他笑说:“田里帮工去了。”叫老张,“帮忙挑一下水吧。”他答应着
总不动身。我从楼上下来,催促了几遍,他才慢腾腾的挑起桶儿出去。在楼栏边,我望见张
嫂从田里上来,和老张在山脚下站着说了一会话。老张挑了两桶水,便躺了下去,说是肚子
痛。第二天他就不出来。老先生气了,说:“他们真会拿捏人,他以为这里就没有人挑水
了!
我自己下山去找!”老先生在茶馆里坐了半天,同乡下人一说起来,听说是在山上,都
摇头笑说:“山上呢,好大的坡儿,你家多出几个钱吧!”等他们一说出价钱,老先生又气
得摇着头,走上山来,原来比张嫂的价目还大。
我悄悄的走下山去,在田里找到了张嫂,我说:“你回去挑桶水吧,喝的水都没有
了。”她笑说:“我没有空。”我也笑说:“你别胡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以后挑水工钱跟
我要好了,反正我也要喝要用的。”她笑着背起筐子,就跟我上山——从此,就是她真农
忙,我们也没有缺过水,——除了她生产那几天,是老张挑的。
我从不觉得张嫂有什么异样,她穿的衣服本来宽大,更显不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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