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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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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注,它曲折的穿过了悬岩削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
沙石,快乐勇敢的流走,一路上它享乐着它所遭遇的一切——
有时候它遇到岩前阻,它愤激的奔腾了起来,怒吼着,回旋着,前波后浪的起伏催
逼,直到它涌过了,冲倒了这危崖,它才心平气和的一泻千里。
有时候它经过了细细的平沙,斜阳芳草里,看见了夹岸红艳的桃花,它快乐而又羞怯,
静静地流着,低低地吟唱着,轻轻的度过这一段浪漫的行程。
有时候它遇到暴风雨,这激电,这迅雷,使它心魂惊骇,疾风吹卷起它,大雨击打着
它,它暂时浑浊了,扰乱了,而雨过天晴,只加给它许多新生的力量。
有时候它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它照耀,向它投影,清冷中带些幽幽的温暖:这时它只
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进的力量,仍催逼着它向前走……
终于有一天,它远远地望见了大海,呵!它已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它屏息,使
它低头。她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严的伸出臂儿来接引它。
它一声不响的流入她的怀里。它消融了,归化了,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它再从海上蓬蓬的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倒两旁
的石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生命又像一棵小树,它从地底里聚集起许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润湿的泥土
中,勇敢快乐的破壳出来。它也许长在平原上,岩石中,城墙里,只要它抬头看见了天,
呵,看见了天!它便伸出嫩叶来吸收空气,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风中跳舞。它也许受
着大树的荫遮,也许受着大树的覆压,而它青春生长的力量,终使它穿枝拂叶的挣脱了出
来,在烈日下挺立抬头!
它过着骄奢的春天,它也许开出满树的繁花,蜂蝶围绕着它飘翔喧闹,小鸟在它枝头欣
赏唱歌,它会听见黄莺清吟,杜鹃啼血,也许还听见枭鸟的怪嗥。
它长到最茂盛的中年,它伸展出它如盖的浓荫,来荫庇树下的幽花芳草,它结出累累的
果实,来呈现大地无尽的甜美与芳馨。
秋风起了,将它的叶子,由浓绿吹到绯红,秋阳下它再有一番的庄严灿烂,不是开花的
骄傲,也不是结果的快乐,而是成功后的宁静的怡悦!
终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风,把它的黄叶干枝,卷落吹抖,它无力的在空中旋舞,在根下
呻吟。大地庄严的伸出手儿来接引它,它一声不响的落在她的怀里。它消融了,归化了,它
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它再从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来,又长成一棵小树,再穿过丛莽的严
遮,再来听黄莺的歌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们是宇宙大气中之一息。江流入海,叶落归根,我们是大生命中
之一叶,大生命中之一滴。
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们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叶,也有它自己的使命!
要知道:生命的象征是活动,是生长,一滴一叶的活动生长,合成了整个宇宙的进化运
行。
要记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
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
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经过不
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
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
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尝不美丽?我曾读到一个警句,是:
“愿你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Maytherebe
enoughcloudsinyourlifetomakeabeautifulsu
nset。)
世界,国家和个人生命中的云翳,没有比今天再多的了。
小朋友,我们愿不愿意有一个成功后快乐的回忆,就是这位诗人所谓之“美丽的黄
昏”?祝福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一日,雨夜,歌乐山。致赵清阁
清阁:
三信未复,负罪良深!信笺信封太好了,有点舍不得用。
寒流过渝,我大伤风,鼻膜炎头痛了十八天。但山头之雪,从枕上便能望见,此山居之
乐也。“论生命”一段,蒙你过奖。
忆龚定庵有诗云:“少年太飞扬,为哀乐不深,……忧患稍稍平,此心即佛音……”亦
是中年人见到之言。我的弟妇又生一女,家中热闹得很。新年赴渝事,不知如何?但元旦日
有搭便车赴北碚计划,也许小住一两天,不知你那时赴北碚否?
《先知》再版,家中没有,等到开明去取一本送你。匆匆即请冬安冰心四四年圣诞夜1
945年致赵清阁
清阁:
北碚已经去过了。一日下午去的,四日中午离开。逛了北泉,还会见了许多朋友。逛北
泉那天,小孩们在游泳池浮水的时候,我独自在数帆楼上坐着。有两个钟头,觉得很有趣。
我们总说同游北泉,不知如何总凑不到一起!你会骑马不?等春天我们从北碚骑马去。重庆
总不想去,闹得慌。一樵本约十六日去看俞珊,十之八九是不去了。本月底季弟赴美,也许
进城送他,那时一定通知你。关于写剧本,很想同你谈谈,那段故事我相信写起来很生动。
《鸳鸯剑》①做剧名不知还好否?总之,以后再说罢。这两天山上又冷,拥炉不暖。在北碚
时住业雅处②,夜中拨火闲谈,倒很“写意”。我这次去,没有通知几个人,但无意中还看
见了不少,如丁西林、章靳以、卢冀野等。老舍和张充和是我去约的,谈了许久。文藻到美
后还未有信,我希望他可替我带点新书回来。余不一一,即请近安冰心四五年一月十日夜
①②②“业雅”为吴景超夫人。《鸳鸯剑》为赵清阁改编的《红楼梦》话剧本。《关于
女人》再版自序
我把这本《关于女人》交给开明书店再版,我觉得有写篇自序的必要。
《关于女人》在天地出版社初版,是在三十二年九月。出版以后,就有许多朋友,向我
索赠。我的朋友不少,真是有点“穷于应命”!我便向朋辈宣言,我这本书是不送给男朋友
的,因为我估计男人对于这本书,一定会感很大的兴趣,我不送,他们也会自己去买了看
的。而对于女朋友们,我却是无法推脱!一来因为我素来尊重她们的友情;二来因为这本书
本是借着她们的“灵感”,才写得出来。无论从哪一方面说,我都得恭恭敬敬的奉赠,以表
示我的谢意。
但第一版《关于女人》,我实在无法送人,错字太多了,而且错得使人啼笑皆非!例如
“喜欢过许多女人”,变成“孝敬过许多女人”。“男人在共营生活上……是更偷懒”,变
成“……是更愉快”,至于“我”变成“你”,“你”变成“他”,更是指不胜屈。天地社
原说是这本书销路很好,出版后不到三个月,便准备再版,我就赶紧将改正本交给他们,此
后却杳无消息!虽然在重庆、桂林、昆明……甚至于曲江、西安……的坊问,都有《关于女
人》出售,而却仍是“初版”。我答应送给那些女朋友的“再版”,至今不曾出现,连我那
几个弟妇,都把我骂得不亦乐乎!
我等不得了,写信到天地社去问,回信说那“初版”五千册,除了雨渍鼠咬之外,还有
一二百本没有售出,最后他们引咎自己的“推销不力”,向我道歉。我觉得很惭愧,没有话
说。虽然国内各报的“文坛消息”上,都在鼓吹着“关于女人,销路极畅”,而在美国的女
朋友,向我索书的时候,还摘录美国的文艺杂志,称誉《关于女人》为:“TheBest
SellerinChungking”。
因此,我便把这本小书,改正了交给开明书店,准备把这再版书来偿还我对于女朋友的
夙欠。同时我也希望这“再版”再版的时候,我还能再添上几个女人——女人永远是我的最
高超圣洁的“灵感”!
一九四五年二月之夜,大荒山,灵音山馆。致赵清阁
清阁:
信早收到。文藻回来了。五月六日到的家。如今他住在城里,仍住嘉庐,有空不妨去找
他谈谈(晚上比较合适)。他到赛珍珠①那里去了两次,据说《桃李春风》上演不成,不知
是为什么?山上好得很,这两夜月色异样的清明,可惜你不能来。你伤风怎样了?千万要小
心。六月中到不到赖家桥?
我一时不想进城,天气热,嘉庐那间屋子气闷得很。文藻替你带回一点小礼物,他留在
嘉庐等你。我们都好,老三四号左右要走了,家里要寂寞一点。老二已早回五通桥去了。匆
匆,祝好。谢冰心拜四五、五、廿六
①赛珍珠,美国著名女作家。
我的良友——悼王世瑛女士一个朋友,嵌在一个人的心天中,如同星座在青空中一样,
某一颗星陨落了,就不能去移另一颗星来填满她的位置!
我的心天中,本来星辰就十分稀少,失落了一颗大星,怎能使我不觉得空虚,惆怅?
我把朋友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有趣的,这类朋友,多半是很渊博,很隽永,纵谈起来乐
而忘倦。月夕花晨,山巅水畔,他们常常是最赏心的伴侣。第二类是有才的,这类朋友,多
半是才气纵横,或有奇癖,或不修边幅,尽管有许多地方,你的意见不能和他一致,而对于
他精警的见解,迅疾的才具,常常会不能自己的心折。第三类是有情的,这类朋友,多半是
静默冲和,温柔敦厚,在一起的时候,使人温暖,不见的时候,使人想念。尤其是在疾病困
苦的时光,你会渴望着他的“同在”——王世瑛女士在我的朋友中,是属于有情的一类!
这并不是说世瑛是个无趣无才的人,世瑛趣有余而才非浅,不过她的“趣”和“才”都
被她的“情”盖过了,淹没了。
世瑛和我,算起来有三十余年的交谊了,民国元年的秋天,我在福州,入了女子师范预
科,那时我只十一岁,世瑛在本科三年级,她比我也只大三四岁光景。她在一班中年纪最
小,梳辫子,穿裙子,平底鞋上还系着鞋带,十分的憨嬉活泼。因为她年纪小,就常常喜欢
同低班的同学玩。她很喜欢我,我那时从海边初到城市,对一切都陌生畏怯,而且因为她是
大学生,就有一点不大敢招揽,虽然我心里也很喜欢她。我们真正友谊的开始,还是“五
四”那年同在北平就学的时代。
那年她在北平女高师就学,我也在北平燕京大学上课,相隔八九年之中,因着学校环境
之不同,我们相互竟不知消息。
直到五四运动掀起以后,女学界联合会,在青年会演剧筹款,各个学校单位都在青年会
演习。我忘了女高师演的是什么,我们演的是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预演之夕,在二
三幕之间,我独自走到楼上去,坐在黑暗里,凭阑下视,忽然听见后面有轻轻的脚步,一只
温暖的手,按着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一个温柔的笑脸,问:“你是谢婉莹不是?你还记
得王世瑛么?”
昏忙中我请她坐在我的旁边,黑暗的楼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都注目台上,而谈话
却不断的继续着。她告诉我当我在台上的时候,她就觉着面熟了,她向燕大的同学打听,证
实了我是她童年的同学,一闭幕她就走到后台,从后台又跟到楼上……她笑了,说这相逢多
么有趣!她问我燕大读书环境如何,又问“冰心是否就是你?”那时我对本校的同学,还没
有公开的承认,对她却只好点了点头。三幕开始,我们就匆匆下去,从那时起,我们就成了
最密的朋友。
那时我家住在北平东城中剪子巷,她住在西城砖塔胡同,北平城大,从东城到西城,坐
洋车一走就是半天,大家都忙,见面的时候就很少。然而我们却常常通信,一星期可以有两
三封。那时正是“五四”之役,大家都忙着讨论问题,一切事物,在重新估定价值的时候,
问题和意见,就非常之多,我们在信里总感觉得说不完,因此在彼此放学回家之后,还常常
通电话,一说就是一两个钟头。我们的意见,自然不尽相同,而我们却都能容纳对方的意
见。等到后来,我们通信的内容,渐渐轻松,电话里也常常是清闲的谈笑,有时她还叫我从
电话中弹琴给她听,我的父亲母亲常常跟我开玩笑,说他们从来没有看见我同人家这样要好
过,父亲还笑说,“你们以后打电话的时间要缩短一些,我的电话常常被你们阻断了!”
我在学校里对谁都好,同学们也都对我好,因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朋友”。世瑛就很
热情,除了同谁都好之外,她在同班中还特别要好的三位朋友,那就是黄英(庐隐),陈定
秀,和程俊英,连她自己被同学称为四君子。文采风流,出入相共,……庐隐在她的小说
《海滨故人》里,把她们的交谊,说得很详细——世瑛在四君子之中,是最稳静温和的,而
世瑛还常常说我“冷”,说我交朋友的作风,和别人不一样。
我常常向她分辩,说我并不是冷,不过各人情感的训练不同,表示不同,我告诉她我军
人的家庭,童年的环境,她感着很大的兴趣……
然而我们并不是永远不见面。中央公园和北海在我们两家的中途,春秋假日,或是暑假
里,我们常带着弟妹们去游赏——我们各有三个弟弟,她比我还多两个妹妹——小孩子奔走
跳跃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水榭或漪澜堂的阑旁,看水谈心。她砖塔胡同的家,外院有个假
山,我们中剪子巷的门口大院里,也圈有一处花畦,有石凳秋千架等,假山和花畦之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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