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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2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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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明确的角色,而且也已经使她适应了这个角色。洪水,政治革命,社会理想的变革,还
都不能把她从她特殊的作用上转移开去,或是破坏她们中间的相互关系。她一直在恋爱着,
照料着,爱抚着,此外什么都不做;而且在这些事上她学来的绝妙的技巧,渗透了她的心身
与行动。她的性格和行动像花朵和香气似的,变成不可分离的,因此,她没有疑惑或踌躇。
但是男人的特性里还有许多洞孔和疙瘩;每一个不同的环境和力量,对他的发展过程都
有所贡献,也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因此有的人就有一个无边开展的前额,另一个人有个
莫名其妙的突起的鼻子,第三个人又有一个出奇地冷酷的下颏。如果男人是一个目的的继续
和划一,自然定会竭力地给他做一个明确的模型,使他能简单而自然地起着作用,不必去卖
那么大的力气。他就不必有这么复杂的行动规程;当他受外界影响扰乱的时候,他也将不会
那么容易地脱离常轨。
女人是在一个母亲的模型里造成的。男人没有这样的原始图案作为根据,因此他一直不
能上升到和美一样地完全。一八九四年二月十九日
有两只大象来到这边河岸上吃草。我对它们极感兴趣。它们用一只蹄子轻轻地敲击地
面,然后用鼻端卷住青草,揪起一大堆草皮土块和其他的东西。它们把这一大块甩来甩去,
直到所有的土都甩干净了;然后放在嘴里吃掉。它们有时候忽然兴起,就把尘土吸进鼻孔里
去,然后喷着鼻子把尘土洒满全身;这是它们大象式的化妆。
我喜欢看这些长得太大的动物,它们笨大的身躯,它们的无穷的力气,它们形象的难看
的不相称,它们的驯良的浑噩,它们的身量和笨重使我对它们有一种慈怜——它们笨拙的身
躯带些稚气,而且它们有宽大的心。它们撒野的时候是狂暴的,但当它们安静下来的时候,
它们就是和平的化身。
粗野和巨大合在一起并不排拒人,它反而能吸引人。一八九四年二月二十七日
天空阴晴无定。忽然间一阵风来,使船身的一切接缝都在懒惰地叽嘎呻吟。一天就这样
地消磨下去。
现在已经过了一点钟,沉浸在这乡村正午的时光中,和它的种种声音里——鸭群的叫噪
声,走过的船激起的漩涡声,沐浴的人洗衣服的泼溅声,赶牛郯水的人远远的吆喝声——使
人甚至于难以想象到椅子——桌子,单调而沉闷的加尔各答每天例行的生活。
加尔各答像政府办公处一样,是沉重地规矩。每一天的日子到来,都像从一个造币厂铸
出的金钱一样,轮廓鲜明,闪闪发光。呵!那些枯燥沉闷、没有生气的日子,是那样地一般
轻重,那样正经地体面呵!
在这里我躲开了我的圈子的要求,也不觉得像一件开足的机器。每一天都是我自己的,
我带着闲暇和思想走遍田野,不受时间空间的束缚。在我低头漫步的时候,夜晚渐渐地在地
上,空中,水面深了下去。一八九四年三月二十二日
当我坐在船上窗前看着河水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只奇怪的禽鸟,拚命地从水里凫到对岸
去,后面跟着一大片的喧嚷。
我发现那是一只家禽,它挣扎着,跳进水里,为要逃避它在船上厨房里逼在眼前的劫
运。现在它已疯狂地竭力想抢渡过去,当它快达到彼岸的时候,残忍的捕逃者的毒手围上来
了,它被胜利地掐住颈子带了回来。我告诉我的厨师,我今天什么肉也不想吃。
我真的必须停止吃荤了。我们想法吞咽鲜肉,只因为我们没有想到我们做的是一件残酷
罪恶的事情。有许多罪恶是人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有些罪恶被镇压了,因为它们同习惯、风
俗、传统背道而驰。但是残酷不在这些罪恶之内。它是一个主要的罪恶,不允许有争辩或微
小的区别。只要我们不让我们的心变成麻木不仁,它对于残忍的抗议总是可以清晰地听到
的;但是我们大家一直都在轻松愉快地犯着残忍的罪——事实上,任何没有参加的人都被起
个浑名叫做怪人。
我们对于罪恶的了解是多么虚伪!我觉得最高的戒律就是对于一切有情的同情。爱是一
切宗教的基础。那一天我读到一份英国报纸,说有五万磅的兽肉运到非洲驻军区去,但在运
到的时候,发现那肉已经腐坏。这批托卖品又被退了回来,最后就在扑次茅斯以几磅钱的廉
价拍卖掉了。这是多么惊人的生命的浪费呵!对于生命的真正的价值是多么麻木呵!
有多少生物只为点缀一次宴会上的盘碗而被牺牲掉,而其中的大部分会是原封不动地撤
下席去的。
只要我们对于我们残忍的行为是无意识的,我们也许是无罪的,但是如果在我们的慈悲
心唤起了以后,我们仍旧坚持扼杀我们的情感,只为的是要去参加别人的对生命的掠夺,我
们就侮辱了我们心中一切的善念。我已经决定试行素食了。一八九四年三月二十八日
这里已经很暖了,但是我不大怕太阳的热气。热风吹啸着吹过,不时地在回旋中停了一
会,又旋转起它的尘土和落叶枯枝的裙子,跳舞着走了。
今天早晨却是很冷的——几乎像一个隆冬的早晨;说实话,我对于洗澡并不太热心。要
想说明在所谓“自然”这个大东西里,的确在发生着什么事情,是很困难的。一个不清楚的
原因从一个不知名的角落出现了,忽然间一切东西就都变了样。
人的心思的运转,和身外的自然一样的神秘——昨天我就这样地想起。一种奇妙的炼金
术在动脉、血管和神经、在脑筋和骨髓里工作着。血水涌流下去,神经弦子颤动着,心的肌
肉起伏着,人身内的季候在逐一地变换着。下一次又有哪一种的风,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吹
来——对于这些我们一点也不知道。
这一天我确信我将生活得很好;我感到我坚强得能以跳越过世上一切防碍我的忧伤和考
验;而且,我仿佛有了一张印好了的终生的日程表,安全地放在口袋里,我的心情是舒畅
的。第二天,不知道从哪一层地狱刮来了一阵大风,天空中显出险象,我就开始疑惑我是否
真能禁受一切的暴风骤雨。
只因为在某处血管或者神经纤维有点毛病,我的一切力量和智慧都变得无用了。
我自己身内的神秘使我惊恐。它使我不敢说出我要做什么或不要做什么。它为什么总是
胶着在我身上——这个我既不能了解又不能驾驭的无边的神秘?我不知道它要引导我或是我
引导它到哪里去。我看不出什么事情在发生着,也没有人来请教我说什么事情将要发生,然
而我必须摆出主人公的样子,装作一个执行者……
我觉得我像一架活的钢琴,里面有很大很复杂的机构和钢丝,但是我没有法子知道谁是
演奏者,而且对于演奏者为什么要演奏,也只能有一个猜度,我只能知道他弹的是什么,调
子是愉快的或是哀伤的,什么时候那音符是婴音还是变音,曲调是不是合拍,基调是高还是
低,但是,就连这些我也真正地知道吗?一八九四年三月三十日
有时当我体会到生命的旅途是漫长的,所遭到的忧伤是很多而不可避免的,必须有一种
极大的斗志来支持我的心的力量。有些夜晚,当我独坐着凝视着桌上的灯焰,我发誓我要像
一个勇士似的活着——不动摇,沉静,不怨尤。这决心把我吹鼓了起来,当时我真把自己看
做是一个十分、十分勇敢的人。当我担心着路上的荆棘会刺伤我的脚的时候,我又退缩了,
我开始对于前途感到认真的忧虑。生命的道路又显得很长了,我的力量也显得不够了。
但是这最后的结论不会是真实的,因为正是那些细小的荆棘是最难忍受的。心的家务管
理是节俭的,需用多少才花掉多少。在小事上决不浪费,它的力量的财富是精打细算地积攒
起来,准备应付真正的巨大灾难的。因此,为较小的忧烦而流泪号哭,总不能引起慈善的反
应。但当忧伤最深的时候,努力是没有限度的。那时候,外面的硬皮被戳穿了,慰安涌溢了
出来,一切忍耐和勇敢的力量都结合在一起,来尽它们的责任。这样,巨大的苦难也带来了
伟大的持久的能力。
人性的一方面有追求愉乐的欲望——另一方面是想望自我牺牲。当前者遇到失望的时
候,后者就得到力量,这样,它们发现了更完满的范围,一种崇高的热情把灵魂充满了。因
此当我们在微小困难面前是个懦夫的时候,巨大的忧伤激起了我们更真实的丈夫气概,使我
们勇敢起来。所以,这里面有一种快乐。
说苦中有乐,不是一种空洞的似是而非的议论,反过来说,在愉乐中有缺憾,也有实在
的,不难理解为什么应该是这样。西来达一八九四年六月二十四日
我在这里还不过四天,因为不去计算时间,日子就仿佛已经很长了。我感到如果我今天
回到加尔各答去,我会发现它变了很多——就像我自己一个人在逝水的光阴的外面站住了,
不理会身外世界的渐渐变动的地位。
事实是,在这里,离开了加尔各答,我生活在我自己内心世界之中;在这里时钟不遵守
通常的时间;在这里时间的持续是以情感的强度来衡量的;在这里因为外面世界不计算分
秒,片刻变成小时,小时又变成片刻。我似乎觉得时间和空间的细分,只不过是精神的幻
觉。每一个原子都是不可计量的,每一段时刻都是无限的。
我小的时候,读到一段波斯的故事,我非常地喜欢它——我想就在那个时候,我也能了
解其中的深意,虽然我只不过是个孩子。为要指出时间的幻觉的本质,一个僧人倒些法水在
一只桶里,请国王进去泡一泡。国王刚把脑袋浸进去,立刻就发现自己到了海边的一个国家
里,在那里他度过很长的时间,经过了也做了许多事情。他结了婚,有了孩子,他的妻子儿
女又都死了,他丧失了一切的财富,当他在痛苦中辗转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又回到自己的
屋里,他的朝臣们在旁边围绕着。在他为他的痛苦而斥骂着这僧人的时候,他的朝臣们说:
“但是,陛下,您只不过把头浸在水里,立刻又抬了起来!”
我们整个生命中的苦乐,也同样地圈在片刻的时间之中。
在苦和乐还在的时候,无论我们感觉到它是多么长久,多么强烈,只要我们一从世界的
水里抬起头来,我们就会发现这一切都多么像一个细微的短暂的梦。一八九四年八月九日
今天我看见一只死鸟随流而下。它死亡的经历是很容易推测的。它的窝巢是在村边的一
棵芒果树上。它晚上回到家来,挨着它的羽毛柔软的伴侣,舒服地躺在里面,在睡眠中休息
着它的纤小疲倦的身躯。忽然间,在夜里,巨大的巴特马河在她的床上轻轻转侧;芒果树根
上的土被冲走了。这小东西的窝巢没有了,它在长眠不醒之前,只惊觉了短短的一瞬。
当我在毁坏一切的自然的可怕的神秘面前,我自己和其他生物的区别就显得很微小。在
城市里,人类社会总是摆在前面,朦朦浮现;它对其他生物的苦乐和自己的比较,总是残酷
地淡漠。
在欧洲,同样地,人是那么复杂而突出,因此动物对于他,只不过是个动物。对于印度
人,那灵魂轮回的想法,人托生成为动物,动物托生成为人,并不奇怪,所以我们的经文
里,对一切有情的东西,慈悲并没有被看作多情善感的夸张而被放弃掉。
当我在乡村和自然密切接触的时候,我心中的印度人的成分就露出头角,我不能冷酷淡
漠地对待一只小鸟的,柔软的毛茸茸的胸腹中跳动着的生命的喜乐。一八九四年八月十日
昨夜水里一阵汹涌的声音把我惊醒了——一阵突然的河流的狂闹的骚动——也许是雨融
雪水的袭击:是这个季候常常发生的事情。踏在船板上的双脚会感觉到种种不同的力量在下
面运行着。轻微的颤抖,小小的摇动,和缓的高起和凶猛的击撞,都把我和河流的脉搏连系
起来了。
夜里一定有什么突然的动乱使得河水奔涌起来。我爬起坐在窗前。一片朦胧的晕光使汹
涌的河水更显得疯狂。天空中散发着云雾的斑点。一颗极大的星星的光影,一长条地在水上
颤动,像是一道痛苦的灼热的伤口。两岸被熟睡的模糊所笼罩,两岸中间是这粗野的不眠的
动荡,不顾一切地奔涌着。
在夜半看到这种场面,使人觉得自己完全换了一个人,白天的生活只是一个幻觉。而今
天早晨,那个夜半的世界又消退到梦境里去,融失为淡薄的空气。这两种生活是这样地不
同,但是对于人,两种生活都是真实的。
白天的世界对于我仿佛是欧洲音乐——它的和谐与不和谐在交响乐的盛大队伍里交融起
来,夜晚的世界像印度音乐——纯洁、自由的旋律,低沉而生动。即使它们的对照是那么显
著——而这两种音乐都感动了我们。这个对立的原则是在创造的根柢的深处;是被国王和女
王、白昼和黑夜统一和变异、永恒和进化的统治所区分着。
我们印度人是在夜的统治之下。我们沉浸在统一,即永恒之中。我们的曲调是为个人,
对自己独唱的;它们把我们的日常世界引到静独的超然里去。欧洲音乐是为多数人的,带着
他们舞蹈着穿过人的盛衰和哀乐。一八九四年八月十三日
我所真切地想着的,真切地感到的,真切地体会的——它的自然的定数,就是要找到真
实的表现。在我心里有一种力量不断地向这目的努力,但是这力量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它
还渗透着万有。当这股万能的力量在个人里面显现的时候,它就不受他的约束,而只照自己
的本性行动起来;把我们的生命驯伏在它的力量之下,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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