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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3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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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我写文章从来只用“冰心”这个名字,而那时却真是出于无奈!一来因为我当时急需

稿费;二来是我不愿在那时那地用“冰心”的名字来写文章。当友人向我索稿的时候,我

问,“我用假名可不可以?”编辑先生说:“陌生的名字,不会引起读者的注意。”我说:

“那么,我挑一个引人注意的题目吧。”于是我写了《关于女人》。

我本想写一系列的游戏文章,但心情抑郁的我,还是“游戏”不起来,好歹凑成了一本

书,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在《关于女人》的后记里,我曾说“我只愁活不过六十岁”。那的确是实话。不料晚年

欣逢盛世,居然让我活到八十以上!我是应当以有限的光明,来写一本《关于男人》。

病后行动不便,过的又是闭居不出的日子,接触的世事少了,回忆的光阴却又长了起

来。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接触过的可敬可爱的男人,远在可敬可爱的女人们之上。对于这些人

物的回忆,往往引起我含泪的微笑。这里记下的都是真人真事,也许都是凡人小事。(也许

会有些伟人大事!)但这些小事、轶事,总使我永志不忘,我愿意把这些轶事自由酣畅地写

了出来,只为怡悦自己。但从我作为读者的经验来说,当作者用自己的真情实感,写出来的

怡悦自己的文字,也往往会怡悦读者的。一我的祖父

关于我的祖父,我在许多短文里,已经写过不少了。但还有许多小事,趣事,是常常挂

在我的心上。我和他真正熟悉起来,还是在我十一岁那年回到故乡福州那时起,我差不多整

天在他身边转悠!我记得他闲时常到城外南台去访友,这条路要过一座大桥,一定很远,但

他从来不坐轿子。他还说他一路走着,常常遇见坐轿子的晚辈,他们总是赶紧下轿,向他致

敬。因此他远远看见迎面走来的轿子,总是转过头去,装作看街旁店里的东西,免得人家下

轿。他说这些年来,他只坐过两次轿子:一次是他手里捧着一部曲阜圣迹图(他是福州尊孔

兴文会的会长),他觉得把圣书夹在腋下太不恭敬了,就坐了轿子捧着回来;还有一次是他

的老友送给他一只小狗,他不能抱着它走那么长的路,只好坐了轿子。祖父给这只小狗起名

叫“金狮”。我看到它时,已是一只大狗了。我握着它的前爪让它立起来时,它已和我一般

高了,周身是金灿灿的发亮的黄毛。它是一只看家的好狗,熟人来了,它过去闻闻就摇起尾

来,有时还用后腿站起,抬起前爪扑到人家胸前。生人来了,它就狂吠不止,让一家人都警

惕起来。祖父身体极好,但有时会头痛,头痛起来就静静地躺着,这时全家人都静悄起来

了,连金狮都被关到后花园里。我记得母亲静悄悄地给祖父下了一碗挂面,放在厨房桌上,

四叔母又静悄悄地端起来,放在祖父床前的小桌上,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子“苏苏”薰鸭。这

“苏苏”是人名,也是福州鼓楼一间很有名的薰鸭店名。这薰鸭一定很贵,因为我们平时很

少买过。

祖父对待孙女们一般比孙子们宽厚,我们犯了错误,他常常“视而不见”地让它过去。

我最记得我和我的三姐,(她是四叔母的女儿,和我同岁)常常给祖父“装烟”,我们都觉

得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水烟,非常好闻。于是在一次他去南台访友,走了以后(他总是扣上前

房的门,从后房走的),我们仍在他房里折叠他换下的衣衫。料想这时断不会有人来,我们

就从容地拿起水烟袋,吹起纸煤,轮流吸起烟来,正在我们呛得咳嗽的时候,祖父忽然又从

后房进来了,吓得我们赶紧放下水烟袋,拿起他的衣衫来乱抖乱拂,想抖去屋里的烟雾。祖

父却没有说话,也没有笑,拿起书桌上的眼镜盒子,又走了出去。我们的心怦怦地跳着,对

面苦笑了半天,把祖父的衣衫叠好,把后房门带上出来。这事我们当然不敢对任何人说,而

祖父也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们这件越轨的举动。

祖父最恨赌博,即使是岁时节庆,我们家也从来听不见搓麻将、掷骰子的声音。他自己

的生日,是我们一家最热闹的日子了,客人来了,拜过寿后,只吃碗寿面。至亲好友,就又

坐着谈话,等着晚上的寿席,但是有麻将癖的客人,往往吃过寿面就走了,他们不愿意坐谈

半天的很拘束的客气话。

在我们大家庭里,并不是没有麻将牌的。四叔母屋里就有一副很讲究的象牙麻将牌。我

记得在我回福州的第二年,我父亲奉召离家的时候,我因为要读完女子师范的第二个学期,

便暂留了下来,母亲怕我们家里的人会娇惯我,便把我寄居在外婆家。但是祖父常常会让我

的奶娘(那时她在祖父那里做短工)去叫我。她说,“莹官,你爷爷让你回去吃龙眼。他留

给你吃的那一把龙眼,挂在电灯下面的,都烂掉得差不多了!”那时正好我的三堂兄良官,

从小在我家长大的,从兵舰上回家探亲,我就和他还有二伯母屋里的四堂兄枢官,以及三

姐,在夜里九点祖父睡下之后,由我出面向四叔母要出那副麻将牌来,在西院的后厅打了起

来。打着打着,我忽然拚够了好几副对子,和了一副“对对和”!我高兴得拍案叫了起来。

这时四叔母从她的后房急急地走了出来,低声的喝道:

“你们胆子比天还大!四妹,别以为爷爷宠你,让他听见了,不但从此不疼你了,连我

也有了不是,快快收起来吧!”我们吓得喏喏连声,赶紧把牌收到盒子里送了回去。这些

事,现在一想起来就很内疚,我不是祖父想象里的那个乖孩子,离了他的眼,我就是一个既

淘气又不守法的“小家伙”。二我的父亲

关于我的父亲,零零碎碎地我也写了不少了。我曾多次提到,他是在“威远”舰上,参

加了中日甲午海战。但是许多朋友和读者都来信告诉我,说是他们读了近代史,“威远”

舰并没有参加过海战。那时“威”字排行的战舰很多,一定是我听错了,我后悔当时我

没有问到那艘战舰舰长的名字,否则也可以对得出来。但是父亲的确在某一艘以“威”字命

名的兵舰上参加过甲午海战,有诗为证!

记得在1914—1915年之间,我在北京中剪子巷家里客厅的墙上,看到一张父亲

的挚友张心如伯伯(父亲珍藏着一张“岁寒三友”的相片,这三友是父亲和一位张心如伯

伯,一位萨幼洲伯伯。他们都是父亲的同学和同事。我不知道他们的大名,“心如”和“幼

洲”都是他们的别号)贺父亲五十寿辰的七律二首,第一首的头两句我忘了:××××××

×东沟决战甘前敌威海逃生岂惜身人到穷时方见节岁当寒后始回春而今乐得英才育坐护皋比

士气伸

第二首说的都是谢家的典故,没什么意思,但是最后两句,点出了父亲的年龄:想见阶

前玉树芳希逸有才工月赋惠连入梦忆池塘出为霖雨东山望坐对棋枰别墅光莫道假年方学易平

时诗礼已闻亢

从第一首诗里看来,父亲所在的那艘兵舰是在大东沟“决战”的,而父亲是在威海卫泅

水“逃生”的。

提到张心如伯伯,我还看到他给父亲的一封信,大概是父亲在烟台当海军学校校长的时

期(父亲书房里有一个书橱,中间有两个抽屉,右边那个,珍藏着许多朋友的书信诗词,父

亲从来不禁止我去翻看。)信中大意说父亲如今安下家来,生活安定了,母亲不会再有:

“会少离多”的怨言了,等等。中间有几句说:“秋分白露,佳话十年,会心不远,当笑存

之。”

我就去问父亲:“这佳话十年,是什么佳话?”父亲和母亲都笑了,说:那时心如伯伯

和父亲在同一艘兵舰上服役。海上生活是寂寞而单调,因此每逢有人接到家信,就大家去抢

来看。当时的军官家属,会亲笔写信的不多,母亲的信总会引起父亲同伴的特别注意。有一

次母亲信中提到“天气”的时候,引用了民间谚语:“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大家看

了就哄笑着逗着父亲说:“你的夫人想你了,这分明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

共’的意思!”父亲也只好红着脸把信抢了回去。从张伯伯的这封信里也可以想见当年长期

在海上服务的青年军官们互相嘲谑的活泼气氛。

就是从父亲的这个书橱的抽屉里,我还翻出萨镇冰老先生的一首七绝,题目仿佛是《黄

河夜渡》:

夜过荥泽觉衣单

黄河桥上轻车渡

月照中流好共看

父亲盛赞这首诗的末一句,说是“有大臣风度”,这首诗大概是作于清末民初,萨老先

生当海军副大臣的时候,正大臣是载洵贝勒。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五日清晨悼念有吉佐和子

我案头的日历,左边已翻过了一大摞,右边只剩薄薄的几张纸。窗外朔风呼啸,又是

“急景凋年”时节。去年年终,我在写的怀念日本朋友的短文中,还曾提到有吉佐和子。怎

能料到今年此日,她已成了古人了!

我和她的初次会面,是在一九六一年的春天。我参加“亚非作家紧急会议”到了东京。

日本朋友在椿山庄设宴招待我们。致欢迎词的就是有吉佐和子。那时她风华正茂,穿着一身

淡素的衣裳,更显得她双颊红润,身材丰硕。她会英语,我们可以直接交谈。她知道我到过

广岛,特地在风雨交加之日,到我们住的镰仓旅馆来看我。我们谈得很深。当我谈到我和年

轻的原子弹受害者的谈话时,她忍不住哭了,我也很激动,当时就做了一首词送她,调寄

“卖花声”:椿树山庄欢迎会上互飞觞淡素衣裳灯彩里玉润珠光何事最难忘热血柔肠纵谈广

岛泪双行者是论交开始地春雨镰仓

当年秋天,她来华访问,就带来一把泥金摺扇,让我把这首词写了上去。

我和她相熟,是在一九六四年,那时她带了女儿和一个保姆,来华休养,住在城内和平

宾馆的中国式小院子里,廖公吩咐我好好地照应她。因此我常从西郊进城,有时陪她到医院

看病。她年轻,住不惯清静的病室,往往在我和医生说好安顿她住院之后,过不了三天,当

我从城外带了花束去看她时,她却已经出院,回到宾馆去了!

有吉佐和子是个才华横溢,而又多产的作家。她曾告诉我,她能同时为三种报刊写三种

长篇连载!她又极富于同情心和正义感。她从不吟风弄月。她在留美期间,看到白人对黑人

的歧视,她十分愤怒,写了《非色》。她同情老年妇女的悲惨的遭遇,写了《恍惚的人》。

她对于因工业现代化而引起的污染问题,尤为愤慨,写了《复合污染》。她写了许多这类的

小说和文章。虽然我看不懂日文,每出一本书,她必定送我一本。

她来华不止一次,这其间我也多次访问日本,我们不断地会面,每次会面,都有说不完

的话。我最后的一次访日,是在一九八○年春夏之交,我和她又晤谈了多次。我访问了她的

新居和摆满书籍的书房,会见了她的母亲和长大了的女儿。

当我在今年九月初,得到她突然逝世的消息时,我惊诧而又悲痛,我万万没有想到像她

这样年轻、前途无量的作家,会比我这个老人,先走了一步!

有吉佐和子是廖公发现的一位人物,他珍重地把她介绍给我。如今廖公也不在我们中间

了!一衣带水的两岸,少了这么两位热情、爽朗、才气纵横的人物,叫人怎能不感到寂寞

呢?甲子立冬致陈恕

亲爱的陈恕:

前读到你的末封来信和附来相片,十分高兴。你在青岛照的,陈钢已寄到青岛去了。你

近来想已渐渐习惯,但饮食仍不要太省。我认为你不必给吴青他们买衣服,他们的衣服有的

是,你宁可自己多吃一点,养养身体。Daddy在医院,现在白天黑夜都有人看护,他也

日有进步,在院住着,正好度过家里没有暖气的日子(医院里早已有了)。今天吴青生日,

午餐吃面,晚上再吃蛋糕。哥哥到深圳,去了十来天,昨晚才回来,我们还未见面。姐姐一

家都好。我还可以,就是忙于对付文债,你千万自己保重!娘十一、九忆烟台

一提起烟台,我的回忆和感想就从四方八面涌来……

但是,关于烟台,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童年时代的烟台,七十年前荒凉寂寞的烟台,已经从现代人们的眼中消逝了。今日的

烟台是渤海东岸的一个四通八达的大港口,它朝气蓬勃、容光焕发地正忙着迎送五洲四海的

客人。它不会记得七十年前有个孤独的孩子,在它的一角海滩上,徘徊踯躅,度过了潮涨潮

落的八个年头。

从烟台来的朋友告诉我,东山海军学校的旧址上已经盖上了很豪华的宾馆,她还邀请我

回去小住。我的想象力太差了,竟不敢在我的、荒凉的海滩上,建起七宝庄严的楼阁!

我是一九一一年离开烟台东山的,一九一七年曾回去一次,这中间变化不大。等到我一

九三五年再去时,东山的海军学校里已驻了军队,我只能从墙外看到那间高出墙头的、黯旧

的小楼。这时我还注意到从山上卡子门到东山海校的路上,这一片土地,是属于金钩寨的。

两旁田地中丛冢的墓碑上,刻有许多“贞女”“节妇”的字样。我猛忆起我小时书斋墙外就

有田地中的丛冢,往往听到墓边有妇女哭“老爷”的悲切的声音,那都是受了委屈的寡妇来

发泄她满腔的凄楚悲凉的!封建社会对于女性的压迫,童年的我还不能体会到。

村北的海军练营、村南的海军学校,都已不复存在了,但是中间的金钩寨这个村落,一

定还在山陬海隅安息着。这个我所熟悉的、一想起就感到亲切的、百十来幢偎倚着的村舍,

里面生活着、劳动着我的淳朴勇敢的乡亲。他们如今一定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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