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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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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长长的衣裳。小朋友也穿着好了,我们欠着身隔着水盆相对着。洗我的护士笑着对她的同

伴说:“你的那个孩子真壮真大呵,可不如我的这个白净秀气!”这时小朋友抬起头来注视着

我,似轻似怜的微笑着。

我羞怯地轻轻的说:“好呀,小朋友。”他也谦和的说:

“小朋友好呀。”这时我们已被放在相挨的两个小筐床里,护士们都走了。

我说:“我的周身好疼呀,最后四个钟头的挣扎,真不容易,你呢?”

他笑了,握着小拳:“我不,我只闷了半个钟头呢。我没有受苦,我母亲也没有受苦。”

我默然,无聊的叹一口气,四下里望着。他安慰我说:

“你乏了,睡罢,我也要养一会儿神呢。”

我从浓睡中被抱了起来,直抱到大玻璃门边。门外甬道里站着好几个少年男女,鼻尖和

两手都抵住门上玻璃,如同一群孩子,站在陈列圣诞节礼物的窗外,那种贪馋羡慕的样子。

他们喜笑的互相指点谈论,说我的眉毛像姑姑,眼睛像舅舅,鼻子像叔叔,嘴像姨,仿佛要

将我零碎吞并了去似的。

我闭上眼,使劲地想摇头,却发觉了脖子在痛着,我大哭了,说:“我只是我自己呀,

我谁都不像呀,快让我休息去呀!”

护士笑了,抱着我转身回来,我还望见他们三步两回头的,彼此笑着推着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对我招呼说:“你起来了,谁来看你?”我一面被放下,一面说:“不知

道,也许是姑姑舅舅们,好些个年轻人,他们似乎都很爱我。”

小朋友不言语,又微笑了:“你好福气,我们到此已是第二天了,连我的父亲我还没有

看见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我已睡了这许久。这时觉得浑身痛得好些,底下却又湿了,

我也学着断断续续的哭着说:

“我湿了呀!我湿了呀!”果然不久有个护士过来,抱起我。我十分欢喜,不想她却先

给我水喝。

大约是黄昏时候,乱哄哄的三四个护士进来,硬白的衣裙哗哗的响着。她们将我们纷纷

抱起,一一的换过尿布。小朋友很欢喜,说:“我们都要看见我们的母亲了,再见呀。”

小朋友是和大家在一起,在大床车上推出去的。我是被抱起出去的。过了玻璃门,便走

入甬道右边的第一个屋子。母亲正在很高的白床上躺着,用着渴望惊喜的眼光来迎接我。护

士放我在她的臂上,她很羞缩的解开怀。她年纪仿佛很轻,很黑的秀发向后拢着,眉毛弯弯

的淡淡的像新月。没有血色的淡白的脸,衬着很大很黑的眼珠,在床侧暗淡的一圈灯影下,

如同一个石像!

我开口吮咂着奶。母亲用面颊偎着我的头发,又摩弄我的指头,仔细的端详我,似乎有

无限的快慰与惊奇。——二十分钟过去了,我还没有吃到什么。我又饿,舌尖又痛,就张开

嘴让奶头脱落出来,烦恼的哭着。母亲很恐惶的,不住的摇拍我,说:“小宝贝,别哭,别

哭!”一面又赶紧按了铃,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母亲笑说:“没有别的事,我没有奶,小孩子

直哭,怎么办?”护士也笑着说:“不要紧的,早晚会有,孩子还小,他还不在乎呢。”一面

便来抱我,母亲恋恋的放了手。

我回到我的床上时,小朋友已先在他的床上了,他睡的很香,梦中时时微笑,似乎很满

足,很快乐。我四下里望着。

许多小朋友都快乐的睡着了。有几个在半醒着,哼着玩似的,哭了几声。我饿极了,想

到母亲的奶不知何时才来,我是很在乎的,但是没有人知道。看着大家都饱足的睡着,觉得

又嫉妒,又羞愧,就大声的哭起来,希望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哭了有半点多钟,才有个护士

过来,娇痴的撅着嘴,抚拍着我,说:“真的!你妈妈不给你饱吃呵,喝点水罢!”她将水瓶

的奶头塞在我嘴里,我哼哼的呜咽的含着,一面慢慢的也睡着了。

第二天洗澡的时候,小朋友和我又躺在水盆的两边谈话。

他精神很饱满。在被按洗之下,他摇着头,半闭着眼,笑着说:“我昨天吃了一顿饱奶!

我母亲黑黑圆圆的脸,很好看的。

我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呢。她和护士说她是第一次进医院生孩子,是慈幼会介绍来的,我

父亲很穷,是个屠户,宰猪的。”——这时一滴硼酸水忽然洒上他的眼睛,他厌烦的喊了几

声,挣扎着又睁开眼,说:“宰猪的!多痛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大了,也学我

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

我静静的听着,到了这里赶紧闭上眼,不言语。

小朋友问说:“你呢?吃饱了罢?你母亲怎样?”

我也兴奋了:“我没有吃到什么,母亲的奶没有下来呢,护士说一两天就会有的。我母

亲真好,她会看书,床边桌上堆着许多书,屋里四面也摆满了花。”

“你父亲呢?”

“父亲没有来,屋里只她一个人。她也没有和人谈话,我不知道关于父亲的事。”

“那是头等室,”小朋友肯定的说,“一个人一间屋子吗!

我母亲那里却热闹,放着十几张床呢。许多小朋友的母亲都在那里,小朋友们也都吃得

饱。”

明天过来,看见父亲了。在我吃奶的时候,他侧着身,倚在母亲的枕旁。他们的脸紧挨

着,注视着我。父亲很清癯的脸。皮色淡黄。很长的睫毛,眼神很好。仿佛常爱思索似的,

额上常有微微的皱纹。

父亲说:“这回看的细,这孩子美的很呢,像你!”

母亲微笑着,轻轻的摩我的脸:“也像你呢,这么大的眼睛。”

父亲立起来,坐到床边的椅上,牵着母亲的手,轻轻的拍着:“这下子,我们可不寂寞

了,我下课回来,就帮助你照顾他,同他玩;放假的时候,就带他游山玩水去。——这孩子

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像我。我虽不病,却不是强壮……”

母亲点头说:“是的——他也要早早的学音乐,绘画,我自己不会这些,总觉得生活不

圆满呢!还有……”

父亲笑了:“你将来要他成个什么‘家’?文学家?音乐家?”

母亲说:“随便什么都好——他是个男孩子呢。中国需要科学,恐怕科学家最好。”

这时我正咂不出奶来,心里烦躁得想哭。可是听他们谈的那么津津有味,我也就不言语。

父亲说:“我们应当替他储蓄教育费了,这笔款越早预备越好。”

母亲说:“忘了告诉你,弟弟昨天说,等孩子到了六岁,他送孩子一辆小自行车呢!”

父亲笑说:“这孩子算是什么都有了,他的摇监,不是妹妹送的么?”

母亲紧紧的搂着我,亲我的头发,说:“小宝贝呵,你多好,这么些个人疼你!你大了,

要做个好孩子……”

挟带着满怀的喜气,我回到床上,也顾不得饥饿了,抬头看小朋友,他却又在深思呢。

我笑着招呼说:“小朋友,我看见我的父亲了。他也极好。

他是个教员。他和母亲正在商量我将来教育的事。父亲说凡他所能做到的,对于我有益

的事,他都努力。母亲说我没有奶吃不要紧,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后还吃桔子汁,还吃……”

我一口气说了下去。

小朋友微笑了,似怜悯又似鄙夷:“你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后,就没有吃奶了。今天

我父亲来了,对母亲说有人找她当奶妈去。一两天内我们就得走了!我回去跟着六十多岁的

祖母。我吃米汤,糕干……但是我不在乎!”

我默然,满心的高兴都消失了,我觉得惭愧。

小朋友的眼里,放出了骄傲勇敢的光:“你将永远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风雨不侵的在

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的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

受。你从玻璃窗里,遥遥的外望,也许会可怜我。然而在我的头上,有无限阔大的天空;在

我的四周,有呼吸不尽的空气。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边歌唱飞翔。我的勇敢的卑微

的同伴,是烧不尽割不完的。在人们脚下,青青的点缀遍了全世界!”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的娇嫩呀!……”我说。

小朋友惊醒了似的,缓和了下来,温慰我说:“是呀,我们谁也不愿意和谁不一样,可

是一切种种把我们分开了,——看后来罢!”

窗外的雪不住的在下,扯棉搓絮一般,绿瓦上匀整的堆砌上几道雪沟。母亲和我是要回

家过年的。小朋友因为他母亲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去。我们只有半天的聚首了,茫茫的人

海,我们从此要分头消失在一片纷乱的城市叫嚣之中,何时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

眠?

我们恋恋的互视着。暮色昏黄里,小朋友的脸,在我微晕的眼光中渐渐的放大了。紧闭

的嘴唇,紧锁的眉峰,远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颏,处处显出刚决和勇毅。“他宰猪——

宰人?”我想着,小手在衾底伸缩着,感出自己的渺小!

从母亲那里回来,互相报告的消息,是我们都改成明天——一月一日——回去了!我的

父亲怕除夕事情太多,母亲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亲却因为除夕自己出去躲债,怕他母

亲回去被债主包围,也不叫她离院。我们平空又多出一天来!

自夜半起便听见爆竹,远远近近的连续不断。绵绵的雪中,几声寒犬,似乎告诉我们说

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结束。在明天重戴起谦虚欢乐的假面具之先,这一夜,要

尽量的吞噬,怨詈,哭泣。万千的爆竹声里,阴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隐伏着几千百种

可怖的情感的激荡……

我栗然,回顾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声儿不言语。——这一夜,缓流的水一般,细细

的流将过去。将到天明,朦胧里我听见小朋友在他的床上叹息。

天色大明了。两个护士脸上堆着新年的笑,走了进来,替我们洗了澡。一个护士打开了

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绒紧子,套上白绒布长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绒

线褂子,帽子和袜子。穿着完了,她抱起我,笑说:“你多美呵,看你妈妈多会打扮你!”我

觉得很软适,却又很热,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举了起来。我愣然,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外面穿着大厚蓝布棉袄,袖子很

大很长,上面还有拆改补缀的线迹;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蓝布的围裙。他两臂直伸着,头面

埋在青棉的大风帽之内,臃肿得像一只风筝!我低头看着地上堆着的,从我们身上脱下的两

套同样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我们从此分开了,我们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

分开了!

小朋友也看见我了,似骄似惭的笑了一笑说:“你真美呀,这身美丽温软的衣服!我的

身上,是我的铠甲,我要到社会的战场上,同人家争饭吃呀!”

护士们匆匆的捡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内。又匆匆的抱我们出去。走到玻璃门边,我不

禁大哭起来。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们乱招着手说:“小朋友呀!再见呀!再见呀!”一路

走着,我们的哭声,便在甬道的两端消失了。

母亲已经打扮好了,站在屋门口。父亲提着小箱子,站在她旁边。看见我来,母亲连忙

伸手接过我,仔细看我的脸,拭去我的眼泪,偎着我,说:“小宝贝,别哭!我们回家去了,

一个快乐的家,妈妈也爱你,爸爸也爱你!”

一个轮车推了过来,母亲替我围上小豆青绒毯,抱我坐上去。父亲跟在后面。和相送的

医生护士们道过谢,说过再见,便一齐从电梯下去。

从两扇半截的玻璃门里,看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父亲上前开了门,吹进一阵雪花,母

亲赶紧遮上我的脸。似乎我们又从轮车中下来,出了门,上了汽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母亲掀起我脸上的毯子,我看见满车的花朵。我自己在母亲怀里,父亲和母亲的脸夹偎着我。

这时车已徐徐的转出大门。门外许多洋车拥挤着,在他们纷纷让路的当儿,猛抬头我看

见我的十日来朝夕相亲的小朋友!他在他父亲的臂里。他母亲提着青布的包袱。两人一同侧

身站在门口,背向着我们。他父亲头上是一顶宽檐的青毡帽,身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

这宽大的帽檐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面向着我,雪花落在他的眉间,落在他颊上。他紧

闭着眼,脸上是凄傲的笑容……他已开始享乐他的奋斗!……

车开出门外,便一直的飞驰。路上雪花飘舞着。隐隐的听得见新年的锣鼓。母亲在我耳

旁,紧偎着说:“宝贝呀,看这一个平坦洁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海淀。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1年《新月》第3卷11期,后收入小说集《姑姑》。)记事无

根而失实①

文艺新闻记者先生:

来信及二十年九月十四日的《文艺新闻》,早已收到,因忙未即复,甚歉。关于我对于

普罗文学之谈话,报章所载,与我与记者所谈大有出入。至于所谓“受了卢布”之语,更无

根据。因着无根据的一句话,使我受了批评,是很意外的一件事!年来外边对于我的记事和

言论无根而失实者甚多,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更正过,这是头一次——希望也是末一次。专

此布达,请撰安谢冰心十一月廿五日

失实——冰心更正”。)

①1931年8月10日,《文艺新闻》发表冰心与文化新闻记者谈话:“普罗文学实难

称为文学”。本篇为此作的更正。致梁实秋①

实秋:

你的信,是我们许多年来,从朋友方面所未得到的,真挚痛快的好信!看完了予我们以

若干的欢喜。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

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我仍是这么一句话。上天生一个天才,真是万难,而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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