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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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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前一夜,放园从电话内问我,“这是什么?”我很不好意思的,说:

“这是小杂感一类的东西……”)。

我立意做诗,还是受了《晨报副刊》记者的鼓励。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三日,我在西山

写了一段《可爱的》,寄到《晨副》去,以后是这样的登出了,下边还有记者的一段按语:

除了宇宙,

最可爱的只有孩子。和他说话不必思索,

态度不必矜持。抬起头来说笑,

低下头去弄水。任你深思也好,微讴也好;驴背上,山门下,偶一回头望时,总是活泼

泼地,

笑嘻嘻地。

这篇小文,很饶诗趣,把它一行行的分写了,放在诗栏里,也没有不可。(分写连写,

本来无甚关系,是诗不是诗,须看文字的内容。)好在我们分栏,只是分个大概,并不限定

某些必当登载怎样怎样一类的文字,杂感栏也曾登过些极饶诗趣的东西,那么,本栏与诗

栏,不是今天才打通的。记者

于是畏怯的我,胆子渐渐的大了,我也想打开我心中的文栏与诗栏。几个月之后,我分

行写了几首《病的诗人》。第二首是有韵的。因为我终觉得诗的形式,无论如何自由,而音

韵在可能的范围内,总是应该有的。此后陆续的又做了些。

但没有一首,自己觉得满意的。

那年,文学研究会同人,主持《小说月报》。我的稿子,也常在那上面发表。那时的作

品,仍是小说居多,如《笑》,《超人》,《寂寞》等,思想和从前差不了多少。在字句

上,我自己似乎觉得,比从前凝炼一些。

一九二三年秋天,我到美国去。这时我的注意力,不在小说,而在通讯。因为我觉得用

通讯体裁来写文字,有个对象,情感比较容易着实。同时通讯也最自由,可以在一段文字

中,说许多零碎的有趣的事。结果,在美三年中,写成了二十九封寄小读者的信。我原来是

想用小孩子口气,说天真话的,不想越写越不像!这是个不能避免的失败。但是我三年中的

国外的经历,和病中的感想,却因此能很自由的速记了下来,我觉得欢喜。

这时期中的作品,除通讯外,还有小说,如《悟》,《剧后》等。诗则很少,只有《赴

敌》,《赞美所见》等。还有《往事》的后十则,——前二十则,是在国内写的。——那就

是放大的《繁星》,和《春水》,不知道读者觉得不觉得?——在美的末一年,大半的光

阴,用在汉诗英译里。创作的机会就更少了。

一九二六年,回国以后直至一九二九年,简直没有写出一个字。若有之,恐怕只是一两

首诗如《我爱,归来吧,我爱》,《往事集自序》等。缘故是因为那时我忙于课务,家又远

在上海,假期和空下来的时间,差不多都用在南下北上之中,以及和海外的藻通信里。如今

那些信件,还堆在藻的箱底。现在检点数量,觉得那三年之中,我并不是没有创作!

一九二九年六月,我们结婚以后,正是两家多事之秋。我的母亲和藻的父亲相继逝世。

我们的光阴,完全用在病苦奔波之中。这时期内我只写了两篇小说,《三年》,和《第一次

宴会》。

此后算是休息了一年。一九三一年二月,我的孩子宗生便出世了。这一年中只写了一篇

《分》,译了一本《先知》(TheProphet),写了一篇《南归》,是纪念我的母

亲的。

以往的创作,原不止这些,只将在思想和创作的时期上,有关系的种种作品,按着体

裁,按着发表的次序,分为三部:

一,小说之部,共有《两个家庭》等二十九篇。二,诗之部,有《迎神曲》等三十四

首,附《繁星》和《春水》。三,散文之部,有《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梦》,《到青

龙桥去》,《南归》等十一篇,附《往事三十则》,寄小读者的信二十九封,《山中记事》

十则。开始写作以后的作品,值得道及的,尽于此了!

从头看看十年来自己的创作和十年来国内的文坛,我微微的起了感慨,我觉得我如同一

个卖花的老者,挑着早春的淡弱的花朵,歇担在中途。在我喘息挥汗之顷,我看见许多少年

精壮的园丁,满挑着鲜艳的花,葱绿的草,和红熟的果儿,从我面前如飞的过去。我看着只

有惊讶,只有艳羡,只有悲哀。然而我仍想努力!我知道我的弱点,也知我的长处。

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也没有喷溢的情感,然而我有坚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情。在平

凡的小小的事物上,我仍宝贵着自己的一方园地。我要栽下平凡的小小的花,给平凡的小小

的人看!

我敬谨致谢于我亲爱的读者之前!十年来,我曾得到许多褒和贬的批评。我惭愧我不配

受过分的赞扬。至于对我作品缺点的指摘,虽然我不曾申说过半句话,只要是批评中没有误

会,在沉默里,我总是满怀着乐意在接受。

我也要感谢许多小读者!年来接到你们许多信函,天真沉挚的言词,往往使我看了,受

极大的感动。我知道我的笔力,宜散文而不宜诗。又知道我认识孩子烂漫的天真,过于大人

复杂的心理。将来的创作,仍要多在描写孩子上努力。

重温这些旧作,我又是如何的追想当年戴起眼镜,含笑看稿的母亲!我虽然十年来讳莫

如深,怕在人前承认,怕人看见我的未发表的稿子。而我每次做完一篇文字,总是先捧到母

亲面前。她是我的最忠实最热诚的批评者,常常指出了我文字中许多的牵强与错误。假若这

次她也在这里,花香鸟语之中,廊前倚坐,听泉看山。同时守着她唯一爱女的我,低首疾

书,整理着十年来的乱稿,不知她要如何的适意,喜欢!

上海虹桥的坟园之中,数月来母亲温静的慈魂,也许被不断的炮声惊碎!今天又是清明

节,二弟在北平城里,陪着父亲;大弟在汉口;三弟还不知在大海的哪一片水上;一家子飘

萍似的分散着!不知上海兵燹之余,可曾有人在你的坟头,供上花朵?……安眠罢,我的慈

母!上帝永远慰护你温静的灵魂!

最后我要谢谢纪和江,两个陪我上山,宛宛婴婴的女孩子。我写序时,她们忙忙的抄

稿。我写倦了的时候,她们陪我游山。花里,泉边,她们娇脆的笑声,唤回我十年前活泼的

心情,予我以无边的快感。我一生只要孩子们追随着我,我要生活在孩子的群中!一九三二

年清明节,香山,双清别墅。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2年10月20日《青年界》第2卷第3号。)寻常百姓

病了一夏天,楼上嫌热,因为暑假中客人少,便搬到楼下客厅来住。

八月××夜九时,我已经躺下了。藻在放下了圆纱帐,拉过围屏的时候,抬头看见挂隔

帘的横竿上,没有了白燕的笼子,他立刻失惊地说,“顺忘记了把鸟笼子拿进来了!”

我连忙坐起来,说,“你快出去看看罢,回头猫儿会把鸟儿叼走的。”

藻走了出去,半天,隔窗叫着说,“已经出了毛病了,白燕不在笼里了!”我又连忙趿

着拖鞋,也出到廊子上,看见笼子的底敞开了两寸来宽的一缝。白燕不见了!心里立地觉得

异样的空虚。

这白燕是六年前在上海时候,母亲买给小菊玩的,很细秀玲珑的笼。鸟是浅黄色苗条的

身子,很会叫,尤其是早晨。

母亲死后,全家回到北平,父亲出了半价的车,船票,把它也带了来,仍旧是很会叫,

解了父亲不少的寂寞。

前年小菊到汉口去了。有一天早晨父亲给我打电话说,“我这里新养了一只猫,鸟笼挂

着我总担心,你拿去给贝贝玩罢。”第二天早晨,白燕就送来了,从此这“王谢堂前燕”就

到我们这里来了。

白燕来了以后,也许是我们不会饲养罢,不大会叫了。藻说是它老了。它一冬天缄默

着,有时啁啾了几声,也不起劲。

喂它的谷子,苏子,总是从城里买来,添水换食,也总是按时,但它总不像从前那样精

神。

春天来了,它仿佛有点欢悦,在笼里不住的跳跃着。有一天,清早,我坐在廊上,朝阳

下,春风吹着新开的樱花。我看见它侧着头左右端相着。良久,便开始娇啭了,声音如同一

串的银钟,又像不断的流泉,入耳非常的熟识而爽脆,我惊起,立时觉得春天回来了,四年

前的春天回来了!藻拿着笔,从书房里出来,惊讶的笑说,“鸟又叫了。”我说,“到底它

不曾老呀。”我们在廊下静立了许久。

贝贝很爱它,一看见就抬头拍手叫“不达!——不达!”——我教给贝贝说“鸟儿,”

他说不上来,我又教给他说“Birdie”,他也说不上来,只会说“不达!”——“不

达”

就成了它的名字了。

它又会叫之后,我们更爱惜它了。但是藻是书呆子,我又病又懒,我们总不大管它。顺

是新来的僮子,人生地不熟,做事总是麻麻糊糊的。有时我看见笼子在廊上日影下挂着,鸟

是直着脖子喘气,连忙摘下笼子来一看,水一点也没有了。我便觉得心疼,赶紧去添水,一

面看着它唼唼的喝,一面数说着顺。

这一天黄昏,我还出到廊子上,扣着笼子,学着贝贝叫“不达!——不达!”它从笼里

低头看了看,叫了几声。接着客人来了,坐着谈话,便把它忘了。

这时我们都呆立着,还是我说,“算了,我们先进来再说。”

藻把笼底安上,小栅门开着,仍旧挂在那里,希望它万一回来。——在枕上我还是烦恼

着。

藻安慰我似的说,“不是猫儿叼走的罢?要是的话,笼子掉下来会有声音的,准是它自

己飞走了——无论如何,总是顺不小心!”

关在笼里六年,乍一出去,你会飞么?夜是这样的黑,不但飞去认不清途程,你要飞回

也不容易了!你忍不住人们的冷淡,你求解放的挣扎的尝试。你发现开缝时的惊喜,你轻滑

的钻出笼后的彷徨,你迷惘,你试飞,你无力的在地上跳跃,我似乎看见廊边珍珠梅的密叶

下,窥伺的一对凶锐、惊喜、碧绿的眼睛。……一阵小小的旋风,寂然卷去了你小小灵魂的

意识,在你万千惶战之中,你的柔羽,已在那毛茸茸的爪牙间撕散……

病中本来神经弱,我一夜没有睡好!燕子!燕子!就当是你自己飞走的罢。我不忍想见

你被逼贴挂在笼子的一角,扑翅哀鸣,被一只毛爪,猛攫了去!

我做了一夜梦,梦见麻雀,又梦见燕子,仿佛是两只麻雀聚啄着燕子似的,很乱很乱

的,……

早晨阳光未出,听见鸟声我惊起,揉一揉眼,我赶紧出到廊上来看,只见白燕的笼子仍

旧空洞洞的高挂着!微凉的晓风之中,我在笼下默然的望着,直到近午。

叶底,花下,园子的角落里,我们也都找遍,连一根碎羽也不曾看见!顺满脸通红的极

口的分辨,说昨夜挂笼时,白燕子还好好的闭目立着。我没有言语。

从此便没有看见它,既找不着尸体,也不见它回来,心中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望。因

倩人治一印,文曰“寻常百姓”,以忏自己之不能使白燕安于其居,并无望的希望它万一重

复飞入我家。病中作了许多事,此亦是无聊事之一。一九三二年夏,病榻上。致梁实秋

实秋:

前得来书,一切满意,为慎重起见,遵医(协和)嘱重行检查一次,X光线,取血,闹

了一天,据说我的肺倒没毛病,是血管太脆。现在仍须静养,年底才能渐渐照常,长途火

车,绝对禁止,于是又是一次幻象之消灭!

我无有言说,天实为之!我只有感谢你为我们费心,同时也羡慕你能自由的享受海之伟

大,这原来不是容易的事!文藻请安冰心拜上六月廿五1933年我们太太的客厅

时间是一个最理想的北平的春天下午,温煦而光明。地点是我们太太的客厅。所谓太太

的客厅,当然指着我们的先生也有他的客厅,不过客人们少在那里聚会,从略。

我们的太太自己以为,她的客人们也以为她是当时当地的一个“沙龙”的主人。当时当

地的艺术家,诗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闲的下午,想喝一杯浓茶,或咖啡,想抽几根好

烟,想坐坐温软的沙发,想见见朋友,想有一个明眸皓齿能说会道的人儿,陪着他们谈笑,

便不须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车,把自己送到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来。在这里,各

人都能够得到他们所想望的一切。

正对着客厅的门,是一个半圆式的廊庑,上半截满嵌着玻璃,挂着淡黄色的软纱帘子。

窗外正开着深紫色的一树丁香,窗内挂着一只铜丝笼子,关着一只玲珑跳唱的金丝雀。阳光

从紫云中穿着淡黄纱浪进来,清脆的鸟声在中间流啭,屋子的一切,便好似蒙在鲛觚之中的

那般波动,软艳!窗下放着一个小小书桌,桌前一张转椅,桌上一大片厚玻璃,罩着一张我

们太太自己画的花鸟。此外桌上就是一只大墨碗,白磁笔筒插着几管笔,旁边放着几卷白

纸。

墙上疏疏落落的挂着几个镜框子,大多数的倒都是我们太太自己的画像和照片。无疑

的,我们的太太是当时社交界的一朵名花,十六七岁时候尤其嫩艳!相片中就有几张是青春

时代的留痕。有一张正对着沙发,客人一坐下就会对着凝睇的,活人一般大小,几乎盖满半

壁,是我们的太太,斜坐在层阶之上,回眸含笑,阶旁横伸出一大枝桃花,鬓云,眼波,巾

痕,衣褶,无一处不表现出处女的娇情。我们的太太说,这是由一张六寸的小影放大的,那

时她还是个中学生。书架子上立着一个法国雕刻家替我们的太太刻的半身小石像,斜着身

子,微侧着头。对面一个椭圆形的镜框,正嵌着一个椭圆形的脸,横波入鬓,眉尖若蹙,使

人一看到,就会想起“长眉满镜愁”的诗句。书架旁边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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