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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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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帮帮忙,学点粗活,日后自然都有用处……’她倒是不刁难,笑嘻嘻的就走了。
“后来,我妹妹来说:‘冬儿倒是真能干,真有力气。浇菜,喂猪,天天一清早上西直
门取货,回来还来得及做饭。做事是又快又好,就是有一样,脾气太大!稍微的说她一句,
她就要回家。’真的,她在她姨儿家住不上半年就回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我劝着她走的,
不过她不在家,我也有想她的时候。
那一回我们后院种的几棵老玉米,刚熟,就让人拔去了,我也没追究。冬儿回来知道
了,就不答应说:‘我不在家,你们就欺负我妈了!谁拔了我的老玉米,快出来认了没事,
不然,谁吃了谁嘴上长疔!’她坐在门槛上直直骂了一下午,末后有个街坊老太太出来笑着
认了,说:‘姑娘别骂了,是我拔的,也是闹着玩。’这时冬儿倒也笑了说:‘您吃了就告
诉我妈一声,还能不让您吃吗?明人不做暗事,您这样叫我们小孩子瞧着也不好!’一边说
着,这才站起来,又往她姨儿家里跑。
“我妹妹没有儿女。我妹夫就会耍钱,不做事。冬儿到他们家,也学会了打牌,白天做
活,晚上就打牌,也有一两块钱的输赢。她打牌是许赢不许输,输了就骂。可是她打的还
好,输的时候少,不然,我的这点儿亲戚,都让她给骂断了!
“在我妹妹家两年,我就把她叫回来了,那就是去年,我跟您到北海去,叫她回来看
家。我不在家,她也不做活,整天里自己做了饭吃了,就把门锁上,出去打牌。我听见了,
心里就不痛快。您从北海一回来,我就赶紧回家去,说了她几次,勾起胃口疼来,就躺下
了。我妹妹来了,给我请了个瞧香的,来看了一次,她说是因为我那年为冬儿她爸爸许的
愿,没有还,神仙就罚我病了。冬儿在旁边听着,一声儿也没言语。谁知道她后脚就跟了香
头去,把人家家里神仙牌位一顿都砸了,一边还骂着说:‘还什么愿!我爸爸回来了么?就
还愿!我砸了他的牌位,他敢罚我病了,我才服!’大家死劝着,她才一边骂着,走了回
来。我妹妹和我知道了,又气,又害怕,又不敢去见香头。谁知后来我倒也好了,她也没有
什么。
算是,‘神鬼怕恶人’……
“我哥哥来了,说:‘冬儿年纪也不小了,赶紧给她找个婆家罢,“恶事传千里”,她
的厉害名儿太出远了,将来没人敢要!’其实我也早留心了,不过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有
个公公婆婆的,我又不敢答应,将来总是麻烦,人家哪能像我似的,什么都让着她?那一次
有人给提过亲,家里也没有大人,孩子也好,就是时辰不对,说是犯克。那天我合婚去了,
她也知道,我去了回来,她正坐在家里等我,看见我就问:
‘合了没有?’我说:‘合了,什么都好,就是那头命硬,说是克丈母娘。’她就说:
‘那可不能做!’一边说着又拿起钱来,出去打牌去了。我又气,又心疼。这会儿的姑娘都
脸大,说话没羞没臊的!
“这次总算停当了,我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谢谢您,您又给这许多钱,我先替冬儿谢谢您了!等办过了事,我再带他们来磕
头。……您自己也快好好的保养着,刚好别太劳动了,重复了可不是玩的!我走了,您,再
见。”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夜。
《冬儿姑娘》)1934年新年试笔
新年试笔。
因为是“试”笔,所以要拿起笔来再说。
拿起笔来仍是无话可话;许多时候不说了,话也涩,笔也涩,连这时扫在窗上的枯枝也
作出“涩——涩”的声音。
我愿有十万斛的泉水,湖水,海水,清凉的,碧绿的,蔚蓝的,迎头洒来,泼来,冲
来,洗出一个新鲜,活泼的我。
这十万斛的水,不但洗净了我,也洗净了宇宙间山川人物。——如同太初洪水之后,有
只雪白的鸽子,衔着嫩绿的叶子,在响晴的天空中飞翔。
大地上处处都是光明,看不见一丝云影。山上没有一棵被吹断的树,没有一片焦黄的
叶;一眼望去是参天的松柏,树下随意的乱生着紫罗兰,雏菊,蒲公英。松径中,石缝中,
飞溅着急流的泉水。
江河里也看不见黄泥,也不飘浮着烂纸和瓜皮;只有朝霭下的轻烟,镑镑的笼罩着这浩
浩的流水。江河两旁是沃野千里,阡陌纵横,整齐的灰瓦的农舍,家家开着后窗,男耕女
织,歌声相闻。
城市像个花园,大树的浓阴护着杂花。整洁的道路上,看不见一个狂的男人,妖的女
人,和污秽的孩子。上学的,上工的,个个挺着胸走,容光焕光,用着掩不住的微笑,互相
招呼,似乎人人都彼此认识。
黄昏时从一座一座的建筑物里,涌出无数老的,少的,村的,俏的人来。一天结实的有
成绩的工作,在他们脸上,映射出无限的快慰和满足。回家去,家家温暖的灯光下,有着可
口的晚餐,亲爱的谈话。
蓝天隐去,星光渐生,孩子们都已在温软的床上,大开的窗户之下,在梦中向天微笑。
而在书室里,廊上,花下,水边都有一对或一对以上的人儿,在低低的或兴高采烈的谈
着他们的过去,现在,将来所留恋,计划,企望的一切。
平凡人的笔下,只能抽出这平凡的希望。然而这平凡的希望——
洪水,这迎头冲来的十万斛的洪水,何时才来到呢?
(本篇最初发表于1934年1月1日《文学》第2卷第1期。)相片
施女士来到中国,整整的二十八年了。这二十八年的光阴,似乎很飘忽,很模糊,又似
乎很沉重,很清晰。她的故乡——新英格兰——在她心里,只是一堆机械的叠影,地道,摩
天阁,鸽子笼似的屋子,在电车里对着镜子抹鼻子的女人,使她多接触一回便多一分的厌
恶。六年一次休假的回国,在她是个痛苦,是个悲哀。故旧一次一次的凋零,而亲友家里的
新的分子,一次一次的加多,新生的孩子,新结婚的侄儿,甥女,带来的他们的伴侣,举止
是那样的佻达,谈吐是那样的无忌。而最使施女士难堪的,是这些年轻人,对于他们在海外
服务,六载一归来的长辈,竟然没有丝毫的尊敬,体恤。
他们只是敷衍,只是忽略,甚至于嘲笑,厌恶。这时施女士心中只温存着一个日出之地
的故乡,在那里有一座古城,古城里一条偏僻的胡同,胡同里一所小房子。门外是苍古雄大
的城墙,门口几棵很大的柳树,门内是小院子,几株丁香,一架蔷薇,蔷薇架后是廊子,廊
子后面是几间小屋子,里面有墙炉,有书架,有古玩,有字画……而使这一切都生动,都温
甜,都充满着“家”的气息的,是在这房子有和自己相守十年的,幽娴贞静的淑贞。
初到中国时候的施女士,只有二十五岁,季候是夏末秋初。中国北方的初秋天气,是充
满着阳光,充满着电,使人欢悦,飘扬,而兴奋。这时施女士常常穿一件玫瑰色的衣裳,淡
黄色的头发,微微晕红着的椭圆形的脸上,常常带着天使般的含愁的微笑。她的职务是在一
个教会女学校里教授琴歌,住在校园东角的一座小楼上。那座小楼里住的尽是西国女教员,
施女士是其中最年轻,最温柔,最美丽的一个,曾引动了全校学生的爱慕。中学生的情感,
永远是腼腆,是隐藏,是深挚。尤其是女学生,对于先生们的崇拜敬爱,是永远不敢也不肯
形之于言笑笔墨的。施女士住的是楼下,往往在夜里,她在写家书,或改卷子,隐隐会看见
窗外有人影躲闪着,偷看她垂头的姿态。有时墙上爬山虎的叶子,会簌簌的响着,是有细白
的臂儿在攀动,甚至于她听得有轻微的叹息。施女士只微微的抬头,凄然的一笑,用笔管挑
开她额前的散发,忙忙的又低下头去做她的工作。
不但是在校内,校外也有许多爱慕施女士的人。在许多学生的心目里,毕牧师无疑的是
施女士将来的丈夫。他是如此的年轻,躯干挺直,唇角永远浮着含情的微笑。每星期日自讲
坛上下来,一定是挟着圣经,站在琴旁,等着施女士一同出去。在小楼的台阶上,也常常有
毕牧师坐立的背影。时间是过了三年,毕牧师例假回国,他从海外重来时,已同着一位年轻
活泼的牧师夫人。学生们的幻像,渐渐的消灭了下去,施女士的玫瑰色的衣服,和毕牧师的
背影,也不再掩映于校园的红花绿叶之间。光阴是一串骆驼似的,用着苯重的脚步,慢慢地
拖踏了过去,施女士浅黄色的头发,渐渐的转成灰白。小楼中陆续的又来了几个年轻活泼的
女教员,作了学生们崇拜敬爱的对象。施女士已移居在校外的一条小胡同里,在那里,她养
着一只小狗,种着些花,闲时逛隆福寺,厂甸,不时的用很低的价钱,买了一两件古董,回
来摆在书桌上,墙炉上,自己看着,赏玩着,向来访的学生们朋友们夸示着。春日坐在花
下,冬夜坐守墙炉,自己觉得心情是一池死水般的,又静寂,又狭小,又绝望,似乎这一生
便这样的完结了。
淑贞,一朵柳花似的,飘坠进她情感的园地里,是在一年的夏天。淑贞的父亲王先生,
是前清的一个秀才,曾做过某衙门的笔帖式,三十年来,因着朋友的介绍,王先生便以教外
国人官话为业,第二个学生便是施女士。施女士觉得王先生比别个官话先生都文雅,都清
高。除了授课之外,王先生很少说些不相干的应酬话,接收束修的信封的时候,神气总是很
腼腆,很不自然,似乎是万分无奈。年时节序,王先生也有时送给她王太太自己绣的扇袋之
类,上面绣的是王太太自己做的诗句。谈起话来施女士才知道王太太也是一个名门闺秀,而
且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王先生告了十天的假,十天以后回来,王先生的神情极其萧索,
脸上似乎也苍老了许多。说起告假的情由来,是在十天之中,王太太由肺病转剧而去世,而
且是已经葬了,三岁的女儿淑贞,暂时寄养在姥姥家里。
自那时起,王先生似乎是更沉默更忧闷了,幽灵似的,连说话的声音都轻得像吹过枯叶
的秋风。施女士觉得很挂虑,很怜惜他,常常从谈话中想鼓舞起王先生的意兴,而王先生总
仍然是很衰颓,只无力的报以客气的惨笑。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王先生也以猝然中暑而逝
世。
从王先生的邻里那里得到王先生猝然病故的消息,施女士立刻跟着来人赶到王家去,这
是她第一次进王家门,院子中间一个大金鱼缸,几尾小小的金鱼在水草隙里穿游。鱼缸四围
摆着几盆夹竹桃。墙根下几竿竹子,竹下开着几丛野茉莉。进了北屋,揭开竹帘鸦雀无声,
这一间似乎是书屋,壁架上堆着满满的书,稀疏的挂几幅字画,西边门上,挂着一幅布帘,
施女士又跟着来人轻轻的进去,一眼便看见王先生的遗体,卧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单被,
脸上也蒙着一张白纸,炕沿上一个白发老太太,穿着白夏布长衣,双眼红肿,看见施女士,
便站了起来。经了来人的介绍,施女士认识了王先生的岳母黄老太太,黄老太太又拉起了炕
头上伏着的一个幽咽的小姑娘,说:“这是淑贞。”这个瘦小的,苍白的,柳花似的小女
儿,在第一次相见里,衬着这清绝惨绝的环境和心境,便引起了施女士的无限的爱怜。
王先生除了书籍字画之外,一无所有,一切后事,都是施女士备办的。葬过了王先生,
施女士又交给黄老太太一些钱,作为淑贞的生活费和学费,黄老太太一定不肯接受,只说等
到过不去的时候,再来说。过了两三个月,施女士不放心,打听了几个人,都说是黄家孩子
很多,淑贞并不曾得到怎样周到的爱护,于是在一个圣诞的前夜,施女士便把淑贞接到自己
的家里来。
窗外微月的光,轻轻的盖着积雪。时间已过夜半,那些唱圣诞喜歌的学生们,还未曾来
到。窗口立着的几条红烛,已将燃尽,翱翱的落下了等待的热泪。炉火的微光里,淑贞默然
的坐在施女士的椅旁,怯生的苍白的脸,没有一点倦容,两粒黑珠似的大眼,嵌在瘦小的脸
上,更显得大的神秘而凄凉。
施女士轻轻的握着淑贞的不退缩也无热力的小手,想引她说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从
微晕的光中,一切都模糊的时候,她觉得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个活泼的小女子,却是王先生的
一首诗,王太太的一缕绣线,东方的一片贞女石,古中华的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静默……
十年以来,在施女士身边的淑贞好像一条平流的小溪,平静得看不到流动的痕迹,听不
到流动的声音,闻不到流动的气息。淑贞身材依然很瘦小,面色依然很苍白,不见她痛哭,
更没有狂欢。她总是羞愁的微笑着,轻微的问答着,悄蹑的行动着。在学校里她是第一个好
学生,是师友们夸爱的对象,而她却没有一个知己的小友,也不喜爱小女孩们所喜爱的东
西。
“这是王先生的清高,和王太太的贞静所凝合的一个结晶!”施女士常常的这样想,这
样的人格,在跳荡喧哗的西方女儿里是找不到的。她是幽静,不是淡漠,是安详,不是孤
冷,每逢施女士有点疾病,淑贞的床前的蹀躞,是甜柔的,无声的,无微不至的。无论那时
睁开眼,都看见床侧一个温存的微笑的脸,从书上抬了起来。“这天使的慰安!”施女士总
想表示她热烈的爱感,而看着那苍白羞怯的他顾的脸,一种惭愧的心情,把要说的热烈的
话,又压了回去。
淑贞来的第二年,黄老太太便死去,施女士带着她去看了一趟,送了葬,从此淑贞除了
到学校和礼拜堂以外,足迹不出家门。清明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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