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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第1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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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有意歪曲,着眼势利,那就更是史笔的下流了。

今有所谓纪实文学一说。纪实则为历史;文学即为创作。

过去有演义小说,然所据为历史著作,非现实材料。现在把历史与创作混在一起,责其不实,则诡称文学;责其不文,则托言纪实。实顾此失彼,自相矛盾,两不可能也。

所谓忘我,就是忘记名利,忘记利害,忘记好恶,忘记私情。客观表现历史,对人对己,都采取:“死后是非乃定”的态度。

当代人写当代事,牵扯太多,实在困难。不完全跳出圈外,就难以写好。沈约《宋书·自序》说:

进由时旨,退傍世情,垂之方来,难以取信。事属当时,多非实录。

班固能撰《汉书》,是史学大家。据说他写的“当代史料”,几不可读。这就是刘知几说的:“拘于时”的著作,不易写好。

能撰写好前代史传,而撰写不好当代的事,这叫“拘于时”。而司马迁从黄帝写到汉武帝,从古到今,片言只字,人皆以为信史。班固的《汉书》,有半部是抄录《史记》。就不用说,历代史学界对他的仰慕了。这源于他萌发了史学的良心。



我有暇读了一些当代人所写的史料。其写作动机,为存史实者少,为个人名利者多。道听途说,互相抄袭,以讹传讹,并扩张之。强写伟人、名人,炫耀自己;拉长文章,多换稿费。有的胡编乱造,实是玷污名人。而名人多已年老,或已死去,没有精力,也没有机会,去阅读那些大小报刊,无聊文字,即使看到,也不便或不屑去更正辩驳。如此,这些人就更无忌惮。这还事小,如果以后,真的有人,不明真伪,采作史料,遗害后人,那就造孽太大了。

这是我的杞忧。其实,各行各业,都有见要人就巴结,见名人就吹捧的脚色。各行各业,都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有时是帮忙,多数是帮闲,有时是吹喇叭,有时是敲边鼓。你得意时,他给你脸上搽粉;你失意时,他给你脸上抹黑。

但历史如江河,其浪滔滔,必将扫除一切污秽,淘尽一切泥沙。剥去一切伪装,削去一切芜词。黑者自黑,白者自白。伟者自伟,卑者自卑。各行各业,都有玩闹者,也不乏严肃工作的人。历史,将依靠他们的筛选、澄清,显露出各个事件,各个人物,本来的面目。

1990年3月9日写讫

读《史记》记(跋)

清人有关《史记》之著述甚多,多为读书笔记。最有名者,为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之读书杂志。我有金陵书局刻本。

此书,我在中学读书时,谢老师即为介绍,极为推崇。然中学生《史记》原书,尚未读懂,更未全读。此师以己之所好,推及于学生,实无的放矢也。今日读之,兴趣亦寡。序言,略有情致,其他皆个别文字之考证,甚干燥无味。我尚购有王鸣盛、钱大昕、赵翼之著作,皆为中华书局近年排印本。其治学方法与王氏同,亦皆未细读。近人整理的郭嵩焘之史记札记,考据之外,还有些新意。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治学方法,治学爱好,终生孜孜,流连忘返。这种意趣,后人是难以想象的。此后,鲁迅先生于《史记》研究,颇有新的见解,惜《汉文学史纲要》一书中,论及司马迁者,文字不多。

其实,《史记》有集解、索隐、正义,再加上乾隆四年校刊时之考证,对于读这部书,文义上的理解,文字上的辨认,也就可以了。再多,只能添乱,于读原书,并无多大好处。所以,我读古书,总是采取硬读、反复读的笨法子,以求通解。

我有两种《史记》:一为涵芬楼民国五年影印武英殿本。

一为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此本也是据武英殿本排印的,余虑其有误植,故参照影印本。这两种本子,拿放都很轻便,字大清楚,便于老人阅读。

我没有购买中华书局近年标点的本子。我用的本子,都没有断句,更没有标点。此次引文,标点都是我试加的,容有错误。发表前,请张金池同志,逐条参照中华标点本,以求改正。这是很麻烦的事,应当感谢。

我以为:读书应首先得其大旨,即作者之经历及用心。然后,就其文字内容,考察其实学,以及由此而产生之作家风格。我这种主张,不只自用于文学作品,亦自用于史学著作。

至于个别字句之考释,乃读书之末节。

黄卷青灯,心参默诵,是我的读书习惯。此次读《史记》,仍旧用这种办法。然而究竟是老了,昨夜读到哪里,今夜已不省记。读时有些心得,稍纵即又忘记。欲再寻觅,必需检书重读,事倍而功半。

但还是读下去,每晚躺在床上,读一卷,或仅读数页。本纪、世家、列传,及卷首卷尾部分,总算粗读一过。其他,实仍未读吧。回忆自初中时,买一部《史记菁华录》,初识此书。

时至今日,用功仅仅如此,时间之长,与收获之少,可使人惭愧。读书,读书,一个人的一生,究竟能真正读多少好书,只能自己心中有数了。

至于行文之时,每每涉及当前实况,则为鄙人故习,明知其不可,而不易改变者也。

1990年3月11日晨记

读唐人传奇记



鲁迅论唐传奇:

(一)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源出于志怪。(二)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婉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三)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唐宋传奇集·序例》,首引胡应麟说:“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先生称:其言盖近是矣。”)

(四)餍于诗赋,旁求新途,藻思横流,小说斯灿。文人往往有作,投谒时或用之为行卷。(五)实唐代特绝之作也。而大归究在文采与意想。(六)然而后来流派,实亦不昌。宋好劝惩,摭实而泥,飞动之致,眇不可期,传奇命脉,至斯以绝。

以上综录先生论及传奇之言,稍加穿插,共得六则。余以为对唐传奇之研究,可谓发其端而尽其意矣。



鲁迅说唐人“始有意为小说”。胡应麟说“作意”、“幻设”,都是有意识的创造之意。

唐人的小说,已经超越单纯的记录,进入复杂的创作活动。小说的境界,已经不只是客观世界的描绘,而涌进了作家主观的想象。

主观包括两方面:“文采与意想”。文采与意想,是文学创作的精魂。但这两点,在唐人传奇上,表现得非常突出。这不只使它明显地区别于过去的小说,也使它明显地区别于以后的传奇。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放异彩。

任何现象,都有其由来,有其基础。唐代文人的文化素质,实不一般。表现在诗歌创作上,已经有目共睹。这些文士,多是从幼年就用功于此,有些人,甚至是几代相传。他们重读书,重旅行,重交友,重唱和。互相鼓励,互相帮助,共同提高。文化素质的提高,必然引发道德、道义的提高。必然引发丰盛的想象力,引发出高尚的意象。高尚的人品,才能有高尚的想象;卑劣者,只能有卑劣的想象。其文章内容、风格、理想,自不相同。

唐代文人,在一种较高的文化素质根基上,创作小说,自有可观。又因为在诗歌领域的想象力,已经非常发达旺盛,表现在小说创作上,亦必不同一般。



这可以从比较上说明。此前不论矣。宋代传奇,胡应麟的话是:“宋人所记,乃多有近实者,而文采无足观。”鲁迅的话,已见上文,谓其主要缺点,是失去了“飞动之致”。

“飞动”二字,自幼即深印我心,以为是文学之命脉所在。

然究竟什么是飞动,如何才能做到飞动,则一直不甚了了。壮年以后,从事此业,见闻稍多,反复思考,所谓飞动即日常所谓神来之笔,得意文章。然此尚为玄虚之谈,未能得其要领。

后来读李白《谢朓楼诗》:“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才有所领悟。

所谓飞动,就是“逸兴”和“壮思”的出现。就是在事实之上,出现的创造。或是在描述现实时,突然出现的奇思妙想。

这些奇思妙想的连续,就形成了作品的“飞动之致”。只有富于想象,诗作最飞动的李白,才能这样透彻地帮助我把问题解释清楚。凡是伟大的艺术品,都必具备“飞动之致”。雕塑、绘画如此。音乐、诗歌亦如此。文学名著《阿Q正传》、《红楼梦》、《水浒传》,都因富于此“致”,而得为小说上乘。



历来对宋人传奇的评价,意见也不完全一致。胡应麟把“近实”看作是宋传奇的优长之处,所以鲁迅说他的那一段话,只能是“几近是”。

近人吕思勉说:“惟小说究以理致为主。唐人所为,好用辞藻,故其品实不逮宋人。”并说,“……小说也,皆唐人启其端,至宋而后臻于大成,唐中叶后新开之文化,固与宋当画为一期者也。”(《隋唐五代史》第二十一章)这只能说是历史家的一种见解,不必深辩矣。因为文学的飞动,不只靠奇思妙想,而且还要靠足能传达这种奇思妙想的词藻。这一点,较之唐,宋传奇就大大失色了。

词藻——语言的作用,绝不可忽视。此文人之法宝,久炼而成;小说之精华,非此莫属。

宋人并非不追求词藻,有时还常常在文中点缀诗词。不过总的说来,它的文词呆滞,不传神韵。失去魅力,失去读者。读者不能无精神食粮,平话小说乃乘运而兴。



唐人传奇之漂亮词句,幼年初读时,即拍案叫绝,至今仍能背诵。如《虬髯客传》之“张氏发长委地,立梳床前。”

“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柳毅传》:

“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霍小玉传》:

“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句句恳切,闻之动人。”“时春物尚余,夏景初丽,酒阑宾散,离思萦怀。”都非强作美词,眩人眼目。

而是逐景生情,发自作者心中,所以能感人,并呈飞动之致。

唐人做诗做惯了,善于推敲,遣词造句,变化神奇,有如魔术。这自然影响到小说的修辞上。



唐人传奇的形式,多种多样,有长有短。其内容,也包罗万象。就其主要作品来看,已从记述怪异逐渐进入现实人生。即如写梦幻,实亦为写人间。彰彰者如《南柯太守传》与《枕中记》,写的就是官场的沉浮,人生的荣辱。鲁迅说,唐代文人,“歆羡功名”。所以写这种题材多。名为警世,实亦渲染。

有的是写政治。《虬髯客传》,目的在于政治,即天命不可违,神器不可夺,为李唐着笔,虽有男女间的相遇相慕,只是陪衬,最终是为政治服务的。《东城老父传》、《开元升平源》两篇,更是直言不讳地写政治,写国家的治乱兴衰。而《庐江冯媪传》,实际上是一篇现实性很强的农村小景。

完全进入现实生活,目的在于描绘世态的,是《李娃传》。这是唐人传奇中的一篇杰作。白行简不愧为大作家。它的优长之处,在于布局的完整、舒展,行文的自然、大方。对比之下,沈亚之等人的作品,则有些局促。鲁迅所说的“施之藻绘,扩其波澜”,它兼而有之。《霍小玉传》,虽亦缠绵,而波澜不敌。《无双传》,虽有波澜,而不自然。结尾处,为报一己之私情,草菅人命,伤害多人,以增传奇之意,虽步司马迁游侠遗意,然过于残酷,有失人道,不可取也。

《莺莺传》,作自名家,后人锦上添花,声名最显赫,然鲁迅谓“文章尚非上乘,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有贬义。

但在唐传奇中,仍为佼佼。至于后来施之弹唱,演为戏曲,则文章之遭遇,亦如人生,有幸有不幸矣。

这篇小说,故事本极平淡,人物除红娘外,性格亦各平平。然千百年来,家传户诵,其理即在于爱情二字。悲欢离合之情,固通于千家万户,通于群众之心。以平淡之造意,获传奇之硕果,元稹之文字工力,究不可没也。

唐人之创作传奇,态度严肃,每有所作,必于篇前篇后,记录自己以及友朋姓名,写作缘起,以及事件发生年月,虽为小说,亦取信于人之意。



然记有人名、地址者,不一定皆为传奇,有的则是寓言。

余幼年时,不明这种区分,曾把韩愈的《圬者王承福传》和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也视为唐人传奇。鲁迅则说,这种文字,“无涉于传奇”,因为它是“以寓言为本,文词为末”的。

这也很难分。从道理上说:作者宣传一种思想,一种见解,借用一个人物的事迹,或通过他的语言,把一种思想和见解宣扬出来,这就是寓言。传奇当然有时也是为了宣扬一种思想,但采取的方式,不是直接说教,而是用具体形象。

我看,寓言和传奇,就是在文学史上,也很难分得清楚。

读者会把它们,一样看做是小说。



我在中学读书时,在保定“马号”一家兼营文具的小书铺,买了一本“毛边”的《中国小说史略》(一九三二年七月第八版,版权页有鲁迅印章),现在还在我的身边。这真可以说是一个奇迹。抗战前所有书籍,都已化为灰烬。这本书是我在土改时,从家中带到饶阳大官亭,在贫农团办公的大院里,拣了一小块办丧事用的黄绫子,把书脊糊裱了一下,又带进天津来了。

一九五二年二月,人文出版了《唐宋传奇集》,三月,我就买了一本。此后,我还买过一本,旧日中华书局为中学生选的《唐宋传奇》。还买过一本神州国光社的《唐人传奇》。前者,“文革”后回故乡时,带着路上看,被同村的一位教书先生拿走了。此人已逝去,书不知流落何方。后者,则忘记送给谁了。

以上两件事,说明我对中国小说及其历史,很早就发生了兴趣,并从鲁迅的著作,得到一些知识。但自己并没有什么研究成果。直到今天,写这篇稿子,还是以先生这两本书,为主要依据,自己也没有什么发明与增补。这同时说明,先生的论述,非常精确,是历久不刊之论。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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