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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集-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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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歌颂、悲愤、哀怨、悲伤,从内容到形式,都出自美和善的愿望。相反,在“四人帮”祸国时期,他们的御用文士,所作文章虽貌似卫道,充满子曰诗云,但从中不会看到一点美好的东西,他们所作的小说,是坏人心术的,败坏道德的。

言为心声。心为大众,其语言虽拙亦美;心为私利,其语言虽巧亦恶。一人发声,千人所听,是不容易欺骗得了人的。

自创作繁荣以来,美的小说,固然很多。但不给人以美的感受的,也实在不少。形式上的离奇怪异,常常伴随淫乱、谋杀、斗殴、欺诈的内容。有人说这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我想,有时也可以说是作者心理状态的反映。如果说这种作品是现实主义,或是批判现实主义,那真是风马牛不相及了。沿着真正的现实主义道路从事创作的作家,是不会产生这种作品的。

1981年10月17日

小说的体和用

“五四”以后,中国新的白话小说,在形式上已经和传统的小说,很不相同,可以说是欧化了的。鲁迅小说的榜样,影响了一代和几代的作家。这种小说的形式,就好像长江、黄河一样,一旦发源,就形成了自己的广大流域。再想改变这种形式,是不可能的,也很少有人再作这种幻想。

当时,为什么改变得这样快,这样猛?有时代的原因。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各个领域,整个社会思潮,都要求改革,打破传统的桎梏。有人甚至提出了全盘西化的主张。在政治、经济方面,这当然是不现实的,行不通的。但在意识形态领域,这种思潮的冲激力量大,并对其他领域,起着主导的作用。白话文学终于革命成功,小说、戏剧、诗歌,获得了彻底解放,形成了现在的样子。

如果把这种成功,归结为“全盘欧化”,那就完全错误了。

如果文学也像当时的政治经济一样,只求依赖欧美,醉心形式主义,那它在当时就会夭折,就会失败了,不会有今天。

这是因为,新的小说,虽在形式上吸收了外国一些东西,这究竟是属于“用”的方面,其本体还是中华民族的现实生活,现实理想。白话文学革命所以能成功,就是因为当时绝大多数的战士,是现实主义的而不是形式主义的。是社会改革者,不是流连西方光景的庸人。用本民族现实主义的生活内容,驾驭西方的比较灵活多样的形式,使作品内容的生命力,得到更完美的发挥。

当然,“五四”以来,也有人单纯追求外国时髦的形式,在国内作一些尝试。但因为与中国现实民族习惯、群众感情格格不入,他们多是浅尝辄止,寿命不长,只留下个轻浮的名儿。

1981年10月18日

小说的欧风东渐

“五四”以前,林纾等人以文言翻译外国小说,使中国读者眼界大开,并开始影响着中国小说的创作。就在那个时候,翻译家对外国作品,还是慎重选择的。他们所翻译的多是外国古典文学,大作家的代表作品。其内容大都与民族解放、民族文化或社会问题有关,未有单从形式上猎奇好新者。翻译家首先考虑的,是这篇作品介绍到中国来,对中华民族,对中国社会有何好处。

鲁迅先生及其他进步翻译家,对这一点认识得就更明确了。他们都是审视中国当前的需要,去选择要翻译的东西。想到民族衰弱,帝国主义欺凌,他们翻译了很多弱小民族的苦难和斗争的小说,一直持续到抗日战争以前。想到民间疾苦,社会不平,他们翻译了很多民主主义作家,对社会批判的小说,一直到介绍十月革命的小说。介绍这些小说,并非只看内容,也注意其艺术造诣,多数是现实主义的经典作品。这样做,是为了提高中国读者的鉴赏趣味,更重要的是提高中国青年作家的写作能力。这种工作,鲁迅先生一直坚持到他逝世为止。

鲁迅一生,翻译和着力介绍的大都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对中国的现实和文学的发展,其意义和作用,自不待言。

其他翻译家,在这一方面的功绩,我们也应该做充分的估计。

翻译文学作品,不能与引进生活资料等量齐观。文学艺术是精神、道德、美学的成品,不能说外国现在时兴什么,畅销什么,我们就介绍什么。首先要考虑的,是我们民族、社会需要什么作品,什么作品对它的健康发展有益。这才是翻译家的崇高职责。

1981年10月18日

真实的小说和唬人的小说

前天晚上,偶然的机会,读了陕西作家李志君的小说:

《焦老旦和熊员外》。读得很高兴,看完以后心里说:“这是一篇真实的小说。”

真实的小说,就是能够真实地传达出现实生活,或者说是现代生活的情趣的小说。李志君的小说,写得生动活跃,语汇丰富,文字精练考究。焦老旦这个人物以及小小山村的气氛,可以说是写活了。

我有时想:我们的时代精神,时代前进的脚步声,不就是存在于这些平凡的人们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之中吗?他们的心声,不就是我们时代和社会的心声吗?我们还要到哪里去寻觅新的生活和新的人呢?

文学是反映生活的艺术,如果各个生活角落,各个平凡的、勤劳的、继承了民族固有美德的人,都得到了艺术上的反映,我们的小说创作,不是就可以称得起很丰富,我们的先进人物,英雄人物,不是也就随之坚强地树立起来了吗?

有的小说,不从认真地去反映现实着想,却立意很高,要“创造”出一个时代英雄。这种人物,能得政治风气之先,能解决当前社会、经济重大问题。这种英雄人物,不是从生活中提炼,而是从作家头脑中产生,像上帝创造了人一样神奇。

回忆几十年来,这样的小说,读过的确是不算少数了。这种小说,可以称做唬人的小说。

还有这样一种逻辑:谁在小说中创造了这种“时代英雄”,谁好像从此也就有了英雄气概。哪一位评论家,首先发现或首先吹捧了这篇作品,他本身也就好像沾染上了英雄的味道。

这实在是一种荒诞的误解。

作家凭头脑创造出来的人物,总是站不住脚或不能长期站住脚的,不久就倒下了。几十年例证也不少。评论家好像并不气馁,他又兴致勃勃地去寻觅新的“英雄”了。这种评论家,可以称做唬人的评论家。

李志君的小说,后一半就差一些。这一半成了焦老旦一个人在那里说理,作批判发言。有些概念化,因此艺术的力量,也就随之减弱了。

1981年11月7日上午

小说的取材

同一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读书的兴致这样高,又读完了登在《人民日报》上的邓友梅的小说:《寻访“画儿韩”》。

这是一篇很有趣味的作品,我耐着寒冷一口气读完了。

邓的小说,语言流畅,熟悉掌故,情节紧凑,并有出人意外的惊人之笔。读完以后,也认真想了一下:凡小说,材料为基础,主题为导引。主题之高下,取决于作家的识见。自此以后,小说或成宏伟建筑,或虽成建筑,而仍是材料杂陈,不得而定也。

这篇小说的大部分着重写了旧社会,文物行业的奸巧伪诈,写得很真实生动。我近年附会风雅,也很喜欢看一些有关文物及其经营者的记述文字,但这方面的知识很是浅薄。读后感到作者在这方面是作了充分的调查的。

小说的后面一部分,是写解放以后,从事这一行业的变化,和有些人物的不幸遭际的。这一部分约占整个篇幅的三分之一,写得简略、一般。

我想作品的主题何在呢?如果重点放在解放以后,我以为社会意义和认识作用会更大一些。作家却把重点放在了前面,就使这篇小说成为京华街头巷尾谈论的逸闻轶事。而凡此种种,也可从前人一些笔记小说中得之。这样做,使人有主题本末倒置的感觉。

以上只能说是个人的读书心得。其实,作者会比我想得更清楚。就整个小说的取材来说,取材旧社会,应该说是远的;取材解放以后,应该说是近的。对观察体验来说,远的间接,近的直接。一般规律写间接难,写直接易。今作者反其道而行之,是舍易而取难呢,还是因为对难易的看法正相反,才不得不如此做文章呢?我想,是后者起了决定作用。

1981年11月7日中午

小说的抒情手法

在叙述描写中,时加作者的议论或抒情,中国小说,古实无之。唯见于短篇记事文中,即所谓夹叙夹议也。有之,自新的白话小说始。

翻译的白话小说,既然对中国新的小说有了很大影响,抒情议论的手法,也即随着洋为中用了。外国作家,习惯于在小说中直抒胸臆,有的动辄数千言,从客观世界,把读者拉入他的主观世界,听其说教。现实主义作家,有这种手法,而浪漫主义作家则尤甚,成为创作不可排除的手段。但做到自然,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我少年时,也很喜好这种手法,以为兼小说与诗歌为一体,实便于情感的抒发尽致。但回头研究中国古典小说,实又感到,有此不为难,无此则甚为难。

中国两大艺术巨构:《红楼梦》、《水浒》,均为现实主义小说。其表现手法,纯用描写,无分巨细,生龙活现,无一败笔。感情寓于客观事物之中,作者、读者与书中人物共之。

如长江大河之奔流,两岸景物自亦同时融会其中,不分主客。

从来没有见过,曹雪芹和施耐庵,在叙述人物、时令、天气之时,忽然发一顿议论或感慨的。如果有这种现象,人们一定会说,这不成体统、不像话,是见月伤心、听雨落泪的文士强加上的。

当然,从外国引进的这一手法,是无可非议的,也不能废止的,但要做到适可而止,不可泛滥无收拾。

去年读了一篇青年作者写的小说,小说五六千字,而文末抒情,竟达一千五百余字。我写信劝他以后要注意含蓄。青年人感情丰富,不一定能接受得了吧。

周克芹同志的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蜚声文苑,羡仰久之。只是因为时间、身体、视力,一直未能拜读,领略风貌。近日本地电台,每日于早八时许播讲,正值我晨炊之时,一边看着炉火,一边静心听讲,已经有些天了。这是一部存有忧国忧民之心的小说,一部有观察、有体会、有见解、有理想的小说。听时因照顾锅灶,容有疏略,总的来说,作者的艺术,是令人心折的。但也感到,小说中的抒情部分太多了,作者好像一遇到机会,就要抒发议论,相应地减弱了现实主义的力量。

1981年11月11日下午

小说忌卖弄

近几年来,在小说中,常常看到主人公在听一种什么西洋音乐,或在欣赏一幅什么西洋名画。这一细节,在过去几十年,是很少见到的,这是新事物。

但是,这支曲子和这幅名画出现在小说里,又好像和主题,和所写的人物、事件,并没有多少关联,甚至谈不上是所描写的生活场景的一种点缀。只是为了写上这个而写上的。

它给人的唯一感觉是:作者听过这种音乐,欣赏过这种名画。

当然,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那部长篇小说里,以大量的篇幅写了音乐方面的事,也不是说,罗曼·罗兰研究过贝多芬,写过他的传记,才有资格写。但他的小说里所写到的音乐,确实与小说的主题、人物、情节,有着融合一体不可分割的联系。

《红楼梦》写到了诗、词、歌、赋、医卜、戏曲、绘画、建筑。作者并非有意卖弄这些方面的知识,而是通过主题思想,人物的塑造和生活环境描述,故事的进行和深化;运用了这些知识。我们可以说作者的学识渊博,但不会说他是在卖弄。《镜花缘》里有些故事写得很好,本来可以写得更成功,但因为在书中卖弄音韵之学,就使小说减色不少。

另有一部小说叫《野叟曝言》。作者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卖弄知识学问。天文、地理、政治、军事,都谈到了。希望皇帝看到他这部小说,把他请去当顾问,或作哪一方面的专家。结果,官儿没有做成,那么长的小说也没有人愿意看,只在小说史上存下个名目而已。

因为,人家要学习知识,自有各种专著可供参阅,又何必去读你的小说?如果真的相信了你在小说中表现的知识,把你请去当什么部的部长,那不是要坏事情吗?

小说家需要多方面的知识,特别是有关生活的知识。即使是生活的知识,也不能卖弄。在近代小说史上,有这种现象:一个作家对农村或对工厂的生活,比较熟悉,他的作品,在这方面受到了称赞。作家从此认为是自己的专长,进一步在作品中堆放这方面的知识,反而使他的作品出现了干枯琐碎的毛病。

生活和艺术关系密切,但并不是一回事。艺术要求把生活完美地融合于人物性格、人物行动之中,一切要出于自然。

生活不能卖弄,才情也不能卖弄。至于有的作品,于有意无意之间,在小说中炫耀作者的官职、地位、居室、陈设,那就更是下乘的了。

1981年11月21日晨

小说的结尾

小说无论长短,总是开头容易,结尾较难。既是开头,则头头是道,而结尾必须结束全篇。

古代小说的结尾,大都采取团圆的形式。团圆以后,再由作者诌几句诗词,劝善惩恶。

白话小说兴起,思想内容起了很大的变化,结尾仍然是个问题。鲁迅在小说《药》的结尾,放一个花环,自己说是添一点光明和希望。但我们不能说这是“光明尾巴”的始祖。

因为这一花环的出现,仍然是作品的血肉结构,有机的连续,是与当时的社会思潮有着关联的。

三十年代初期,大众文学崛起。但在刚刚开始,冒牌货色实在不少。例如当时有个时髦作家叫穆时英,他在一篇小说的结尾写道:“谁的拳头大,天下就是谁的!”引青红帮流氓语言入小说,以为就是第四阶级的革命,当时还很有些时髦的评论家,对此加以吹捧。

这不足怪,因为无论是这位小说家还是这些评论家,根本不知道无产阶级革命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小说的失败,并不完全在这结尾上,而在整篇都是胡编乱造。

最近,接连看了几篇小说,我认为写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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