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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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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正跑着的人影踉跄着栽倒下去。薛正礼喃喃地说:

“不要打中人,骇一骇算了。”

赵狮子不以为然地说:“霸爷们都是狗仗人势,打死几个也不亏他们!”

陈老五拉住赵狮子的枪筒说:“算了吧,都是吃这路瓤子的,和尚不亲帽儿亲。”

这一段小插曲刚过去,正北面二里外的枪声陡然间紧急起来,同时传过来一片杀声。片刻工夫,正在北边抢劫和烧杀的蹚将们被一支红枪会冲得七零八散,在火光照耀的田野间乱窜乱跑。虽然有两三股蹚将还在拼命地抵抗,但因为红枪会攻势太猛,而他们自己又是各自为战,便很快不能支持。许多人被压迫进一座坟园中,眼看着被红枪会包围消灭。那些由二道毛子和穷人结合而成的众多股头,在红枪会的突击之下完全丧失了战斗力量,像被洪流冲碎的冰块一样,向着李水沫所盘驻的村子奔来。那些缺少战斗经验或爱财如命的家伙,不肯把抢来的东西或拉来的牛驴抛掉,最容易被红枪会追上。红枪会一个个用红布包头,褪一只光臂膊,嘴中哈出来可怕的怪声,连腰也不弯,冒着枪弹声直往前攻。他们虽然也有不少快枪和土枪,但很少发枪,追上蹚将时就用大刀劈和矛子戳。看着看着,他们离土匪主力所在的村子只剩有半里远了。从村子外边到村子中心,到处是张惶奔跑和嚷叫着的人,到处是牵着乱跑的牛和驴,整个的局势就要决定于呼吸之间。

薛正礼挥一下手说:“我们顶上去。好家伙,他们欺负到咱们头上了!”

说完这句话,薛正礼带着他的打手们跳下末子堆,顶了上去。别的蹚将看见他们顶上去,也一阵风似地跳出村子,呐喊着顶了上去。菊生紧紧地跟随着赵狮子,心中只觉得非常紧张,跳下末子堆前的害怕心理已经消失了。眼看着同红枪会是那么接近,他不仅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对方的矛头上的红缨子,并且还看见了他们的已经力竭发喘而仍然哈着怪声的大嘴。他觉得有一个扬着马刀的家伙再有几步就冲到他的跟前,他本能地向旁一跳,打算从赵狮子的左边躲闪到右边。但恰巧一块石头绊了他一下,他向右前方踉跄两步,栽倒下去。“完了。”他心里说。当他从地上一跳起来时,面前的情形完全改变了。那个扬着马刀的和另外的几个家伙,都在这刹那间仰着脸朝后倒去,其余的转身就跑。菊生跟随着蹚将们跳过了几个死尸,向前追赶。因为同红枪会距离太近,蹚将们既没有工夫发枪,也没有工夫呐喊,而那些被紧紧追赶的红枪会们也没有机会回头来抵抗一下,也不再哈着怪声。菊生的眼睛死盯在一个宽大的脊背上,耳膜上只有沉重的奔跑声和急促的喘气声。这情形约摸继续了十来分钟,蹚将们稍微停顿一下,菊生重新听见沉闷的枪声,看见有人在前边倒下,而他刚才死盯着的那个宽肩膀的农民也摇晃着倒下地去。

一面打,一面追,又跑过几个地头,薛正礼首先站住,叫住了他的人们,随后又喘着气说:

“好啦,别再追啦,快回去填咱们的瓤子去。莫大意,他们的大队在后哩。”

刘老义站住所擤了一把鼻涕说:“要不是老子肚里饿得咕噜叫,不会让他们有一个活着回去。”

一个很年轻的蹚将说:“有一个家伙我差一点儿抓到手里,给狮子哥从旁边一枪打倒啦。”

“你又没有绳子绑他,他又不是一个肥家伙,抓他砍的①!”赵狮子用手背擦着前额上的汗珠说。

①北方农民说话时喜欢带很多与性有关的字,“砍”是手淫,是一个词儿的略语。

“快填瓤子去!”刘老义大声嚷叫。“乖乖儿,再不填瓤子,老子连枪栓也拉不动了!”

别的几股蹚将们继续向前追赶,薛正礼带着他的人们转回头了。可是他们再也找不到陈老五,大家都觉得非常奇怪。他们分明记得陈老五跟他们一道出了村子,也没有半路挂彩,怎么会能够丢掉了呢?为着防备他万一受重伤,他们沿路呼唤着他的名字,并且把地上的死尸都看了看,结果仍然找不到他的踪影。他们疑心他半路上折了回去,坐在屋里烤火吃东西。但回到屋里以后,知道陈老五确确实实没有回来,于是他们的心都慌了。刘老义已经在火边坐下,想了一下,猛地跳起来,拍一下屁股说:

“操他娘的,老子找他去,非把他找回不可!”

“你往哪儿去找他?”薛正礼拿不定主意地问。

“一准是给硬肚们抓去了,马上追赶去还来得及!”刘老又不约任何人,提着枪转身就跑。

“老义哥等一等,我跟你一道!”赵狮子跳起来追了出去。

别的弟兄们都要去搭救陈老五,纷纷地追出院子,但被薛正礼叫了回来。他认为陈老五也许没有被硬肚们抓去,可能是跑岔起儿了,跟别的蹚将们一道儿还在追赶。即使陈老五果真是被硬肚们抓去了,他想,如今追赶去也已经没有用了。

“我们快点儿填瓤子,”他吩咐大家说,“越快越好,大队红枪会马上就来,恶战还在后头哩!”

 第25章

薛正礼一伙蹚将还没有把瓤子填毕,外边的枪声和喊声又紧了。大家立刻放下碗筷,从火边跳了起来,端着枪往外就跑。他们走到末子堆边时,看见刚才追出去的几十个蹚将果然被打卷过来,一面抵抗一面向村边撤退。红枪会大约在两千人以上,像排山倒海似的,用半包围形式攻到离村边只剩有一箭之遥。蹚将们有的伏在村边的干沟沿上,有的伏在粪堆或末子堆上,有的倚着墙头,顽强地抵抗着,打阵儿发着喔吼。红枪会被打倒一批人,立刻又有一批人冲上来,死不后退。他们有的哈着怪声,有的喔吼,有的喊着要土匪缴枪。因为双方面都在拼命地放枪和喊叫,战场显得特别的恐怖和悲壮;每一次喔吼声起来时,大地仿佛在轻轻震动,一直震动到天边为止。

看见情势很危急,薛正礼作个手势,命令他的弟兄们都在末子堆背后跪下去,赶快射击。陶菊生蹲在地上,觉得呼吸有点艰难,两条小腿止不住轻轻打颤。枪弹在他的头顶上,前后左右,不住地尖声呼啸。好像是为了自卫起见,他从地上摸到了一块砖头,紧紧地攥在手里。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正面的喊声稍稍地远了,最激烈的战斗是在另一个方向进行。他想向义父问一问情形,但话到嘴边还没有吐出,刘老义从右边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菊生正要站起身来迎接他,一颗枪弹在耳边唧咛一声,他马上本能地又蹲了下去。随即他听见义父向刘老义急急地问:

“找到了老五没有?”

“老五挂彩了。”老义回答说,不住喘气。

“要紧不要紧?”弟兄们一齐惊问。

“不晓得。狮子找他去了。”

“你怎么知道他挂彩了?”薛正礼问。

“听说有人把他从地里背回来,可是还没有背进村子,红枪会又攻上来,眼下说不清……”

“那边打的怎么样?”薛正礼望着战斗最激烈的方向问。

“那边打的不大妙。不过二驾已经带着一起人顶上去了。”

“老义快进屋里填点瓤子去。你们就守在这里不要动,”薛正礼转过头望着大家说,“让我去看看情形。”

薛正礼还没有走几步,管家的连派两个人跑来找他。薛正礼似乎已经猜中管家的找他有什么事情,回头来向菊生招一下手,说:

“娃儿,你跟我一道来!”

陶菊生跟着薛正礼匆匆地向管家的盘驻的宅子跑去。枪弹在他们的周围乱飞,但他却已经忘掉了害怕。管家的所盘驻的那座宅子的门口和院里,站满了护驾的蹚将,盒子枪和步枪都提在手里,两匹马都在牵着。随着薛正礼走进上房,菊生看见李水沫正闭着眼睛,困倦地躺在烟榻上,对面有一个护兵在替他烧烟。烧烟的护兵向薛正礼欠欠身子,用一个眼色告诉他管家的还没有过足烟瘾,请他等会儿再同管家的说话。薛正礼在一条板凳上坐下去,让菊生坐在身旁,静静儿看着烟榻。屋里虽然也站着几个蹚将,但大家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外边的混乱和沸腾更使这屋里显得出奇的哑默静悄。菊生的一双大眼珠不安地向各处转动,希望能够多了解一点周围的情形。刚才他把小朋友张明才完全忘了,这时不期然地发现他坐在斜背后,吃力地咬着嘴唇,紧绷着苍白的脸皮。他们的眼光碰在一起时,菊生把头摇一摇,意思是说不要紧,让他的小朋友不要害怕。不过他自己自从进到院里后就又害怕了,心头紧缩得像用手捏着的一样。

正当满屋里鸦雀无声的时候,忽然跑进来一个提着步枪的蹚将,直走到李水沫的烟塌前边,神情张惶地报告说:

“报告管家的:二驾说恐怕顶不住,请管家的先出水。”

李水沫打个哈欠,依然在闭着眼睛,用带着倦意的口气回答:“去对二驾说,顶不住也得顶,不得让鸡毛翼挡住条子!”

来的人重复说:“二驾说请管家的先出水……”

李水沫把眼睛一睁,骂道:“妈的×!他愿出水他自己出水,老子不出水!”

来的人不敢再做声,匆匆地走了出去。李水沫把眼光转向薛正礼,正要说话,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个蹚将,吃吃地报告说红枪会越打越多,已经把村子包围三面。李水沫带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接过来烟枪说:

“包围啦好么。让他们把四面都包围住才好哩。”

李水沫又半闭起一双眼睛,开始拍起大烟来。刚抽一口气,突然一颗枪弹穿透了屋脊,几片碎瓦和一些干土块子哗啦一声正落在烟榻前边。屋里的蹚将都骇了一跳,抬头向屋脊望去。李水沫向地上瞥了一眼,没有动弹,继续把像指头肚那么大的烟泡抽完。烟枪向床上一扔,他就烟灯上燃着了一根烟卷,从床上坐了起来,向薛正礼下命令,像平常讲着极不严重的小小的讨厌的事情一样:

“二哥,你带着你的人出村子外边瞧瞧。你去看那是谁带些鸡巴红枪会在村边胡闹,叫他们滚蛋。子弹袋都满不满?”

薛正礼回答说:“打了一夜,子弹袋都不满了。”

“子弹少就少放几枪,乱打枪也没有用。”于是管家的转过脸向一个蹚将问:“是谁在院子里说话?”

被问的蹚将回答:“都是护驾的。”

管家的生气地骂:“护你妈的×驾,老子不要一个人护!快都跟薛二哥去,叫老子清静一会儿!”

来的时候就料到了管家的会把这样艰难沉重的担子放在他身上,薛正礼扭转脸嘱咐菊生说:“娃儿,你同张明才留在这儿,别乱走动。”话一说毕,他毫不耽搁地站起身来,提着枪往外就走。除掉五六个必须护驾的蹚将之外,其余的都跟着他一道去了。

李水沫重新躺下,闭起眼睛,似睡不睡地噙着烟卷。过了一会儿,外边的喊杀声突然间落下来,沉闷的枪声稠密得像雨点一样。他微微地皱皱眉头,睁开眼睛,将烟卷一扔,从躺在对面的蹚将手里要过来烟钎子自己烧起来。很快地烧好一个烟泡子,吸进肚里,他一翻身坐了起来,穿上鞋子。“烟家具不要收,”他吩咐说,“我去看一看回来再吸。”他跳下床,戴上红风帽,从烟盘子边拿起盒子枪,他连跑带跳地出了屋子。就在这片刻之间,陶菊生决定不同张明才留在屋里,跳起来追了出去。跑出大门后管家的发现陶菊生跟在背后,回头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一位护驾的蹚将也看了他一眼,责备说:

“你跟出来做啥子?快回屋去!”

“我跟着看看。”菊生勉强地陪个笑脸说,心中很怕。

“快回去!妈的枪子儿这么稠……”

“让他跟着吧,”另一位蹚将说,“这小家伙很有种的。”

“他是想找他的干老子哩。”不知是哪一位蹚将又这样解释一句。

菊生的义父这时候正带着一起人冲进红枪会集结最多的地方,像一股凶暴的旋风一样。红枪会的快枪毕竟太少,主要的武器是土枪和刀矛之类,所以在薛正礼冲出之前已经有惨重伤亡,依赖着一股拼命的决心支持攻势。薛正礼带的都是杆子里最能打仗的人,而枪支又最好,吃不住他们三冲两冲,红枪会纷纷地垮了下去。一看见红枪会的阵势被薛正礼的一支人冲乱了,二驾也带着一支人反攻出去,于是两支人像剪刀一样地从两边把红枪会向一个狭窄的洼地驱赶。那些分散在附近各村庄的零星股匪和二道毛子,这时候也都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加入战斗,越发使红枪会没法应付。在这种可怕的混战中,红枪会没工夫哈出怪声,任何人都没有工夫再发出喔吼和喊叫,战场上几乎只剩下奔跑声和短促而沉闷的枪声。

来到村边,李水沫站到一座粪堆上,指挥着他的部下。忽然,他旁边有一位蹚将大声惊叫:“唉呀,糟了!”大家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约摸一箭远处;赵狮子的枪筒正被一个高大的农人抓住,两个人拼命争夺,而另一个农人拿一把大刀从赵狮子的背后赶来,再有三四步就可以把赵狮子一刀劈死。就在这叫人不能够呼吸的当儿,菊生只听见一声枪响,拿大刀的农人应声倒下;又一声枪响,那个夺枪的农人也倒了下去。赵狮子在最后倒下去的农人的身上补了一枪,然后叫骂着追上了薛正礼带的一支人。菊生松了一口气,向管家的望了一眼,才恍然明白原来是管家的发了两枪。可是管家的已经把眼光转向另一个方向,指挥着一个拿步枪的蹚将:“打那个。……好。打倒了。再打跑着的那一个,快打!”受指挥的蹚将发一枪没有打中。他怕那人跑入坟园,就从身边蹚将的手里要来步枪,不用瞄准,随意发一枪果然打中。“你们只可以吃屎,”他嘲笑说,“我闭住眼睛也比你们打得准。”有时连着几枪打死几个人,他就对左右高兴地说:

“瞧瞧,丢麦个子①也没有这么容易!”

①麦子在地里割倒之后,为装车方便起见,捆成腰粗的捆子,叫做“麦个子”。“丢”是从上往下扔的意思。

红枪会本来也没有什么严密组织,一看被赶进洼地,四面八方都有土匪,自家人一个跟一个地倒下去,立刻失去了作战勇气。他们的首领骑着一匹白马在后边督战,用嘶哑的声音叫着:“快点把符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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