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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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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老子愈来愈不爱谈话,动不动就向小伕子发阵脾气。近来他有时也到管家的那里坐坐,或找别的小头目抽烟喝酒,但每次回来时他的脸上都发着铁青颜色,好像暴风雨要来时的天气一样。所以只要他在屋里抽大烟,屋里就静得怕人;只有当他出去时候,王成山同陶菊生才能够活泼起来。

王成山是三少的本家侄儿,二十出头年纪,个儿高大,有一双粗大的手。他本来从十岁时候便依靠下力吃饭,给人家作过放牛的,烧火的,后来由掌鞭的升到二领工的,去年失业后才跟着三少下水。他不抽大烟,连纸烟也不常抽,对老百姓也不爱吹胡子瞪眼睛的。有一次他在牛槽边烧一块树根疙瘩,牛屋里充满了温暖的烟气,熏得他和菊生的眼睛不住淌泪,还被呛得咳嗽。他们面对面隔火而坐,一面在火灰中炸着包谷花①,一面闲扯。忽然,王成山用手背揉着眼皮,向菊生笑嘻嘻地问:

①包谷籽放在灰火中,受热后爆炸开,像白色的花朵一样,叫做“包谷花”。

“喂,你猜我成天想的啥?”

“你想娶老婆。”菊生顽皮地回答说,把一个刚爆炸的包谷花拾起来抛进嘴里。

“屁!连老母亲都养不活,谁还想娶老婆!”

“那么你想啥?”

“我,我,”王成山很天真地拍着枪托说,“我想自己有一支枪!”

菊生诧异地望着他,问:“这不是你自己的枪吗?”

“我自己的!哼,我要是有这支套筒枪我也吃香啦!”王成山笑一笑,又接着说:“这是我二叔的枪。他还有两支枪交给别人玩,捞到油水给他批账。咱自己没有这家伙,在杆子上一则捞不到油水,二则说话不响,有啥意思?”

菊生到现在才晓得有些蹚将们所拿的枪并不是自己的,正像佃户耕种着别人的土地一样。他对王成山的出身知道得很清楚,如今更觉得王成山值得同情,甚至对他的没有枪发生不平。像王三少那样的大烟鬼,连走路快一些就会发喘,打起仗来一定是一个菜包子,却偏偏在土匪中有地位,生活得非常优越。王成山哪儿不比他叔父好?他有力气,有胆量,没有半点儿不良嗜好,就因为买不起一支枪,当了蹚将依然养不活自己的母亲!一向陶菊生总以为土匪中应该是有饭大家吃,有福大家享;如今他这一点幼稚的想法被王成山的几句闲话轻轻地打破了。他带着劝勉的口气说:

“你为啥不去吃粮呀?当蹚将的下场终究不好呢。”

王成山感慨地说:“吃粮也养不活老母亲。年儿半载不一定关一回饷,兵血都给当官的喝干啦。既然当了蹚将,菜里虫儿菜里死,过一天是两晌,管他啥下场!”

“可是你年纪很轻,人又挺好……”

“哼,祖上没留下三亩田,二亩地,连一块打老鸹的坷垃也没有,人好算不了一个屁!你是富里生,富里长,不晓得穷人的日子是多么艰难!”

“我晓得,”菊生热情地截住说。“俺家里也有佃户。”

“嗨,你这个洋学生真糟糕!”王成山又笑了,把手中的几个包谷花送给菊生。“我对你说过我是给人家帮工的,我怎么能跟佃户比?我爷我爹都是佃户,可是我爹一死就打了瓦①。我妈把车牛农具都卖光才还清债。到我这一代,唉,就只好当伙计啦。”他叹口气;又拍着枪托说:“要是我自己能有一支枪,一支枪……”

①“打瓦”就是倒楣,不过专指家运败坏而言。

“你将来会有一支枪的。”菊生很同情地安慰说。

“要是我自己有一支枪呀,你猜我怎么办?”他望着菊生的眼睛问,天真地微笑着,在他的纯朴的心中流荡着淡淡的伤感与空幻的梦想。看见菊生用眼睛恳求他赶快解说出他的心思,他就接着说:“要是我有一支步枪,就是一支汉阳造也好,我要把捞来的钱积攒起来,离开家乡远远的,买几亩田地,让老母亲不再受饥寒,我的心愿就算完啦。”

“以后你自己怎么办?跟母亲一道种地?”

“不。跟她一道,怕出岔子会连累她老人家。只要她老人家饿不死,我自己就可以远走高飞,山南海北到处混。陕西人工缺,上陕西帮人家做活还怕养不活自己么?”王成山忽然快活地望着菊生,半真半假地问:“我跟你一道去好不好?我田里活样样都能做,一个人可当俩人用。给你家做长工好不好?别笑,我说的是实话。等你日后做了官,我还可以跟着你当护兵哩!”

这个纯朴的大孩子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幻想里,话一完就格格地笑了起来。陶菊生也分得了他的快活,暂时间完全忘掉了自身的险恶命运。这是他离开信阳来第一次从心中发出来的真正愉快。但忽然他的眼前浮现出同大哥在洛阳会面时的情景,这刹那间的快活就像从浓云缝中漏下的一线阳光,在心上一闪又消逝了。

大哥的笑声和王成山的笑声有点相似,两人的岁数也仿佛,而巴都有颗很好的心。今年初秋,菊生同着一位年长的同学从故乡跑到洛阳去找大哥,大哥请了两个钟头假,带他们在西工一带走走。大哥虽是一个军人,当见面时候,也忍不住眼睛红了。原先他总以为当兵比上学威风而自由,见了大哥,方知兵营才真是黑暗地狱。在军队中,老兵欺压新兵,大官欺压小官,上级把下级看成奴才,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破口谩骂,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我上当啦,”大哥叹息着低声说,“现在不想干已经迟了!”大哥坚决阻止他入幼年兵营,说幼年兵营比学兵营还要黑暗,最近因为雨水泡塌了两个窑洞,差不多有一连小孩子白白死掉,可是吴大帅连一点也不知道。“你好好儿到开封或信阳读书吧,”大哥紧握着菊生的双手说,“永远不准你再胡思乱想。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你永远别再见我!”大哥的声音颤抖了,好久没有敢抬起头来。菊生带着满肚子莫名其妙的悲伤离开了亲爱的大哥,已经走了半里远又留恋地回头望望,发现大哥像一个泥塑的人儿站立在原处没动,望见他转回头时才在夕阳中挥一挥手。落日正衔在北邙山上,用凄凉而美丽的余光照着一条条笔直的列树道,一座座褐色营房,和一面迎风招展的大军旗,一大片坟墓似的灰白帐幕。军号声和马嘶声,随着渐来渐浓的苍茫暮霭,向辽阔的原野散开……

这一切印象都鲜明地浮在眼前,但又使菊生起一种遥远的感觉,好像是童年时代留下的一个残梦。这不过半年时光,人事的变化是多么大呵!他正要偷偷叹气,忽听见一个相当熟悉的洪亮声音在院中喊叫王成山,随着这喊声跳进来那个叫做刘老义的麻脸蹚将。刘老义被牛屋中的浓烟呛得喀喀地咳嗽几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亲热地拍着王成山的肩膀说:

“我的小亲家母,两天没见你把老子想得心慌!我现在来同你讲一件重要事情……”刘老义一转脸发现菊生坐在牛槽边望着他笑,作出吃惊的样子大声说:“哈!原来你还在这里烤火呀!快到票房替你二哥讲情去,他们正在拷打他,晚一步他就给他们打死啦!”

菊生第一次听到他二哥受刑,惊骇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心跳得像一阵暴雨点子。

“赶快去!”刘老义催促说:“你直瞪着我这麻脸子有啥用?你想替我相面是不是?他们刚把他吊起来我就往这里走,你快点跑去还来得及,再慢一步就完事了!”

菊生跳过火堆拉着王成山,喉咙梗塞地恳求说:“你同我一道去,你同我……”

“你让他自己去吧。”看见王成山犹豫不决,刘老义把菊生拉过来向门口一推,说:“还怕他跑掉不成?”

“好,你自己去吧。”王成山跟到门口嘱咐说:“快去快回!”

“不,你同我一道去!”

“我不怕你跑。你快去,没有关系!”

菊生噙着泪对王成山点一下头,转身向大门跑去。小伕子用不放心的眼睛送着他跑出院子,但因为有刘老义和王成山负责任,他没有敢吐出一个字。菊生一面跑一面想着到票房后怎样讲情,但心乱得什么也想不成,耳边只响着一句话:

“他快要给他们打死了……”

 第06章

跟着王三少十天以来,如今是陶菊生第二次往票房去探看他的二哥。近来杆子大起来,票也多了,时常在白天移动,晚上盘住。在白天移动时,菊生总是远远地望着票群,直到能看见二哥和别的同伴为止。他的二哥芹生也一面走一面拿眼睛偷偷地寻找他,希望他走近票群,好趁机会说几句话。芹生们这几位“远方朋友”已经不再像初来时受优待,除张明才跟着二驾①做小伕子之外,留下的都被看票的用绳子绑了胳膊,和别的票一道吃,一道睡,早晨连脸也不让洗了。因为这种情形,菊生很少向他的二哥走近,害怕看芹生那一副愁苦的面容和绝望的神情。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只要看不见受罪的芹生,他就会忘掉忧愁,同王成山玩耍得很快活。一见芹生,他的心立刻主充满痛苦,为以后的日子发愁。好些次他想去票房看二哥,都因为这原故没有去成。三天前还是芹生托瓤子九派人叫他,他才和王成山去了一趟,回来后背着人流下了几滴眼泪。

①“二驾”又称“二管家的”,即杆子的副首领。

如今陶菊生拼命地向票房跑去,虽然心里充满了恐怖和悲哀,却噙着泪流不出来。愈跑近票房,他的心愈跳得厉害,脑海愈混乱得不能够考虑问题。刘老义叫他赶快替二哥讲情,但怎样讲情,拿什么资格讲情,他完全没有考虑。听见院里传出的皮鞭声,哀哭求饶声,刹那间他觉得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他的胆突然一软,踉跄两步,险些儿栽倒地上。幸而他抓住一株小树,停下来定了定神。他打算听一听是不是二哥的声音,但因为他的耳膜上轰轰乱响,终究没力量分辨清楚。就在这当儿,他才想起来他自己也是一个票,根本没资格替二哥讲情,纵然讲情也不会有效。他有点踌躇了,后悔着没有恳求刘老义或王成山同他一道来。但一阵更惨的哭叫声刺透了他的心,他把手中的小树猛力一推,不顾一切地继续又跑,同时眼前闪变着血与死的幻影。

跳进大门,看见大厅柱子上绑的是另外一个人,陶菊生就一直向厅里跑去。在大厅上给票们苦刑受的是独眼的李二红和车轴汉赵狮子。菊生近来和他们混得很熟。赵狮子一看见菊生跑进来就停下鞭子拦住他,说:

“你是不是来替你二哥讲情的?你来晚了一步,他们已经把他拉出去枪毙了!”

“是呀!你早来一步就好啦!”二红跟着说,很同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这是管家的下的命令,任凭天老爷讲情也是瞎子打灯宠。可是你要是早来一步,弟兄俩还可以见一见面!”

“你二哥临走出院子时,嘴里还不断地叫着:‘菊啊!菊啊!菊啊!……你们让我再看菊生一眼吧!’”赵狮子摹仿着哭求的声调说过后,又加上一句:“我听着他临死还叫着你的名字,心里也怪难受的!”

“谁心里不酸辣辣的?”二红望一眼狮子说。“娃儿,你快点到南坡去看一看,问老百姓找一条箔子把尸首卷起来埋到地下,下早点下手就要给皮子①吃光了。”

①土匪中把狗叫做“皮子”。

菊生一直像木头一样地立着不动,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到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感到特别难过,也不感到害怕,只是觉得腿软,手指打颤。他的含泪的大眼睛向两个蹚将的脸孔上迟钝地转来转去,却看得极不清楚。忽而他看见的是他们的脸孔,忽而是一个枪毙人的场面,又忽而是二哥的尸首躺在荒凉的田野上,旁边有一条瘦狗和几只乌鸦。但他的脑海是那么混乱,就在这同一片刻,他竟忽而又觉得这不过是一场噩梦,一会儿就会醒了。

“你自己去怎么能成?”赵狮子推着菊生的肩膀说。“你快去求求瓤子九,叫他带你去,或叫他派个人跟你一道。”

“走,娃儿,”二红拉住菊生的胳膊说,“你大概不相信你二哥给送回老家了,我带你到票房看看。”

票房设在同院西屋,票住两头,看票的住在中间。一进票房,二红就大声说:

“看吧!我说你二哥给枪毙了你不信,你要能找着他,老子趴地下让你骑上!”

瓤子九正躺在烟灯旁边睡觉,口水沿嘴角淌到下颏上,黄胡子挂着鼻涕,安静地扯着鼾声。显然的,刚才厅中的鞭子声,哭号声,以及赵狮子和二红的叫骂声,对这位快活人物的睡觉都没起丝毫影响。看票的有的对菊生露一下笑容,有的很淡漠,有的带着又像同情又像玩笑的口吻说:

“唉呀,你别想再看见你二哥了!”

当李二红拉他向里院来时,陶菊生曾忽然生出来一线希望:可能赵狮子和二红是故意吓他玩的,二哥只不过被他们打伤罢了。他的心口狂跳,呼吸急促。把两个房间匆匆地看了一遍,他一线希望霎时消灭,再也不能不相信这一个早就料到的不幸结局。因为腿颤抖得非常厉害,他用劲扶着门框,望着胡玉莹,艰难地哽咽着问:

“他……到哪里去了?”

胡玉莹向站在菊生背后的李二红胆怯地望一眼,半吞半吐地回答说:“刚才管家的派人把他叫了去,不知道有啥事。”

“(尸求)事情!”二红把独眼一瞪说。“送他回老家的事情!”

趁二红走向瓤子九的烟榻旁点燃纸烟的机会,胡玉莹赶忙对菊生挤挤眼睛。另一个坐在门后的老头子也偷偷地摇摇手,安慰说:

“别怕,刚才撕的是另外一个票。”

“这是我舅,”胡玉莹看着说话的老头子对菊生说,“他昨天来探听我的下落,也给他们留住啦。”

急于要弄清楚二哥的生死问题,菊生没工夫向老头子打听他自己的家庭消息,紧跟着追问一句:

“我二哥还会回来么?”

独眼的二红走过来,冷笑一声:“哼!你等着他的魂灵回来!”

菊生虽然是一个带有英雄色彩的孩子,但到了此刻,他再也不能在蹚将们面前保持着勉强的镇静了。他也不去叫醒瓤子九,也不向看票的蹚将们打个招呼,一转身向外就跑。跑过大厅时没看见赵狮子,却瞟见那个挨打者已经被悬空吊了起来,垂着头有气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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