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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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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我怕她吗?” 

但他立刻皱了皱眉头,说道:“不,我不当面叫,说不定她真是一个妖婆……” 

厨娘瞧不起任何人,看见谁都生气,对我也一点不客气,每天早晨一到六点钟,就拉我的大腿,叫喊道: 

“别贪睡!快去搬柴!烧茶炊,削土豆!……” 

萨沙醒了,恨恨地说: 

“你嚷什么,吵得人不得好睡,我告诉老板去……”她那干枯的皮包骨头的身子,急急忙忙地在厨房里跑来跑去,一双睡眠不足的红肿眼睛朝萨沙瞪着: 

“哼,老天爷瞎了眼,错生了你!我要是你的后娘,我就扯光你的头发。” 

“这该死的家伙,”萨沙骂了一句,并且在去铺子的路上向我小声说:“一定得想法子把她撵走。对啦,在所有的菜里都偷偷放上一大把盐——如果样样菜都咸得要命,她就得滚蛋。要不,就倒上点煤油,你干吗发愣啊?” 

“你怎么不干?” 

他生气地哼了一声: 

“胆小鬼!” 

厨娘的死我们都看见了。她弯下腰去端茶炊,突然倒在地上,好象被谁当胸推了一把,就那样默默地侧身栽倒,两条胳臂向前伸着,口里流血。 

我们两个当时就明白她死了。可是吓得直发愣,久久地瞧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萨沙从厨房里奔出去。我却不知道怎样才好,把身子靠在窗边有光亮的地方。老板走进来,担忧地蹲下,用指头触触她的脸,说: 

“真的,死了……怎么回事呀?” 

于是,他走到屋角上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小圣像面前,画了十字,祷告之后,在前室里命令我: 

“卡希林,快去报告警察局!” 

来了一个警察,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拿了一点小费,就走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带着一个马车夫,他们一个扛头,一个扛脚把厨娘扛到街上去了。老板娘从前室里探进头来吩咐我: 

“把地板擦干净!” 

可是老板却说: 

“幸好她死在晚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死在晚上好。晚上睡觉的时候,萨沙从来没有那么温和地说: 

“别熄灯!” 

“你害怕?” 

他拿被子蒙住脑袋,躺了好久不作声。夜很静,仿佛正在倾听着什么,等候着什么。我仿佛觉得:钟声马上会响起来,全城的人会乱跑、乱叫,乱作一团似的。 

萨沙从被窝里探出鼻子轻声地说: 

“到炉炕上一块儿睡好吗?” 

“炉炕上太热呀!” 

他沉默了一下,又说: 

“她怎么一下子就死了?真没想到这妖婆……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他开始讲起死人来,说死人怎样从坟墓中出来,在城里溜达到半夜,寻找自己的故居和亲人所在的地方。 

“死人只记得城市,”他小声地说。“可是他记不清街道和房子……” 

四周愈加静寂,也似乎愈加黑暗了。萨沙扬起脑袋问: 

“要瞧瞧我的箱子吗?” 

我很早就想瞧他箱子里收藏的是什么东西。平常他用锁锁上,每次开箱子的时候,总是格外小心,要是我想望一下,他就粗暴地问: 

“你要干什么?啊? 

我表示同意之后,他坐起来,并不下床,用命令口气叫我把箱子搬到床上,放在他脚跟前。钥匙跟护身的十字架一起拴在一条带子上,挂在他脖子上。他先朝厨房暗角那边望一眼,神气活现地皱着眉头,把锁打开,吹了吹箱子盖,似乎它很热似的,然后打开来,从里面拿出几套衬衣和衬裤。半只箱子装满了药盒子、各种颜色的包茶叶的商标纸、装皮鞋油的盒子和沙丁鱼罐头盒等等。 

“这是什么呀?” 

“你马上会瞧见的……” 

他两腿夹住箱子,弯腰伏在上面,轻轻地念道: 

“愿上帝……” 

我以为里边一定有玩具。我不曾有过玩具,因此表面上虽然装作不希罕的样子,可是瞧见人家有,还是不能不羡慕。象萨沙这么大的人还有玩具,我很高兴,虽然他害臊藏起来,但我很理解这种害臊的心理。 

打开第一个盒儿,他从里面拿出一副眼镜框,架在鼻梁上,严厉地瞧着我说: 

“没有镜片也没有关系,本来就是这种眼镜。” 

“让我也戴一戴!” 

“你戴不合适,这是黑眼睛使的,你的眼睛是浅色的,”他解释着,装出老板的模样咳嗽一声,马上就害怕地向厨房扫了一眼。 

空鞋油盒里装满各色各样的扣子,他得意地向我说明:“这些都是从街上捡来的,自己捡的。已经攒了三十七颗了……” 

在第三个盒子里,也是从街上捡来的铜大头针、皮鞋后跟上磨损了的铁掌、皮鞋和便鞋上破的和完整的扣子、铜的门把手、手杖上的破骨雕柄、一把姑娘使的梳子、一本叫《圆梦与占卜》的书,以及很多别的同样价值的东西。 

我捡破烂的时候,象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一个月就可以不费力地收集到十倍以上。萨沙的东西使我感到失望、气恼,并且怜悯起他来。可是他却一件一件地仔细欣赏着,爱不释手地抚摩着,又郑重地撅起厚嘴唇,他那凸出的眼睛流露出深情和发愁的神气。他戴的那副眼镜,使这张孩子气的脸成了非常滑稽的样子。 

“你收着这些干什么?” 

他从眼镜框里向我瞅了一眼,用清脆的童音问道: 

“你想要我送你点什么吗?” 

“不,我不要……” 

显然,由于我的拒绝和不重视他的宝物他有些不高兴了。他沉默了一会,然后低声地跟我商量: 

“拿条手巾来,我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擦一擦,全蒙上灰尘啦……” 

他把东西抹干净,搁好以后,钻进被窝里,脸对着墙。外边下雨了,雨点从屋顶上淌下来,风不时地打着窗子。 

萨沙没回过身子向我说: 

“等园子里干一干,我带你去瞧一件东西——准叫你大吃一惊!” 

我没作声,准备睡觉。 

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跳起来,两手抓着墙,非常恳切地说: 

“我害怕……主啊,我害怕!愿主怜悯!这是怎么回事呀?” 

当时,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仿佛瞧见厨娘正倚在对着院子的窗口,低着头,额角贴在玻璃上,背朝着我站在那儿,活象她生前瞧鸡打架的模样。 

萨沙放声大哭,手抓挠着墙,两腿乱蹬。我象踩着火堆似的,连头也不回一下,吃力地穿过厨房,在他的身边躺下。我们哭着,哭着,哭累了才睡着。 

几天以后,是一个什么节日。上午做了半天买卖,回到家里吃过午饭,饭后,老板家里人睡午觉的时候,萨沙神秘地对我说:“咱们走吧!” 

我猜到,我马上会瞧见那件使我大吃一惊的东西了。 

我们到了园子里。在两座房子中间一片很窄的空地上,有十五六棵老椴树,结实的树干上长满厚厚的青苔,黑色的赤裸的枝条呆呆地伸展着。这些枝条上连一个老鸦窝也没有,树干简直象墓碑一样。除了这些椴树,园子里既没有灌木,也没有草丛。人行小道被人踩得很坚硬,而且黑得象生铁。露出隔年腐叶下的地面,也跟漂在积水中的浮萍一样,长满了霉污。 

萨沙拐了个弯儿,向邻街的木栅栏走过去,在一棵椴树下站住了。他眨眨眼瞅一下邻家的模糊的窗户,便蹲下去,两手拔开一堆落叶——露出一棵大树根,旁边有两块砖,深深陷在土里。他把砖掀开,下边是屋顶上使的烂洋铁皮,再往下边是一块方板。于是,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沿树根子穿下去的一个大窟窿。 

萨沙划了一根火柴,点着蜡头,探进窟窿里去,然后对我说: 

“你瞧吧!可别害怕……” 

他自己显然有点害怕了,手里的蜡直哆嗦,脸色发青,嘴唇撇得很难看,眼睛湿汪汪的;另一只空着的手,慢慢背到身子后面去。我也害怕了。我小心翼翼地向树根下面的洞底望去。树根成了这个洞的屋顶——萨沙在洞底里点上三支蜡,满洞发出蓝色的光。洞身相当大,有一只提桶那么深,可是比提桶还要大些。旁边嵌满小片的彩色玻璃和茶具的碎瓷片,中间微微隆起的地方,盖上一片红布,底下搁着一口用锡纸糊成的小棺材,半面盖着一块小布片,跟棺材罩一样,布片边沿底下翘起小雀儿的灰色爪子和长着尖喙的嘴。棺材后边搁一张灵台,台上搁着一个铜的护身十字架。三支长长的蜡点在灵台的周围,蜡台上贴着包糖果的黄的和白的锡纸。 

蜡头的火苗偏向洞口,洞里朦胧地闪烁着各色火花和斑点。蜡的气味、霉腐气、泥土气,热烘烘地薰着我的脸。细碎的虹片弄得我眼花缭乱。我瞧着这一切,引起难受的惊奇,并且把我的恐怖心理打消了。 

“好吗?”萨沙问。 

“这是干什么的?” 

“小礼拜堂,”他解释道。“象不象?” 

“不知道。” 

“那小雀儿象是死人,也许它会变成不朽的金身,因为它是无辜丧生的……” 

“原来就是死的吗?” 

“不,它飞进货房里,我用帽子扑死的。” 

“干吗要扑死它?” 

“不干吗……” 

他瞅瞅我,又问: 

“好玩吗?” 

“不怎么样!” 

于是他马上对着洞口弯下身子,很快地盖上木板和铁皮,将砖嵌进土里。然后,站起身,拍去膝头上的泥,严厉地问: 

“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可怜那小雀儿。” 

他那象瞎子一样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瞧了我一眼,他在 

我的胸口推了一把,大声骂道: 

“混蛋!你心里妒嫉,才说不喜欢。你以为在缆索街你家园子里,比这个做得更好吗?”我想起家里的凉亭,便坚决地回答: 

“当然比这个好!”萨沙脱去上衣,往地上一扔,卷起袖子,向手心啐了一口唾沫,提议道: 

“那么,我们打一架!” 

我不想打架,沉重的烦闷压得我透不过气,瞧着表哥这副气恼的脸,我很不舒服。 

他扑过来,一头撞在我的胸口上,把我撞倒,骑在我的身上吆喝道: 

“要活还是要死?” 

可是我气力比他大,又非常生气,不一会儿,他就脸朝地趴着,两手抱着脑袋,发出嘶哑的声音不动了。我慌了,想把他抱起来,可是他手脚乱抓乱蹬,我更害怕了,走到一边,不知怎样才好。他却抬起脑袋来说: 

“怎么,打赢了吗?我就这么躺着,让老板家里的人瞧见,我要告你一状,他们会把你撵走的!” 

他骂着,吓唬着。他的话把我激怒了,我索性跑到窟窿那边,揭开砖头,把那装小雀儿的棺材扔到木栅栏外面去了,又把洞里的东西一古脑儿搬出来,用脚将洞踩平。 

“瞧见了吗?” 

萨沙对我的捣乱很奇怪:他坐在地上,嘴微微张开,蹙紧了眉头,一声不响地望着我。等我干完了,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把上衣往肩头一撩,很沉着而又很恶毒地说: 

“你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要知道,这都是我给你故意做好的,这是魔法!哼!……” 

我好象被他的话伤害了,我蹲下身子,全身发冷,他却头也不回地一直走了。他的镇定更把我压倒了。 

我决定明天就溜走,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老板的家,摆脱萨沙跟他的魔法,摆脱这种无聊的愚蠢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新来的厨娘把我叫醒。 

“啊唷,你的脸,怎么啦?……”她叫唤起来。 

“魔法来啦!”我心里懊丧地想着。 

可是厨娘捧着肚子大笑,把我也引笑了,拿她的镜子一照,我的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煤烟。 

“是萨沙干的吧?” 

“难道是我?”厨娘可笑地叫道。 

我动手擦皮鞋,手一伸进鞋子里,就被大头针扎了手指。 

“这又是他的魔法啊!” 

每只鞋子里都安放着针和大头针,安放得很巧,都刺进了我的手掌。于是我拿勺子舀了一勺凉水,走到那个还没有醒来,或者正在装睡的魔法师身边,十分解恨地泼了他一脑袋。 

可是我心里仍旧不痛快,那口装着麻雀的棺材,蜷曲的爪子,可怜地向上伸出的蜡一样的尖喙,以及周围那些似乎要发射虹彩而又发射不出的五色火花不时地在我的眼前闪烁。棺材渐渐大起来,麻雀爪子大起来,向上翘起,颤动着。 

我决定当天晚上逃跑,可是午饭前在煤油炉上烧汤的时候,因为想出了神,汤沸起来,正要把炉子弄灭,汤锅翻在手上,这样一来,我被送进了医院。 

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在医院里的痛苦的噩梦:一些穿尸衣的灰色和白色的影子,在摇晃不定的黄沉沉的空隙处盲目地蠕动着,低语着。一个高大汉子,眉毛长得跟口髯一样,又粗又长,拄着拐棍,摇动着一蓬大黑胡子,咆哮一样地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所有的病床都使我想到棺材,鼻子朝天睡着的病人象那只死麻雀。黄色的墙摇晃着,天花板跟风帆一般鼓起来,地板起着波浪。排列成行的病床,一会儿靠在一起,一会儿又离开,一切都是没有着落,可怕极了。向窗外望去,树枝跟马鞭子一样伸着,不知谁在摇动它们。 

门口,一个棕红色头发的瘦小的死人,用短短的两手扯着自己的尸衣跳舞,并且发出尖叫: 

“我不要疯子呀!” 

拄着拐棍的大黑胡子冲着他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我早从外祖父、外祖母和别的人那里听说过:医院常常把人折磨死——我想我这条命算完了。一个女人走到我身边,她戴着眼镜,身上穿的也是尸衣,在我床头边一块黑板上写了一些什么,粉笔断了,粉笔末落在我的脑袋上。 

“你叫什么?”她问。 

“不叫什么。” 

“可是你总有个名字吧?” 

“没有。” 

“别胡闹,会挨打的!” 

她不说,我也相信我一定会挨打,我索性不回答她。她跟猫似的用鼻子唔了一声,又跟猫似的不声不响地走了。 

点着两盏灯,黄色的火苗象谁的一对失神的眼睛,挂在天花板底下,挂着挂着,又眨呀眨的,象是要靠在一起,照得人的眼睛发花,心里烦躁。 

屋角上不知谁在说话: 

“来打牌吧?” 

“我没有手怎么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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