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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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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装做因为人家疑心自己的眼力而受了委屈的样子,走出铺子站到外廊上,那情形,好象这位龙钟老人马上就会死了。掌柜出几卢布买了圣像,卖主便向彼得·瓦西里伊奇深深行礼,离去了。我被差到吃食店去泡茶,回来的时候,鉴定家已变成一个有精神而且快活的人,他恋恋地望着收买物,教导掌柜:“你瞧,这圣像多么庄严,笔致多么工细,充满尊严的神气,一点没有烟火气……”“是谁画的?”掌柜满脸高兴,蹦蹦跳跳地问。
“你想知道这个还早了点。”
“识货的人能出多少?”
“这个说不定,我拿去给谁瞧瞧看……”“哎呀,彼得·瓦西里伊奇。……”“要是卖掉了,你拿五十卢布,其余归我。”
“啊喹…”
“你别啊唷吧……”
他们喝着茶,毫无廉耻地讲着价钱,以骗子的眼色互相对望,掌柜显然是抓在这老头儿手心里的。待老头儿走了,他准要对我说:“你小心点儿,这个买卖,你不许对老板娘说呀。”
讲妥了出卖圣像的交易,掌柜就问老头儿:“城里有有什么新闻吗,彼得·瓦西里伊奇?”
于是,老头儿用黄黄的手分开胡子,露出油腻腻的嘴唇,谈起富商的生活、买卖的兴垄纵酒、疾并婚事、夫妻变心等等。他流利巧妙地谈这类油腻的故事,好象妙手的厨娘煎油饼一样。谈话中时时发出嘶嘶的笑声。掌柜的圆脸因为羡慕和狂喜变成褐色,眼睛罩上幻想的云霞。他叹着气,诉苦地说:“人家都过着真正的生活,可我……”“各人有自己的命,”鉴定家低声说。“有些人的命是天使用小银锤子打的,另一些人的命却是恶魔用斧子背打的……”这个结实健壮的老头儿什么都知道——全城的生活、买卖人、官吏、神父、小市民的内幕,无所不晓。他的眼象老鹰一样尖,还有一种象狼、象狐狸的地方。我总是想惹他生气,但他却远远地好象从雾中透视一样盯着我。我觉得他的四周好象围住一种深不可测的空虚,若是走近他,准会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我又感到这个老头儿有一点跟司炉舒莫夫相同的地方。
掌柜不论当面背后都佩服他的博识,但也跟我一样,有时想惹老头儿生气,使他难堪。
“在人们看来,你简直是一个大骗子,”他忽然挑衅地望着老头儿的脸说。
老头儿懒洋洋地冷笑着回答:
“只有上帝才不骗人,我们生活在傻瓜中间,若是不骗傻瓜,那他还有什么用?”
掌柜激动起来:
“土百姓也并不全是傻瓜,买卖人也是土百姓出身的呀。”
“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买卖人。傻瓜不会当骗子,傻瓜是圣徒,他们的脑子在睡觉……”老头儿愈说愈撒赖,叫人非常生气。我觉得他好象站在草墩上,周围全是泥淖。不可能叫他动气。他是超越于愤怒的,要不然便是善于隐藏怒色了。
但他常常来纠缠我,挨着我,从胡子后边漾出微笑,问道:“你怎样叫那个法国的文学家,是不是波诺士?”
我顶讨厌歪曲人家的名字,但也只好暂时忍耐一下,我回答:“庞逊·德·泰尔莱利。”
“他死在哪儿?”
“你别发傻,你又不是孩子。”
“不错,不是孩子。你念什么书?”
“耶夫列姆·西林。”
“这个耶夫列姆,同你那些普通文学家相比较,哪一个写得好些?”
我不作声了。
“普通文学家大抵写些什么?”他还不肯罢休。
“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写。”
“那么,写狗写马吧,狗和马是到处都有的。”
掌柜哈哈大笑。我发恼了。我感到难过,不愉快,如果我想要离开他们,掌柜就会阻止:“哪里去?”
于是,老头儿又考问我:
“你很有学问,那么回答一个问题吧。在你面前有一千个裸体人,五百个女的,五百个男的,亚当和夏娃也在里边,你用什么法子找出亚当和夏娃?”
他把这个问题追问了我好久,最后,得胜地说:“傻小子,亚当、夏娃不是人生出来的,是造的,他们没有肚脐眼埃”老头儿有很多这类“问题”,常常把我难倒。
当我初到铺子打杂的时候,我曾经把几本读过的书,讲给掌柜听。不料他们现在就拿这些故事来难我了。掌柜把它改头换面,变成猥亵的东西,告诉彼得·瓦西里伊奇。老头儿又从中提出些无耻的问题,帮他添油加醋。他们枉口白舌,把一些不要脸的话,跟扔垃圾一样,扔到欧也妮·葛朗台、柳德米拉、亨利四世身上。
我明白他们开这种玩笑并非出于恶意,完全是为了无聊的消遣,但并不因此使我心里轻快。他们制造出一些污秽的东西,然后跟猪猡一样钻进这些污秽里,把美的东西(把自己所不理解的、认做滑稽的东西)弄脏,得意地哼着鼻子。
市场和住在那里的人们,做买卖的和当掌柜的,都无聊地干着恶意的游戏,过他们奇怪的日子。外地来的乡下人,要到城里什么地方去,向他们问路,他们总是故意把错的路径告诉人家。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连骗子都不屑引以为乐了。
他们捉了两只老鼠来,把尾巴打上结子,放在地上,瞧老鼠走相反的方向互相咬啮的样子,高兴得不得了。有时候给老鼠身上浇了火油,把它烧死。有时候把破洋铁桶吊在狗尾巴上,狗吃惊地汪汪地叫着,拖着破洋铁桶乱跑乱奔,人们看着哄声大笑。
还有很多这类的消遣。一切人——特别是乡下人,好象是专门在市场里供人取乐的。他们在对人方面,永远有一种想嘲笑人、使人难过和局促的愿望。我很奇怪,为什么我所读过的书里,都没有提到这种在日常生活中戏弄别人的剧烈倾向。
市场的娱乐中,有一种是特别可恶可恨的。
我们铺子楼下,有一家专做皮毛和毡靴生意的铺子。那里有一个伙计,是一个使整个尼日尼市场的人都吃惊的老饕。
那铺子里的老板,好象夸耀马的气力和狗的凶恶一样,得意自己这个伙计的本领。他常常拉邻家铺子的老板们来打赌:“谁愿意赌十卢布的东道?我叫我们的米什卡在两个钟头以内,吃完十磅火腿。”
但大家都知道米什卡有这个本领,便说:“东道不要赌,我们买了火腿叫他吃吃看。”
“不过要净肉,没有骨头的。”
大家懒洋洋地争论了一会儿,于是从阴暗的货物间里走出来一个瘦削无须的高颧骨的青年,穿一件厚呢长外套,系着红皮带,浑身沾满毛屑。他默默地,恭敬地,从小脑袋上摘下帽子,用深陷的茫然的眼望着老板。老板气色很好,满脸又粗又硬的胡子。
“能不能吃一巴特曼火腿?”
“限多少时间?”米什卡一本正经地小声问。
“两个钟头。”
“很困难。”
“这有什么难呀?”
“那么,添两瓶啤酒吧。”
“好吧。”老板说,并且夸耀道:“你们别当他空着肚子,可不,他早上吃了约莫两磅面包,中饭也照常吃过了……”拿来了火腿。观众围聚在一起,都是胖胖的买卖人,穿着沉重的毛皮大衣,跟大秤锤一般,大肚子,大家的眼睛都很小,垂着脂肪的眼泡,显出无聊发困的样子。
他们把手笼在袖管里,紧紧地挤成一圈,把这个吃手围住了。吃手预备好一个大的黑面包和刀子,虔诚地画了一个十字,坐在皮毛袋上,把火腿放在身边的一只木箱上,用茫然的目光打量着。
他切了薄薄的一片面包和厚厚的一片肉,整齐地夹在一起,双手捧着放到嘴边,嘴唇哆嗦着,伸出狗似的长舌头舔舔嘴唇,露出尖细的牙齿,然后跟狗一样,把脸伸到肉上。
“开始了。”
“看着表呀。”
所有的眼睛都一本正经地瞧着吃手的脸、下颏和耳朵边由于咀嚼而隆起的两块圆圆的肌肉;瞧着他尖尖的颏骨均匀地上下动着。大家没劲地谈着:“简直象狗熊吃食一样。”
“你见过狗熊吃食吗?”
“哪里,我又不住在森林里,不过大家常常这样说,象狗熊吃食。”
“大家常常说的是:象猪吃食呀。”
“猪不吃猪肉……”
他们懒洋洋地笑着。懂事的就出头修正:“猪什么都吃,连小猪仔,连自己的姊妹……”吃手的脸渐渐阴暗,两只耳朵发青,陷进的眼睛从眼眶里鼓出来。他呼吸困难起来,只有下颏还照样均匀地动着。
“加油呀,米什卡。时间到了呀。”大家鼓励他。他不安地用眼打量余下的肉,喝一口啤酒,又嚼起来。观众激动起来,更频繁地去瞧米什卡的老板手里的表。人们互相警告说:“把表拿过来吧,别让他把针往回拨呀。”
“瞧着米什卡。别让他把肉片藏进袖子里。”
“两个钟头内准吃不完。”
米什卡的老板挑逗地叫:
“好,我赌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米什卡,别输了。”
观众撩拨着老板,但是没有人肯和他赌。
米什卡老是吃着,吃着,他的脸渐渐变成火腿的颜色,软软的尖鼻子抱怨地喘息。看他的样子非常可怕,好象马上就会大声哭叫:“饶了我吧……”要不然便是被肉片呃住喉咙,倒在观众脚边死去。
终于,他都吃光了,睁着醉醺醺的眼睛,没劲儿地发出嗄声来:“给点水喝……”可是他的老板瞧着表叫骂:“过了,这混蛋,过了四分钟……”观众嘲弄他:“可惜没有同你打赌,要不然你就输了。”
“不过,到底是个棒小子呀。”
“是啊,应该把他送到马戏团去……”
“唉,上帝竟把人弄成了妖怪呀。”
“喝茶去吧?”
于是便象一群小船,驶进小饭馆去了。
我想明白,是什么东西,使这班蠢笨的生铁般的人,围住了这么一个可怜的小伙子,为什么,这个害馋痨病的人会使他们感到快乐?
狭长的廊下,堆满了兽毛、羊皮、大麻、绳子、毡靴、马具等等,显得灰暗而乏味。砖砌的柱子隔开了这个外廊和步道。柱子粗大而难看,已经陈旧,又沾了许多街泥。这些砖块和砖缝,因为已不知在心头默数过几千次,它那丑恶的图形,就象一面闷气的网,嵌进在记忆中。
行人沿着步道慢慢地走过,马车、货橇慢慢地在街上走着。街道尽头有一些方形的红砖二层楼房的铺子,面前一块空场上乱抛着木箱、稻草和揉皱的包皮纸。污脏的和踏得结实的雪覆盖着空常所有这一切,连同人和马一起,尽管在那里活动,也好象停着似的,好象有些看不见的链子,把它们缚在一起,它们便懒洋洋地在原地滚转。你会突然觉得这生活几乎没有声音,象一潭死水。雪橇的滑板在滑动,店铺的大门开合着,小贩叫喊着包子呀、热蜜水呀,但这些声音响得没劲、可厌、也很单调,叫人很快就听惯了,不再听到这些声音。
教堂的钟声象举行丧礼似的响着,这忧郁的声响永远滞留在耳朵里,好象从早到夜,无休无止地飘荡在市场的空际,给一切思想感情盖上一个盖子,象铜的沉淀物似的沉重地压在一切印象的表面。
从盖着污雪的地面、从屋顶灰色的雪堆、从房子的肉红色的砖墙上,到处都散发出冷漠而沉闷的寂寞;寂寞随同灰色的烟,从烟囱里上升,向灰暗低压的空际浮游;马儿喷的气,人呼出的气也是寂寞的。寂寞有一种特别的气味:汗臭味、油腻味、大麻油味、焦馒头和烟煤的重浊的气味。这种气味象一顶闷热的帽子,套在人的头上,灌进他的胸头,引起他一种奇怪的沉醉感,一种阴暗的愿望,使他想闭着两眼狂叫,奔向什么地方,把脑袋使劲地撞到墙壁上去。
我端详着买卖人的面容,那是些营养过分、容光焕发、冻得发红,做梦一样凝然不动的面孔。他们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儿,经常张大嘴巴打呵欠。
冬天生意清淡,在买卖人的眼里也见不到夏天那种使他们显出活气、有几分好看的紧张凶狠的神色。沉重的毛皮外套拘束了行动,把人们压向地面。说话也懒了,一动气就吵嘴。大概他们故意这样,只不过为了互相表示自己还活着。
我很清楚,他们是被无聊压倒、戕害了。我得到了这样的解释:他们所以玩那种残酷愚蠢的把戏,只不过是对沉闷的吞没一切的压力的一种无效的抵抗。
有时候,我把这些话对彼得·瓦西里伊奇说。他虽然老是嘲笑和捉弄我,但是他喜欢我热爱读书,有时候也严正地用教训的口气同我说话。
“我不爱商人的生活,”我说。
他把一绺胡子缠在长指头上,问道:
“你从哪里知道商人的生活呀?你常常去他们家串门吗?
这里是街道,而在街道上不住人,只做买卖。人们只是从街道上急急忙忙走过,又回家里去了。人出门时都穿着衣服,你从衣服外表决不能了解一个人。人们只有在自己家里,在四面墙里面,才袒露地生活着。商人们在那里做些什么,你是不会知道的。”
“可是,商人的心思,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家里,不是一样吗?”
“人家的心思谁能够知道呢?”老头儿圆睁着两眼用很响的男低音说。“心思象虱子,数不清数目——老话早就说过。
有的人回到自己家里,说不准就会跪倒在地,眼泪汪汪地祷告:‘上帝饶怒我,我把这神圣的一天冒渎了。’这种人把家庭当做修道院,说不定在家里只跟上帝俩过活。对啦。每个蜘蛛都知道自己的角落,张它的网,并知道自己的重量,使网能支持住它……”说正经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好象是在说重要的秘密,变成低而粗了。
“你喜欢发议论,可是发议论你还太早。你这样年纪,并不是靠用脑筋过活,而是要用眼睛过日子的。所以你只消看着,记住,不必多说。智慧是做事用的,对于灵魂说来,靠的是信仰。读书是好事,但是对一切都要有个限度。有些人书读得太多,变成书呆子,变成没有信仰的人了……”我觉得他好象会长生不老,很难想象他会衰老,会变化。
他爱谈商人、强盗和造伪币的人成功的故事。这些故事我在外祖父那里已经听过很多。外祖父比这位鉴定家谈得更好。但他们所讲的意思都一样:财富总是以对人们、对上帝的犯罪而得到的。彼得·瓦西里耶夫不同情人,但说到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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