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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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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角上不知谁在说话: 

“来打牌吧?” 

“我没有手怎么打呀?” 

“啊,你的一只手给锯掉了。” 

我立刻想到:这个人因为打牌,就被锯掉了手,他们在把我弄死之前,会怎样折磨我呢? 

我的两只手痛得跟火烧一样,好象有谁在抽我手上的骨头。我又害怕,又痛,我轻轻地哭起来。我把眼睛闭住,不让人家看见眼泪,但泪水从眼角里渗出来,流过太阳穴,滴在耳朵里。 

夜来了,所有的人都躺到床上,蒙在灰毯子里,一分钟一分钟地静寂下来。只听到角落里有人在嘟哝着说: 

“不会有什么结果,男的是废物,女的也是废物……” 

我想给外祖母写信,请她赶快来,趁我还没有死,把我从医院偷出去。可是我没有纸,两只手又不能动,不能写信。我试一试,能不能从这里溜出去呢? 

夜越加寂静了,仿佛永远不会再天亮。我把两条腿悄悄放到地板上,已经走到门口了,门半开着。在走廊里,灯光下一张有靠背的长木倚上,现出一个灰白色的刺猬似的脑袋,喷着烟,它的黑森森的凹陷的眼睛望着我,我来不及躲闪了。 

“谁在溜达,到这边来!” 

嗓音很轻,毫不骇人。我便走过去,瞧见了一张满腮胡子的圆脸——满头的毛发长一些,乱蓬蓬地直竖着,发出银色的光亮。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要是他的胡子跟头发再长一点,那就跟使徒彼得完全一模一样了。 

“这是烫坏了手的吗?你干吗半夜里起来溜达,这合哪条规定呀?” 

他把烟喷到我的胸脯和脸上,用一只热呼呼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拉我到他的身边。 

“害怕吗?”“害怕!” 

“到这儿来的人,开头都害怕。可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特别是同我在一起——我不让谁受委屈……你想吸烟吗?噢,不吸。你还年轻。再过两三年……你的爸爸妈妈呢?没有爸妈啦!唔,没有也不要紧,没有爸妈的孩子也可以活下去。可是你别胆怯!明白吗?” 

我好久没有遇见用这样随便、亲切、明白的字句向我说话的人了。听了这些话,我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他把我送回床上时,我请求他: 

“跟我坐一会儿吧!” 

“行,”他答应了。 

“你是干什么的?” 

“我?当兵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兵,高加索兵,我打过仗,可是——不打行吗?兵就是打仗的。我打过匈牙利人,打过契尔克斯人,打过波兰人——跟很多人打过仗!老弟,打仗是无法无天的行为呀。” 

我合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来的时候,刚才那兵坐过的地方,坐着穿黑衣的外祖母,兵站在她的身边说: 

“啊哟,全死了吗?” 

太阳照进病房里,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金色,一会儿隐去,一会儿又明晃晃地照着一切,好象孩子在闹着玩儿。外祖母向我躬着身问: 

“怎么啦,心肝儿?伤得重吗?我跟他,那个棕胡子的魔鬼讲过了……” 

“我马上去办手续,”那个兵说着,走开了。外祖母抹着眼泪继续说: 

“这个兵原来是我们巴拉罕纳城的人……” 

我始终觉得我在做梦,我不出声。医生来了,换了伤口上的纱布。我跟外祖母坐着马车在街上走,她说: 

“咱们家的老爷子简直疯啦,吝啬得叫人恶心!最近,他的一个新朋友,毛皮匠‘马鞭子’把他夹在一本赞美诗里的一百卢布钞票偷走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唉!” 

太阳明亮地照着,云块象天鹅似的在天空飞翔,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冰上铺的垫板向前走去,冰喀嚓喀嚓地响着往上鼓起来,河水在狭窄的板下哗啦哗啦响着。市场中大教堂的红屋顶上,几个金十字架闪烁着光辉。遇见一个宽脸的妇人,手里抱着满满一大把柔软的柳枝——春天来了,复活节快到了。 

我的心跟云雀似的颤动起来: 

“外婆,我真喜欢你!” 

我的话并没有使她惊奇,她平静地对我说: 

“因为是亲人呀。不是我自己夸口,连外人也都喜欢我呢,感谢圣母!” 

她微笑着,又说。 

“圣母喜欢的日子快要到了,她的儿子复活了,可是,瓦留莎,我的女儿呢……”说完,她沉默起来…… 

第02章



外祖父在院子里碰上了我——他正跪在地上用斧子砍木棍子。他扬起斧子装着要向我脑袋砍过来的样子,然后,摘掉帽子,讽刺地说: 

“您好呀,大老爷,退休啦?唔,往后可以享清福啦,啊,是呀!嗳,你呀……” 

“得啦,得啦。”外祖母急忙说,挥手赶开他。随后,走进屋子里,一面烧茶炊,一面说:“你外公现在完全变成穷光蛋了。他那点钱全都交给教子尼古拉去放利息,大概连字据也没向他要,不知道他们怎么弄的,可是钱没有了,变成穷光蛋了。这都因为我们不帮助穷人,不对可怜的人行善。上帝一定在想:我为什么把好运给卡希林家呢?他这样一想,就把什么都收回去了……” 

她向四周扫了一眼,告诉我说:“我还是想求上帝发发慈悲,别太难为老爷子——现在我常常把自己挣来的钱,半夜里悄悄拿去布施人家,你要是愿意,今天我们就去——钱,我有……” 

外祖父眯缝着眼走进来,问道: 

“你们吃什么呢?” 

“没吃你的,”外祖母说。“你要吃,就坐下来和我们一块儿吃,够你的。” 

他在桌边坐下,小声说: 

“给我倒杯茶……” 

屋子里一切照旧,只有母亲生前呆的地方凄凉地空着。此外,外祖父床边的墙上贴了一张纸,用粗大的印刷字体写着: 

唯一的活救主耶稣,愿您神圣的名字,每天每时与我同在! 

“这是谁写的?” 

外祖父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外祖母微笑着说: 

“这张纸值一百卢布呢!” 

“不关你的事!”外祖父大声说。“我要把一切东西都送给外人!” 

“你要送也没有东西送了,有东西的时候你可没送过,”外祖母安静地说。 

“住嘴!”外祖父呵斥道。 

屋子里一切井井有条,都是老样子。 

睡在屋角大箱盖上那只装内衣的篮子里的科利亚醒过来了,他向我望了一眼,眼睑下露出隐约可见的青筋。他比以前憔粹、衰弱、消瘦得多了。他没有认出我,一声不响地翻了一个身,又合上了眼睛。 

街上有许多不好的消息在等候着我:维亚希尔死了,他是在受难周“被风车轧死”的;哈比到城里找事情做去了;雅兹丧失了两腿,不能游玩了。黑眼睛科斯特罗马告诉我这些消息时,气愤地说: 

“孩子们死得太快了!” 

“死的不是只有维亚希尔一个吗?”“反正都一样,在街上见不到的人,都跟死了的一样。刚刚交上朋友,刚弄熟,不是出去做事,就是死了。你们院子里切斯诺科夫那边,新搬来了一家姓叶夫谢延科的;有一个孩子叫纽什卡,还不错,怪机灵的。他有两个姐妹,一个还小,另一个是瘸子,拄着一条拐棍走路,是个漂亮姑娘。”他略微想了一下,补充说: 

“兄弟,丘尔卡跟我都爱上了这个姑娘,我们老闹别扭!” 

“同那位姑娘吗?” 

“跟她闹什么?是我们自己闹别扭,同那姑娘可很少闹!”当然,我知道那些大小伙子,甚至成年人也谈恋爱,同时我知道谈恋爱的粗俗含义。我便不高兴起来,觉得科斯特罗马真可怜,瞧着他那笨拙的身子和气冲冲的黑眼睛心里就别扭。 

这天傍晚我见到了瘸子姑娘。她从台阶口走到院子里来,失手把拐棍掉了,两只洁净的手,攀着栏杆档子,在石阶上茫然无措地站着,那么瘦小纤弱。我想把拐棍捡起来给她,可是手上捆着绷带动作不便,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都没办到;她站在比我高的地方,小声地笑着问: 

“你的手怎么啦?” 

“烫坏的。” 

“啊,我是瘸子。你是这院子里的吗?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吗?我可在那里住过好久呢!” 

她叹一口气补充说: 

“真是好久呀!” 

她穿一件白底天蓝色马蹄花纹的衣服,虽然旧些,可是很整洁。头发梳得很光,编成又粗又短的发辫,垂到胸前。大而严肃的眼睛里,静静地燃着蔚蓝的光,照亮了尖鼻子的瘦小的脸。她愉快地微笑着。可是我不喜欢她。她的整个病弱的身材好象在说: 

“请不要碰着我!” 

朋友们干吗要爱她呢? 

“我已经病了好久啦,”她夸耀似的得意地说。“是被一个女邻居施了魔法。她跟我妈吵嘴,记了仇,就对我施了魔法……医院里可怕吗?” 

“嗯……” 

我跟她在一起觉得别扭,就回到了屋子里。 

半夜里,外祖母爱抚地叫醒了我。 

“我们去好吗?替别人尽些力,手可以好得快一点儿……” 

她拉着我的手,象牵瞎子似的在黑暗中走着。夜,黑暗而潮湿,风不息地呼啸着,象河中的急流。冰冷的砂石触着脚。外祖母小心地走近贫民小屋的黑暗的窗口,画三次十字,在每个窗口放上一个五戈比的铜币和三个面包圈,抬头望一下没有星星的天空,再画一次十字,并且低低地说: 

“至高无上的圣母,救救万民吧,在您的面前,我们都是罪人呀,亲爱的圣母!” 

我们离开人家越远,四边越显得死寂。夜晚的天空暗得深沉无底,好象永远吞没了月亮和星星。不知从哪儿跳出一条狗来,对着我们吠叫,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我害怕地靠紧了外祖母。“不怕,”她说。“不过是一条狗。这时候,鬼已经躲起来了,鸡不是已经叫过了嘛!” 

她把狗叫过来,抚摩着它,嘱咐道: 

“小狗儿,你可不能吓着我的孙儿啊!” 

狗挨着我的腿蹭了蹭,我们三个一齐往前走。外祖母十二次走到人家的窗口,放下“秘密的布施”。天亮起来了,幽暗中透露出灰白的房子。纳波尔教堂沙糖般白净的钟楼矗立着。公墓的砖墙残缺不全,象破席子一样。 

“老婆子累啦,”外祖母说。“该回家啦,明天女人们醒来,一瞧,圣母娘娘给她们的孩子备下了一点儿吃食。当人们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很少的一点儿东西也是有用的!啊哟,阿廖沙,大家都过着穷日子,可是谁也不关心他们呀! 

有钱人不想上帝, 

也不管最后审判, 

不把穷人当朋友和兄弟。 

他一心地搜刮黄金—— 

这黄金呀,正是地狱的柴薪! 

这话不错呀!人跟人要互相友好,上帝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我很高兴,你又跟我在一起了……” 

我也暗暗地喜欢,模糊地感到自己跟永远不能忘却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了。在我的身边,那条狐狸脸的棕毛狗,带着善良的负疚的眼色哆嗦着。 

“它要跟咱们一块儿过活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要是愿意就由它,我拿面包圈喂它,我这儿还剩下两个呢。咱们在长凳子上坐一坐,我好象有点儿累了……” 

我们坐在人家门口的长凳上,狗趴在我们脚边啃着干面包圈,外祖母又说了: 

“这儿住着一个犹太女人,她家里有九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我问她:‘莫谢芙娜,你怎样过活呢?’她就说:‘我靠老天爷保佑,还能有别的什么盼头呢?’” 

我靠着外祖母暖和的身体,睡着了。 

生活重又飞快地紧凑地过去了,感想象一条宽阔的河流,每天给我的心灵带来新的东西。它有时使我神往,有时使我发愁,有时使我憋气,有时使我深思。 

不久,我也想尽一切方法,巴望多有机会碰见那个瘸子姑娘,跟她说话,或是一声不响地跟她一起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只要跟她一起,就是不作声也是愉快的。她跟柳莺一样清丽,又会讲顿河哥萨克的生活,讲得很动人。她叔叔在那边油厂里当机师,她在他家里呆过很久,后来,她当钳工的爸爸搬到尼日尼来了。 

“我还有个二叔,在皇帝跟前当差。” 

晚上和放假的日子,居民都到“外边”去了。青年人跟姑娘们到公墓地去跳环舞,大人们上酒馆,留在街上的只有女人和孩子。女人们在门口,有的直接坐在沙土地上,有的占住了长凳子,大声地嚷嚷着,争吵着,说别人的闲话。孩子们打棒球、玩打木棒,玩“槌球”。母亲们瞧着他们玩儿,夸奖那些玩得好的,嘲笑那些输的。喧闹声几乎把耳朵都震聋了,这种快乐叫人难忘。因为“大人”们在旁边热心看着,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分外起劲,用特别饱满的精神和火一样的决胜心对待所有的游戏。可是无论玩得多起劲,科斯特罗马、丘尔卡跟我三个人中,总还是有一个人跑到瘸子姑娘面前去夸功。 

“瞅见没有,柳德米拉?我一下子把五个圆柱全打出去啦!” 

她温柔地微笑着,连连点头。 

早先不管玩什么,我们三个总是在一起,可是现在我看出来,丘尔卡跟科斯特罗马老是变成敌对方,比赛灵巧和力气,常常闹得啼哭打架。有一次,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结果闹得大人们出来干涉,象对付狗打架一样,用冷水泼他们。 

柳德米拉坐在长凳子上,用那只没有毛病的脚在地上跺着,打架的滚到她的跟前,她用拐棍把他们撵开,害怕地嚷道: 

“别打啦!” 

她的脸色发青,眼睛失去光彩,象疯女人似的转动着。 

又一次,科斯特罗马跟丘尔卡玩打棒子,输得很惨,躲在杂货店的燕麦柜后边,蹲着身子偷偷地哭了。他咬着牙齿,颧骨突出的瘦削的脸绷得紧紧的,黑幢幢的暗淡的眼睛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那样子简直可怕。我跑过去安慰他,他哽咽着,低声地说: 

“等着吧……我会用砖头砸破他的脑壳的……瞧着吧!” 

丘尔卡骄傲起来,歪戴着帽子,两手插在衣袋里,象到了结婚年龄的小伙子一样,在街心溜溜达达。他学会了无赖腔调,从牙缝里滋口水,还向人说: 

“我快学会抽烟了,试过两次,可是恶心得很。” 

这都使我感到不快,我眼看着一个朋友要失去了,而且认为好象这是柳德米拉的不是。 

有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把拾来的骨头、破布和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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