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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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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来过一次?”
“是的,先生。”
“后来他没有来过吗?”
“没有来过,但是他回来以后会来的。”
“这么说他是出门去了?”
“是的。”
“您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我想他是到戈蒂埃小姐的姐姐那儿去了。”
“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他去请求玛格丽特的姐姐同意把死者挪个地方,他要把玛格丽特葬到别处去。”
“为什么不让她葬在这儿呢?”
“您知道,先生,人们对死人有种种看法。这种事,我们这些人每天都看得到。这块坟地的租用期才五年,而这个年轻人想要有一块永久性出让的、面积更大一点的坟地,最好是新区里的地。”
“什么新区?”
“就是现在正在出售的,靠左面的那些新坟地。如果这个公墓以前一直像现在那样管理,那么很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了。但是要使一切都做得那么十全十美,那还差得远呢。
再说人们又是那么可笑。”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人一直到了这里还要神气活现。就说这位戈蒂埃小姐,好像她生活有点儿放荡,请原谅我用了这个词。现在,这位可怜的小姐,她死了;而如今没有给人落下过什么话柄我们却天天在她们坟上浇花的女人不是同样有的是吗?但是,那些葬在她旁边的死者的亲属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亏他们想得出,说他们反对把她葬在这儿,还说这种女人应该像穷人一样,另外有个专门埋葬的地方。谁看见过这种事?我狠狠地把他们顶了回去:有些阔佬来看望他们死去的亲人,一年来不了四次,他们还自己带花束,看看都是些什么花!他们说要为死者哭泣,但却不肯花钱修理坟墓;他们在死者的墓碑上写得悲痛欲绝,却从未流过一滴眼泪,还要来跟他们亲属坟墓的邻居找麻烦。您信么?先生,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我也不知道她做过些什么事,但是我喜欢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我关心她,我给她拿来的茶花价格公道,她是我偏爱的死人。先生,我们这些人没有办法,只能爱死人,因为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时间去爱别的东西了。”
我望着这个人,用不着我多作解释,一些读者就会懂得,在我听他讲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内心有多么激动。
他可能也看出来了。因为他接着又说:
“据说有些人为了这个姑娘倾家荡产,还说她有一些十分迷恋她的情人,嗨,当我想到竟然连买一朵花给她的人也没有,不免感到又是奇怪又是悲哀。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她总算还有一个坟墓吧,虽说只有一个人怀念她,这个人也已经替别人做了这些事。但是我们这里还有一些和她身世相同、年龄相仿的可怜的姑娘,她们被埋在公共墓地里。每当我听到她们可怜的尸体被扔进墓地的时候,我的心总像被撕碎了似地难受。只要她们一死,就谁也不管她们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尤其是如果还有些良心的话,有时是快活不起来的唷。您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无能为力的啊!我有一个二十岁的美丽的大姑娘,每当有人送来一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女尸时,我就想到了她,不论送来的是一位阔小姐,还是一个流浪女,我都难免要动感情。
“这些罗唆事您一定听厌烦了吧,再说您也不是来听这些故事的。他们要我带您到戈蒂埃小姐的坟上来,这儿就是,您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您知不知道阿尔芒·迪瓦尔先生的住址?”我问这个园丁。
“我知道,他住在……街,您看见这些花了吧,买这些花的钱我就是到那儿去收的。”
“谢谢您,我的朋友。”
我最后望了一眼这个铺满鲜花的坟墓,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探测一下坟墓有多深,好看看被丢在泥土里的那个漂亮的女人究竟怎么样了,然后,我心情忧郁地离开了玛格丽特的坟墓。
“先生是不是想去拜访迪瓦尔先生?”走在我旁边的园丁接着说。
“是的。”
“我肯定他还没有回来,要不他早到这儿来了。”
“那么您可以肯定他没有忘记玛格丽特吗?”
“不但可以肯定,而且我可以打赌,他想替玛格丽特迁葬就是为了想再见她一面。”
“这是怎么回事?”
“上次他到公墓来时第一句话就是‘有什么办法可以再见到她呢?’这样的事除非迁葬才办得到。我把迁葬需要办的手续一一告诉了他,因为您知道,要替死人迁葬,必须先验明尸身,而这要得到死者家属的许可才能做,而且还要由警长来主持。迪瓦尔先生去找戈蒂埃小姐的姐姐就是为了征得她的同意。他一回来肯定会先到我们这儿来的。”
我们走到了公墓的门口,我又一次谢了园丁,给了他几个零钱,就向他告诉我的那个地址走去。
阿尔芒还没有回来。
我在他家里留了话,请他回来以后就来看我,或者通知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
第二天早晨,我收到了迪瓦尔先生的一封信,他告诉我他已经回来了,请我到他家里去,还说他因为疲劳过度不能外出。
第06节
我去看阿尔芒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
他一看见我,就向我伸出滚烫的手。
“您在发烧,”我对他说。
“没事,只是路上赶得太急,感到疲劳罢了。”
“您从玛格丽特姐姐家里回来吗?”
“是啊,谁告诉您的?”
“我已经知道了,您想办的事谈成了吗?”
“谈成了,但是,谁告诉您我出门了?谁告诉您我出门去干什么的?”
“公墓的园丁。”
“您看到那座坟墓了吗?”
我简直不敢回答,因为他讲这句话的声调说明他的心情还是非常痛苦,就像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样。每当他自己的思想或者别人的谈话触及这个使他伤心的话题时,他那激动的心情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自持。
因此我只是点点头,表示我已去过。
“坟墓照管得很好吧?”阿尔芒接着说。
两大滴泪珠顺着病人的脸颊滚落下来,他转过头去避开我,我装着没有看见,试着把话岔开,换一件别的事情谈谈。
“您出门已经有三个星期了吧,”我对他说。
阿尔芒用手擦擦眼睛,回答我说:“整整三个星期。”
“您的旅程很长哪。”
“啊,我并不是一直在路上,我病了两个星期,否则我早就回来了,可是我一到那里就发起烧来,只好呆在房间里。”
“您病还没有完全好就回来啦。”
“如果再在那儿多待上一个星期,没准我就要死在那儿了。”
“不过现在您已经回来了,那就应该好好保重身体,您的朋友们会来看望您的。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就算是第一个来看您的朋友吧。”
“再过两小时,我就要起床。”
“那您太冒失啦!”
“我一定得起来。”
“您有什么急事要办?”
“我必须到警长那儿去一次。”
“为什么您不委托别人去办这件事呢?您亲自去办会加重您的病的。”
“只有办了这件事才能治好我的病,我非要见她一面不可。从我知道她死了以后,尤其是看到她的坟墓以后,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不能想象在我们分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的姑娘竟然已经不在人世。我一定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我一定要看看天主把我这么心爱的人弄成了什么样子,也许这个使人恐惧的景象会治愈我那悲痛的思念之情。您陪我一起去,好不好?……如果您不太讨厌这类事的话。”
“她姐姐对您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她听到有一个陌生人要买一块地替玛格丽特造一座坟墓,感到非常惊奇,她马上就同意了我的要求,在授权书上签了名。”
“听我的话,等您病完全好了以后再去办这件迁葬的事吧。”
“唉,请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再说,如果我不趁现在有决心的时候,赶紧把这件事情办了,我可能会发疯的,办了这件事才能治愈我的痛苦。我向您发誓,只有在看一眼玛格丽特以后,我才会平静下来。这可能是发高烧时的渴念,不眠之夜的幻梦,谵妄发作时的反应;至于在看到她之后,我是不是会像朗塞①先生那样成为一个苦修士,那要等到以后再说了。”——
①朗塞(1626—1700):年轻时生活放荡,在他的情妇蒙巴宗夫人死后,他就笃信宗教,成了一个苦修士。
“这我懂得,”我对阿尔芒说,“愿为您效劳;您看到朱利·迪普拉没有?”
“看见了。啊!就在我上次回来的那一天看见她的。”
“她把玛格丽特留在她那儿的日记交给您了吗?”
“这就是。”
阿尔芒从枕头下面取出一卷纸,但立刻又把它放了回去。“这些日记里写的东西我都能背下来了,”他对我说,“三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要把这些日记念上十来遍。您以后也可以看看,但要再过几天,等我稍微平静一些,等我能够把这些日记里面写的有关爱情和内心的表白都解释给您听时,您再看吧。
“现在,我要请您办一件事。”
“什么事?”
“您有一辆车子停在下面吧?”
“是啊。”
“那么,能不能请您拿了我的护照到邮局去一次,问问有没有寄给我的留局待领的信件?我的父亲和妹妹给我的信一定都寄到巴黎来了,上次我离开巴黎的时候那么仓促,抽不出空在动身之前去打听一下。等您去邮局回来以后,我们再一起去把明天迁葬的事通知警长。”
阿尔芒把护照交给我,我就到让-雅克-卢梭大街去了。
那里有两封给迪瓦尔先生的信,我拿了就回来了。
我回到他家里的时候,阿尔芒已经穿着整齐,准备出门了。
“谢谢,”他接过信对我说,“是啊,”他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又接着说,“是啊,这是我父亲和我妹妹寄给我的。他们一定弄不懂我为什么没有回信。”
他打开了信,几乎没有看,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每封信都有四页,一会儿他就把信折了起来。
“我们走吧,”他对我说,“我明天再写回信。”
我们到了警长那儿,阿尔芒把玛格丽特姐姐的委托书交给了他。
警长收下委托书,换了一张给公墓看守人的通知书交给他;约定次日上午十点迁葬。我在事前一个小时去找阿尔芒,然后一起去公墓。
我对参加这样一次迁葬也很感兴趣,老实说,我一夜都没睡好。
连我的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可想而知这一夜对阿尔芒来说是多么漫长啊!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我到了他的家里,他脸色苍白得吓人,但神态还算安详。
他对我笑了笑,伸过手来。
几支蜡烛都点完了,在出门之前,阿尔芒拿了一封写给他父亲的厚厚的信,他一定在信里倾诉了他夜里的感想。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到达蒙马特公墓。
警长已经在等我们了。
大家慢慢地向玛格丽特的坟墓走去,警长走在前面,阿尔芒和我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我觉得我同伴的胳膊在不停地抽搐,像是有一股寒流突然穿过他的全身。因此,我瞧瞧他,他也懂得了我目光的含义,对我微笑了一下。可是从他家里出来后,我们连一句话也不曾交谈过。
快要走到坟前时,阿尔芒停了下来,抹了抹脸上豆大的汗珠。
我也利用这个机会舒了一口气,因为我自己的心也好像给虎钳紧紧地钳住了似的。
在这样痛苦的场合,难道还会有什么乐趣可言!我们来到坟前的时候,园丁已经把所有的花盆移开了,铁栅栏也搬开了,有两个人正在挖土。
阿尔芒靠在一棵树上望着。
仿佛他全部的生命都集中在他那两只眼睛里了。
突然,一把鹤嘴锄触到了石头,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一听到这个声音,阿尔芒像遭到电击似的往后一缩,并使劲握住我的手,握得我手也痛了。
一个掘墓人拿起一把巨大的铁铲,一点一点地清除墓穴里的积土;后来,墓穴里只剩下盖在棺材上面的石块,他就一块一块地往外扔。
我一直在观察阿尔芒,时刻担心他那明显克制着的感情会把他压垮;但是他一直在望着,两眼发直,瞪得大大的,像疯子一样,只有从他微微颤抖的脸颊和双唇上才看得出他的神经正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
至于我呢,我能说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很后悔到这里来。
棺材全部露出来以后,警长对掘墓的工人们说:
“打开!”
这些人就照办了,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
棺材是橡木制的,他们开始旋取棺材盖上的螺钉,这些螺钉受了地下的潮气都锈住了。好不容易才把棺材打了开来,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尽管棺材四周都是芳香扑鼻的花草。
“啊,天哪!天哪!”阿尔芒喃喃地说,脸色雪白。
连掘墓人也向后退了。
一块巨大的白色裹尸布裹着尸体,从外面可以看出尸体的轮廓。尸布的一端几乎完全烂掉了,露出了死者的一只脚。
我差不多要晕过去了,就在我现在写到这几行的时候,这一幕景象似乎仍在眼前。
“我们快一点吧。”警长说。
两个工人中的一个动手拆开尸布,他抓住一头把尸布掀开,一下子露出了玛格丽特的脸庞。
那模样看着实在怕人,说起来也使人不寒而栗。
一对眼睛只剩下了两个窟窿,嘴唇烂掉了,雪白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干枯而黑乎乎的长发贴在太阳穴上,稀稀拉拉地掩盖着深深凹陷下去的青灰色的面颊。不过,我还是能从这一张脸庞上认出我以前经常见到的那张白里透红、喜气洋洋的脸蛋。
阿尔芒死死地盯着这张脸,嘴里咬着他掏出来的手帕。
我仿佛有一只铁环紧箍在头上,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只能把我带在身边以防万一的一只嗅盐瓶打开,拼命地嗅着。
正在我头晕目眩的时候,听到警长在跟迪瓦尔先生说:
“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年轻人声音喑哑地回答说。
“那就把棺材盖上搬走。”警长说。
掘墓工人把裹尸布扔在死人的脸上,盖上棺盖,一人一头把棺材抬起,向指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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