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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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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成了诬控藩主,是杀头的罪名,而顾虑皇帝不信宸濠会谋反,又是有根据的。
原来皇帝于玩乐之事,无所不好,每年元宵大张花灯,耗费的黄蜡总得几十万斤。宸濠投其所好,前一年雇了名工巧匠,造了上千盏的新样奇巧花灯,进贡到京。表文中又说明,所进花灯的形制新颖,悬挂的方法,与众不同,因而特遣专人进宫布置。
平常的花灯,莫不是四面临空悬挂,唯有宁王府所进的花灯,大多著柱附壁,同时又在乾清宫四周,汉白玉石的栏杆上,用彩色毡幕覆盖,而暗中贮存火药。到得这年——正德九年正月十三上灯以后,著柱附壁的花灯,连着点了三天,将板壁门窗烤得极干,一处起火,迅即蔓延,再一烧到火药,其势更不可收拾。乾清宫及坤宁宫,烈焰腾空,整整烧了一夜,火势最盛的时候,皇帝在西苑高处遥望,还笑着说道:“好比一棚大烟火。”
对宸濠这种彰明较著的奸谋,竟会懵然不觉,深宫大火,竟会无所警惕顾惜,居然以看烟火的心情去欣赏灾难。在宸濠看来真是不可救药的败家子,江山迟早不保。与其落入外人手中,不如姓朱的自家来取而代之。否则,不但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祖宗。
因为如此,从这年起,宸濠的行迹益发无所顾忌,看样子随时可以造反。但师出必须有名,如今皇帝将有孕妇人,留在宫中不遣,恰好给了宸濠一个借口,皇帝竟要将太祖高皇帝辛苦缔造的大明江山,因为宠爱一个妇人之故,拱手送与外人,不忠不孝,罪浮于天,不但不配再做大明的皇帝,甚至亦不配做朱家的子孙。从前阳翟大贾吕不韦,以有孕的姬妾,进奉秦国的王孙子楚,生子为后来的秦始皇,秦国的庙祀血食,归于吕氏,这是子楚受人所愚,犹有可说,而当今皇帝明知故犯,愚不可及,更何足以君临天下?
如果宸濠用这样的借口,起兵申讨,不仅师出有名,而且很容易博得天下的同情。那一来,情势就会很糟糕,所以宰相杨延和、梁储、蒋冕、毛纪等人,大为担心,但一时却筹不出有何可以挽回的善策。
当然,言官看不过去,会上疏切谏。有个户部给事中石天柱,说得最恳切,当乾清宫失火时,他就有道奏章,慷慨指陈:“今日外列皇店,内张酒馆,宠信番僧,从其鬼教,招集边卒,袭其衣装,甚者结为昆弟,无复尊卑。数离深宫,驰骋郊外,章疏置之高阁,视朝月止再三。视老成为赘疣,待义子以心腹。时享不亲,慈闲罕至,不思前星来耀,储位久虚,既不当御宫中,又弗预选宗室,何以消祸本,计久长哉?”
皇帝没有皇子,又不能像宋仁宗那样,预选宗室中的贤者,迎入宫中教养,以为储贰,这是朝中正人君子最担心的一件事!因为这一来势必启宗藩以觊觎之心,所谓“消祸本,计久长”即指此而言。而眼前的情况,比“前星来耀,储位久虚”还要坏,石天柱当然更要说话,一次没有结果,第二次纠合同官再争,话更率直了。
他说:“臣等请出孕妇,未蒙进止。窃疑陛下之意,将遂立为己子。”如果如此,此“子”将来自然会继承大位,然而“异日请王宗宫,肯坐视祖宗基业与他人乎?内外大臣肯俯首立于朝乎?”这是很明白提出警告,倘或有此一日,不但请王宗室要起兵,甚至朝中大臣亦要反抗。因而简单有力地提出要求,“望急遣出!以清宫禁,消天下疑。”
皇帝是很任性的人,臣下越争得厉害,他越不肯听从。石天柱的奏疏,依然留中不发,而含芳的肚子却一天比一天大了。
第四部分
马永成受了内阁的逼迫,对这件事很伤脑筋;跟朱宁商量,亦都觉得皇帝样样都可以任性,而这件事做得实在荒唐。必得想个办法挽回,否则就会落一个永世难消的骂名。
“有了!”有一天朱宁突然想到,“我有个故交叫马大隆,出家做了道士:最近从武当山回京,住在白云观。此人足智多谋,只要他肯管这件事,就必有好办法。”
马永成亦知其人,“不错,我也听说有这么一位同宗,是奇村异能之士。”他说,“事不宜迟,请你赶快去看他吧!”
白云观在西直门外。朱宁跨一匹骡子,带一个书憧,悄然相访。旧友重逢,欢然道故;马大隆留朱宁吃斋,客人欣然应允70年代起,以“社会主义改革家”自居,反对马克思主义,试,表示要留宿白云观。
这夜月明如画,两人在松树下煮茗清谈;夜深人静,朱宁方始吐露来情,请马大隆划一挽救大明国祥的计策。
“这是旷古绝今的奇闻。”马大隆说,“从前汉哀帝要禅位于董贤,那还是因为断袖情深,犹有可说。如今皇上与含芳腹中的孩子,毫无渊源,何厚爱如此,竟要将朱家的江山,送与毕家的无父之子,真不解皇上是何用心。”
“皇上亦不是厚爱那个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的胎儿,只不过任性而已!”
“对含芳呢?”马大隆补了一句:“你拿蕙娘来跟她作个比较。”
“这不大容易比较。皇上对蕙娘有三分敬的意思在内,对含芳可没有。”朱宁想了一下又说,“不管怎么样,皇上对含芳不会比对蕙娘更好。”
“那就是了!你只看皇上对她的宠爱不如从前,立刻来告诉我,我自有道理。”
“你有何妙计?请讲!”
“天机不可泄漏。”
“莫非你还卖个关子!”朱宁笑道,“何不让我先闻为快?”
“不是我卖关于。其中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主意是有了,细节要打听打听情形,才好筹划;第二二、事先跟你说了,怕万一不小心漏了口风,或者神色之间泄露机关,那就不但大事不成,只怕你还有点麻烦。你信任我就是。”
“我如何不信任?刘瑾那场风暴,多亏你事先指点;从那时起,我就唯言是听了。不然,这样的大事,也不会特为找来商量。”
“正就是为此,我要格外慎重。干殿下,这件事你一个人做不成,至少要马公公协力,你倒跟他说了,万一他嘴不紧,如之奈何?再说,这件事要瞒着姓江的做,更须谨密。”
“是,是!”朱宁完全领会了,“你是为我好!我不再多问了,只照你的话去留心。”
※※※
含芳并无失宠的迹象;而从侧面去看,地位似乎更为稳固——皇帝经常带着几名小太监,悄悄儿到马昂那里去做长夜之饮;有时醉了,甚至就住在马家。
含芳的腹部却日益隆然,挺胸凸肚,神气非凡。朱宁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一个人静下来所思索的,便是想个什么离间的法子,让含芳失宠。
突然有一天,情况大变。马昂来到豹房,神色抑郁而不安。朱宁是何等角色?入眼便知他惹了祸了,一打听,果然。
原来前一天晚上,皇帝在马家饮酒;一时心血来潮,说要马昂的一个名叫四珍的侍妾来侑酒。马昂只说得一声:“小妾有病。”皇帝勃然色变,推案而起。马昂心知坏了,急忙跪下来拉住龙袍,又连声召唤四珍,而皇帝终于不顾而去。
不用说,马昂从此以后能保首级,已是大幸;而含芳的宠信,当然也会大受影响。朱宁便喜孜孜地赶到白云观去向马大隆报信;同时要求揭晓那不可泄漏的“天机”。
“时机倒也正好!”马大隆点点头说,“转眼就是南郊大典,就在那两天动手。”
接着,密密授计,细微末节,无不顾虑周详;朱宁大为佩服,诺诺连声地答应着,即时赶回宫中,通知马永成展开部署。
三天之后就是南郊大典——南郊祭天,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祭扫。事先非要斋戒,皇帝移居斋宫,除了有关国计民生的大政以外,其他政事,一概停奏;宫禁之内的琐务,自然更不可干渎。
这一点对皇帝来说,倒不大在乎;本来就不大过问政务。使他最不能忍受的是,不但摒绝声色,而且不能饮酒,也不能吃肉。因此,每逢斋戒,皇帝都虚应故事;大祀的斋戒,规定五天,他连一整天都住不到,傍晚到斋宫,半夜致祭,祭毕回斋宫打个盹,随即悄然溜走,自去行乐。所以,马大隆如果是想趁皇帝宿在南郊斋宫,不问禁中之事的机会,打算有所动作,自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而所以仍旧定在此时行事,是因为大典,另有“典礼”。
这个“典礼”是皇帝自己假借史实想出来的花样,名为“观猎”,地点是在京城南面的“南海子”。
所谓“观猎”就是带着鹰犬去行猎,纯然是一种玩乐。所以当皇帝事先在左顺门召集百官宣布此事时,立即便有人出班谏阻。但皇帝说什么也不听,要怎么便怎么,谁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事先的一切安排,都是有利于马大隆的计划的。皇帝“观猎”是出于江彬的献议,当然扈从大驾,这就少了一个碍手碍脚的人;朱宁奉命照料豹房,不必随扈,使得计划的实现,更来得方便而确实。因此,在行动上非常从容,直到皇帝“观猎”的第三天,方始动手。
第一步是在暗处设下陷阱,将一盏香油,倒在必经之路的砖地上;托故让含芳经过那里,一滑倒,摔得不轻,七个月的胎气被震动了。
于是召医诊治,下一剂狼虎药,不但不能安胎,而且流血不止,搞成一个小产血崩的险症;不过半夜工夫,便即香消玉殒。那个不足月的胎儿,已然成形,是个男孩,当然也跟着他母亲下地就死于非命了!
从起祸到送命,看起来纯粹是一次意外事件,有因有果、有人证、有物证——太医的药方。至于砖地上洒了油,故意倾害含芳这一切,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皆是朱宁的心腹,自然不虞泄漏。
等到将含芳依照处理官人暴病而亡的成例,移尸安乐堂,置棺盛殓以后,朱宁方亲自赶到南海子,向皇帝去报丧。
皇帝急驰劲射,行猎正酣。到晚来在行帐前面,将猎得的獐兔野味,开剥烘烤,大开野宴,一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面看帐下健儿比拳角力,兴高采烈,不便报告噩耗煞风景,朱宁只得等待。
到得第二天早晨,朱宁方始有说话的机会,“万岁爷,”他的面容忧戚,而语声沉着,“奴才有件事上奏。万岁爷听了,不可伤心,不然奴才不敢说。”
“什么事教我伤心?”
“含芳夫人过去了!”
“死了?”皇帝诧异多于惊疑。
一看是这样的所应,朱宁放了一半心,觉得不必再吞吞吐吐了,“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惊动胎气,小产血崩。立即召来太医,片刻不曾耽误;只是含芳夫人的大限到了,费尽心机,也没有能救得活。”他从靴子里掏出一叠纸,“脉案、药方都在这里!请万岁爷过目。”
“我看什么?”皇帝摇摇头,“看起来也是苦命!”
“是!是含芳夫人福薄,不能长承恩宠。”
“那个孩子呢?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怎么活得成?”朱宁答说,“又不是万岁爷的骨血,没有什么可惜的。”
“罢了,罢了!”皇帝很豁达地说,“就好比做了一场梦。”
“正是!万岁爷正直宽怀,及时玩乐。”
“你也来得正好。”皇帝很快地将含芳丢开了,“江彬劝我到宣化府逛一逛,打算先造一所宅子,这件事你跟他商量着办。”
“是!”朱宁毫不迟疑地答应。
口中如此,心里却大起疑虑。不知江彬作此献议,有何目的。宣化府是边防重地,以万乘之尊,驾临险地;倘或鞑靼入寇,皇帝跟他曾祖父英宗那样,兵败失陷,蒙尘塞外,如何得了?
可是,他不敢反对;如果反对,正好给了江彬一个进谗的机会。心里在想,这件事该当如何处置,又要请教马大隆了!
※※※
“照规矩说,干殿下受恩深重,应该力陈利害,谏阻乘舆才是。”
“我何尝不知道?”朱宁向马大隆苦笑,“不过,那一来会有怎样的后果,马先生你难道没有想到?”
马大隆何得不知?他所建议的,实在是上策。朱宁亦是佞幸之流,导天子于无道失德,他要负极大的责任;前几年虽以巧计得于免受刘瑾的牵累,但迟早会身败名裂。如果见机得早,及今做一件光明正大的好事,则失宠被摒于御前,反倒是急流勇退,保全身家之道。既使将来有整肃朝纲、除奸摘伏的大举动,由于有此一番劝阻皇帝轻出远嬉的诤谏,必能邀得正人君子的赞许,救他出险。
无奈朱宁不能领会其中的深意,马大隆亦就不必多说;想了一会,这样劝他:“我尚有中下两策。下策不便谈,只说中策,只有三个字:不参预!”
“那不是让姓江的一个人去出风头了吗?”
“祸者福所倚,福者祸所伏!”
“马先生,”朱宁总觉于心不甘,“请你再说一说下策,是怎么回事?”
“即然是下策,不说也罢!干殿下,”马大隆很简单,但很恳切地说:“请你听我的劝!”
“好吧!”朱宁终于撒手,“就不参预。”
虽说不参预,到底脱不得身;只是朱宁采取听其自然的态度,江彬有所要求,传旨以行,不能加以协力。在江彬来说,最得力的是,由朱宁通知了才来的阮德,有了他,皇帝在宣化新建的行宫才能开工。
行宫不叫行宫,叫“镇国公府”,这是皇帝自己所封。反正他是皇帝,以国器为儿戏,要什么称号有什么称号,他自加的全衔是“威武大将军太师镇国公朱寿”。
※※※
到了夏天,宣化的“镇国公府”,已盖得差不多了;皇帝在豹房中的许多心爱的摆设玩物,亦已一批一批运到宣化。而就在这时,关外有了警报,鞑靼的酋长“小王子”蠢蠢欲动,有入寇的可能。
“养兵干日,用在一朝!”皇帝对豹房中的群小说:“本爵亲率‘外四家’出关,迎头痛击。快挑宜于出师的黄道吉日来。”
挑定的日子是八月初一甲辰。可是不能公然出征,否则惊动满城,就很难走得成了。因此,皇帝决定不告而行。
八月初一清早,皇帝乔妆改扮,装作一名普通的武官,出德胜门疾驰到昌平驻驾,等候“外四家”逐批到达。一起出居庸关。
到得第二天,梁储、蒋冕、毛纪等人得知消息,大惊失色;关外情势不稳,车驾轻出,万一再来个土木之变,如何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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