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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角关系-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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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板也笑了。他知道自己在上海的“尴尬”情形,这位钱芳行肚子里已经头头是道了,便也不肯“见外”,略谈了几句,便落到他拜会的宗旨。
“咳,芳翁,这一回我唐子嘉非仗你老兄大力帮忙便会过不去……”
“啊!哪里话,哪里话!子翁,我们是十几年的交情,请你直说罢。
钱芳行的肉里眼轻轻一溜,脸上的表情倒是顶诚恳的。“承情,承情。嗯——芳翁,我也不想绷补得挺刮光鲜了,反正如今像我这样尴尬的人,着实多在那里;我——不瞒芳翁说,只想稍稍挪动一点,把几张空头支票收回。数目不多,两万头。抵押品呢,你芳翁是明白的,田地,市房,再不然,华光绸厂本年秋季的新出品,——随你芳翁吩咐就是。”
钱芳行眯细着他的肉里眼,一字一字很注意地听完了,沉吟着不开口;过一会儿,他才叹口气说道:
“子翁,你的事情我都明白。你子翁就是人欠的统统不算,单照你的身家来抵眼前这廿多万债务,也是绰绰有余;要调动一头两万,原也只要一句闲话就行。无奈这市面实在太怪了,嗯——‘信用,信用紧缩’,有产无受主,大财主倒变成了僵死!”
二老板一把抓住了钱芳行的臂膊,很感激地叫道:
“对,对!芳翁!你这真是知心之论,知心之论!”
钱芳行看着二老板的胖脸,又叹了一口气,绝对恳切地说:
“哎!子翁!可惜你迟来了一天。今天——刚刚两点多钟,城里搁浅了两家钱庄:裕丰和泰昌,你子翁也有过往来的。我们东家一看太紧,就马上交代下来,只收不放!就是拿金条来做押款,也不行!”
“什么!金条押不出现银子!”二老板跳起来叫着。“可不是!筹码不够,你有什么法子?不过也为的是节关,东家惟恐缺了头寸,那时叫天不应,岂不是要做了第二个裕丰!”
“啊!我早一天来就行?”
“嗯,早一天,东家还没扣得那么紧,我和子翁的交情好歹得买账的,可不是?”钱芳行的语气还是绝对的诚恳。
“咳!——”二老板叹一口气,心里不由不抱怨他自己没主意;他原想早两天就来的,都为了姨太太一句话,便迟到昨晚才动身。
“那么,芳翁,你好歹帮忙转弯想想法子。”
二老板的声音也有点异样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作了一个揖。
钱芳行立刻满脸堆起笑容来,也欠着身体拱拱手,连声说:“哪里,哪里,你我至交——”这“交”字音一拉长,可就没有下文了。同时他的一对肉里眼夹紧得几乎没有一丝儿的缝,那眼睛上面的细眉毛也轻轻一皱,二老板看着不由得心不发跳。幸而钱芳行随即举起右手来在脸上一抹,居然把那副不尴不尬的嘴脸抹掉,依旧是绝对恳切的神气了。他大声咳了几下,左手的中指和食指不住地在椅臂上划着圈子,这才慢慢地说:
“那么,——这样罢,子翁,城里的××银行经理谢晋寿——啊,子翁大概和他不很熟罢?他——就是十年前在我这里帮忙过的谢老四罗!我还能够和他说几句话,——子翁,今晚上我做东,介绍他和你谈谈如何?”
二老板不转眼地听着,呼吸也有点不自然;等钱芳行说完,二老板刚刚心口一松,顺过一口气来,就满面笑容地拱着手,正想说“全仗,全仗”,不料钱芳行又接着说:
“不过——他那里,你子翁要做押款,地产田地恐怕也不行;——只有公债,还能够和他商量商量。……”
“啊——”二老板忍不住喊出了这一声。
“我和他情商情商,或者可以照市价六五折抵押。”钱芳行作了结束。这两句却说得很快而且像很有把握。
“哦——哎!——”二老板说不出话来了。
满屋子好像只有二老板苦闷地喘气的声音。
二老板是在“苦闷”。第一因为他要抑制心头那一股无名之火,——因为讲交情的钱芳行的所谓“交情”原来只是这样;他二老板,要是手头有公债,也何必打恭作揖劳姓钱的驾!第二也因为他看来这一趟“拜会”大概没有结果,不要说二万便是二千也未必弄得到。
但是二老板之所以一时说不出话来,倒又并非为的他在“苦闷”。他这样的人不比他的令郎;他即使地位僵了,舌头不会僵。他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一气之下便想回敬钱芳行“一杯冷酒”,——本年端阳节立大当铺倒闭的“前夜”,这位钱芳行跟二老板“情商”提回宝源庄放款的当儿,却也就是二老板现在这副陪小心的嘴脸,那时二老板因为顾全“交情”,所以宁可让立大当铺的许多零星小款存户们吃亏些,竟买了钱芳行的“账”。
二老板在“朋友”跟前能够顾全“信义”的时候就这样总是“顾全”了的!
“子翁,——论理……呀,谢晋寿和兄弟的渊源似乎不比寻常,——他从前在我这里做过‘朋友’。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上月里,住在子翁前街的林焕翁也拿了挺厚一叠红契来,托我转弯跟晋寿商量商量,谁知道竟碰了他的钉子。”
钱芳行十二分抱歉——又像十二分感慨似的又加着说;
他那肉里眼忽然睁得大一些了。
二老板一听这话就再也忍不住。他的鼻子里已经轻轻一哼,但他到底还是功夫好,赶快把“哼”的下半段转变为一声叹气,眼看着钱芳行这边,说道:
“然而,芳翁!这就是时髦漂亮人们‘做人’的法门!尽管你昨天朝人家磕头跪拜求过,——拉过交情,得过好处,今天轮到人来求你了,就要把昨天的事情忘记得一塌刮子精光!芳翁,我唐子嘉吃的亏,就是不能那样没有记性!啊,你说对不对?”
钱芳行刚听了开头几句时,还在很正经地点头,后来,头就不动了,他那对细眉毛的梢角微微一耸;等到二老板说到“对不对”,钱芳行忽然双手在大腿上拍一记,眼睛眯细成了一条缝,跳起来哈哈笑着道:
“子翁,子翁!哈哈!你简直是对着和尚骂贼秃了!哈哈!
子翁,骂得好!哈哈哈!”
二老板也笑了,也站起来拍着钱芳行的肩膀说道:
“芳翁!哈哈,骂你也是白骂;哈哈,反正你听过就忘记了!”
“不然!不然,”钱芳行的口吻忽又正经起来。“子翁,不是忘记得快,倒是为的记得牢。记得放款容易收款难:有时你朝人家磕头也没有人来睬你,就只好全勿管。——哎!总是这市面变得太怪!现在要‘做人’,竟没有法子讲交情了。
再说,我这里,上有老板,我竟做不得半分主!”
“哎!芳翁,你这里我是明白的,我是明白的。”
二老板随口应着,心想钱芳行这条路是走不通了,空头支票一定要出丑了,倒反觉得心里泰然。
于是两人就谈着别的事了。二老板很爽直地把他那“清理房租”的计划——勒令迁移,约略告诉了钱芳行,问他行得去行不去。
“子翁,我劝你不必如此操急。你这么一逼,逼倒了他们,‘宣告’起什么‘破产’来,律师呀,会计师呀,一大套,闹上半年八个月,你子翁还是见不到半个边皮的。而且你请求官厅去封门,先就未必办得到;官厅里也不肯把市面弄得太难看。大字号不比得小小的裁缝铺,剃头店!”
钱芳行非常诚恳地说。二老板才知道账房老胡的报告不是假的。
钱芳行却又慢慢地接下去道:
“我这里也被他们拖欠得不少。也是软来硬来都没有办法,只好搁着再说。倒是今天刚才搁浅的裕丰和泰昌两爿庄,恐怕带倒的铺子不止三五家罢,此刻消息还没传开去,明天可就要满城风雨呢!——说不定你子翁也要受点隔壁损失。”
“哎!糟就糟在这上头呀!……”
二老板说着,就站了起来,看一看客厅里的挂钟,就出惊道:
“呀,五点了么?”摸出自己的表来一看。“哦,四点四十五分呢!——嗯,芳翁。再见罢!我约好了一个人,五点!”
“那么,今晚上给子翁在吴江春洗尘,子翁是一定要到的!”
“谢谢,谢谢!年前竟——哎,芳翁,过了年再领情罢。”
二老板眉头轻轻一皱,凑近钱芳行的耳朵边低低说了几句。
“哦哦,我明白,我明白,”钱芳行连连点头,神气是十二分的诚恳。“子翁所虑极是,极是!不过那些失业工人代表倒也许久没有动静了。”
“不可不防!芳翁,你想,他们上次还会闹到我上海的公馆里去呢!”
六
唐子嘉二老板回到自己家里,在大院子的花坛旁边就看见一个人从客厅里走出来。二老板脸上立刻有了点喜气,就站住了招呼道:
“啊,福田兄,失迎,失迎!朱润翁也来了么?”
“也来了。我们也是刚来得不久。”
那唤做福田的中年男子回答。他姓金,是停闭了的华光织绸厂的营业主任。
当下金福田抢前一步,把嘴唇凑近着二老板的耳朵,正想报告什么机密事情,忽然在二老板的头顶像掉下来似的爆开了“哑”的一声。二老板和福田都吓了一跳。二老板朝外退一步,仰起头来看时,原来花坛旁边的一枝梧桐上有一个很大的鸟巢,两只黑老鸦正绕着巢在飞,一边飞一边又“哑哑”地叫了几声。
“小王真混账!这样大的鸟巢也没趁早拆了去!”
二老板皱着眉头说,无意中又看了看满地的鸟粪。从昨晚来了后,到此时为止,他走过这大院子已经有四次,然而现在方始发见那些青石板上有那么多的鸟粪。
二老板也无暇多管鸟粪或鸟窠,只朝金福田做个手势。于是二老板在前,金福田在后,倒又朝外走。二老板估量来金福田有机密话要避过了那位朱润翁先说,而二老板自己也有几句话要先问一问。他们抄过一道走廊,正想走到第一进房子的一个边厅里去,忽然听得癞痢小王的声音在二门外大嚷特嚷。
“小王真混账透顶!”
二老板嘴里咕噜着,便朝二门外吆喝道:“小王!什么事?”这当儿,二老板也看清了小王是和一位戴瓜皮帽穿大衣的人在争闹,这人高颧骨,大眼睛,有点面熟。金福田在后面也看清了,急拉一下二老板的衣角,可是那人也已经看见二老板了,立刻飞也似的跑过来:他那人字呢的中装夹大衣迎风飘开来,像一对大翅膀。
“唐子翁,唐子翁,好极了!——贵价可恶得很,还说你子翁在上海呢!”
那人已经到面前了,二老板只好问一声“贵姓”。
“他是北大街开洋货铺的李惠康——李惠康。”金福田在二老板身后轻声说,又用脚去碰二老板的脚。
那李惠康伸出一只大手来,挽住了二老板,一边说“有点小事要请教”,一边拉着二老板就朝里走。二老板的眼珠朝金福田溜了一溜,似乎在问:“你知道这姓李的来干么?”二老板一时间竟记不起自己和这姓李的有过什么往来了。
“李惠翁!我陪你到外边厅上坐一会儿罢。二老板里边有客。”
金福田笑嘻嘻说,也来挽住了李惠康的臂膊。
“哦,哦,那么就请唐子翁到外边厅上坐罢,我只有几句话。”
李惠康的口吻既没有绅士气,他的力气又大,二老板瞧来是不能脱身的了,就对金福田说:
“请你在里边招呼招呼,我和这位李先生谈几句就来。”
“对啊!我知道唐子翁脾气是来得爽快!我的事几句话就会完了的。”
李惠翁说着,拉了二老板就往外走。
他们的事情果然很简单:李惠康的太太有一千元的私蓄存在二老板大股的立大当铺里,直到本年端阳节立大当铺倒闭了,李惠康方才知道;那时李惠康曾经来找二老板谈过这笔账,可没有结果。今天他不知怎样打听得二老板来了,就特地赶来,希望捞回这笔落水账。
他拿出存折来给二老板看了,就轻而易举地说:
“要不是年关紧急,兄弟也不好来麻烦。前回和尊府的管账胡先生说过几次,胡先生一则推托不曾接头,二则,说是你子翁还没跟旁的股东商量好办法。……”
“对呀!还没商量好办法!立大当的股东除开兄弟不算,还有三位在那里,哎,——是不是,有什么办法总得他们三位也答应,兄弟不便一个人出头称好汉!”
“可是那三位却又说一切都听你子翁理直,你子翁是大股!”
二老板听这么说,就冷笑一声,仰起了脸,不作回答。“外边又说你子翁肯认还二成;这句话,兄弟就不大相信。
你子翁这样场面,存款又不比客账。——”
“嗨!二成不二成,我也没有说过。总而言之,人家欠立大的数目,也不算小呢,立大收得回多少,存户就可以摊还多少;然而从端阳到现在,一个钱也没有收回来。”
“哦——外场盛传已经收回了将近一万呢!”
“没有的事!谣言!”
二老板斩金截铁地不承认,又微微冷笑起来。
这时候,花儿匠老冯端茶进来。二老板随便抬了抬手,算是跟李惠康让茶,一面就叫着那花儿匠道:“金少爷在里边厅上,你去说,等一会儿我就来。”
李惠康惘然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太烫,他惊得直跳起来。二老板却也站起来了,朝李惠康一拱手,就说“少陪”。李惠康也忘记了舌头痛,跳上一步,拦住了去路,就强硬地掉动他那条烫痛了的舌头叫道:
“子翁!不!不——慢着。我——还有几句——话!”
李惠康比二老板高出一个头,又加之穿了那件道袍似的中装夹大衣,站在当前,就像一尊门神。二老板苦笑了一下,知道这位洋货店老板有几分蛮劲,只好捺住了性子。
“那么,哎——哎——李,李先生,请你快说罢。”
“好,我爽爽快快一句话:二成也罢,八成也罢,日后再谈;眼前我是过不去了,请你子翁借转几百块!”
“哈哈哈,李——李惠翁,对不起!——嗯,非是我不理立大当的欠款,实在我不好理得。至于向我借转几百块呢,惠翁,我上万银子的账收不起来,自顾不暇……”
“哎,唐子翁,你是哪里话!你这样场面,调动一万二万还有个什么为难的!不比我——咳,子翁,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算给你子翁听:客账,房租,伙食,朋友的薪工,家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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