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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第1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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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可曾与六国世族来往?”
    “识得几人,无甚来往。”
    “这便好。但愿真正无事也。”
    便在这忧心忡忡惶惶不安之时,孔府来了两位神秘人物。
    当子襄从庄外将这两个人物领进已经没有书的书房时,孔鲋惊愕得嘴都合不拢了。手忙脚乱地揉了几次眼睛,才一拱手勉力笑道:“两位远来,敢请入座。”两人却也奇怪,只淡淡地笑看着孔鲋,良久却一句话不说。孔鲋见子襄直直地伫立着不走,这才恍然道:“老夫惭愧,忙乱无智了。这是舍弟子襄。子襄,这位是魏公子陈余,这位是儒门博士卢生……”子襄当即一拱手道:“公子、先生见谅,时势非常,我兄多有迂阔,在下不得不与闻三位会晤。”年青的陈余朗声笑道:“久闻孔门仲公子才具过人,果名不虚传也!我等与仲公子岂有背人之密,敢请仲公子入座。”如此一说,子襄倒有些失悔言辞激烈,立即一脸笑意地吩咐上酒为两位大宾洗尘。片刻酒食周到,小宴密谈便随着觥筹交错流转开来。
    卢生先行叙说了孔鲋离开咸阳后的种种事端,说到自己谋划未果而终致四百余儒生下狱,一时涕泪唏嘘。孔鲋听得心惊肉跳,第一个闪念便是如此相互攀扯,大祸会否降临到孔门?子襄机警,当即问道:“先生既与侯生共谋,又一起逃秦,如何那位先生不曾同行?”卢生愤愤然道:“虎狼无道也!我等逃出函谷关,堪堪进入逢泽,却被三川郡尉捕卒③死盯上也!情急之下,老夫只有与侯生分道逃亡。侯生奔了楚地项氏,老夫奔了魏国公子。”子襄又道:“先生既被缉拿,何敢踏人孔府是非之地?”卢生冷冷一笑道:“谁云孔府乃是非之地?天下焚书正烈,咸阳儒案正深,孔府却静谧如同仙境,岂非皇帝对文通君青眼有加耶?”子襄淡淡道:“先生无须讥讽也。飓风将至,草木无声。安知如此静谧不是大祸临头之兆耶?”一直没说话的陈余摇摇手道:“先生与仲公子毋得误会。时势剧变,当须同心也!我等今来,其实正是卢兄动议。卢兄护儒之心,上天可鉴!”于是,陈余当即将卢生身世真相与其后演变叙说了一番,孔氏兄弟竟听得良久回不过神来。
    “卢兄原来真儒也!老夫失察,尚请见谅。”孔鲋深深一躬。
    “先生有勾践复国之志,佩服!”子襄也豪爽拱手,衷心认同了这位老儒。
    “儒家大难将至,圣人传承务须延续。”卢生分外地肃穆。
    “先生之论,孔门真有大难将至?”孔鲋为卢生的神色震惊了。
    陈余道:“秦灭先王典籍,而孔府为典籍之主,岂能不危矣!”
    “先王之典,我已藏之。老夫等他来搜,搜不出,还能有患么?”
    “文通君何其迂阔也!孔府无书,自成反证。君竟不觉,诚可笑也!”
    “大哥,公子言之有理。孔门得预备脱身。”子襄立即警觉起来。
    “走……”孔鲋本无主见,事急则更见迟疑。
    “那,弟子们无书可读,教他们各自回家罢了!”孔鲋长叹一声。
    卢生连连摇手:“差矣!差矣!儒家之贵,正在儒生也!”
    “百人无事可做,徒然招惹风声,老夫何安也!”
    “文通君短视也!”卢生连连叩案,“而今天下典籍几被烧尽,大多儒生又遭下狱。天下学派凋零,唯余儒家孔门主干尚在,若干儒家博士尚在,此情此景,岂非上天之意哉!设想天下一旦有变,圣王复出,必兴文明。其时,儒家之士与孔门所藏之典籍,岂非凤毛麟角哉!……其时也,儒家弟子数百,人人满腹诗书,将是一支何等可观之文明力量也!”
    “先生言之有理!”子襄奋然道,“那时,儒家将是真正的天下显学!”
    “可,逃往何处也……”孔鲋又皱起了眉头。
    “文通君毋忧,此事有我与卢兄一力承当!”陈余慷慨拍案。
    终于,孔鲋拿定了主意,吩咐子襄立即着手筹划。四人的约定是:三日准备,第三日夜离开孔府,向中原的嵩阳河谷迁徙。卢生说,嵩阳是公尹陈余祖上的封地,他多年前在嵩阳大山建造了一处秘密洞窟,两百余人衣食起居不是难事。子襄原本有谋划好的逃亡去向,今日一闻陈余卢生所说,立即明白了六国老世族秘密力量的强大,二话没说便答应了。
    当夜,子襄正在忙碌派遣各方事务,孔鲋却又忧心忡忡地来了。孔鲋对子襄说:“这个陈余小视不得,与另一个贵族公子张耳是刎颈之交,听说与韩国公子张良及楚国公子项梁等都是死命效力复辟的人物,孔门与他等绑在一起,究竟是吉还是凶?他能想到逃出咸阳,也是这陈余潜入咸阳秘密说动的。这班人能事归能事,可扛得住虎狼秦政么?”子襄正在风风火火忙碌,闻言哭笑不得道:“大哥且先歇息,忙完事我立即来会商。”
    四更时分,子襄走进了孔鲋寝室。孔鲋在黑暗中立即翻身离榻,将子襄拉进了一间密不透风的石屋,也不点蜡烛,便黑对黑地喁喁而语了。子襄说:“目下时势使然,不得不借助六国老世族,虽则冒险,却也值得赌博一次。”孔鲋连连摇头说:“大政不是博戏,岂能如此轻率?”子襄却说:“得看大势的另一面,秦政如此激切,生变的可能性极大。且秦政轻儒,业已开始整治儒家,孔门追随秦政至多落得个不死,而融进六国复辟势力,则伸展极大。”
    “六国贵族要成事,最终离不开儒家名士!”子襄一句评判,接着又道,“大哥且想:六国贵族要复辟,必以恢复诸侯旧制王道仁政为主张!否则,便没有号召天下之大旗。而在复辟、复礼、复古、仁政诸方面,天下何家能有儒家之深彻?六国贵族‘相助儒家,原本便是看准了这一根本!是故,他等要复辟,必以儒家,必以孔门为同道之盟!孔门有百余名儒生,何愁六国贵族不敬我用我?”
    “孔门九代以治学为业,堕入复辟泥潭……”
    “大哥差矣!”子襄慷慨打断,“九代治学,孔门甘心么?自先祖孔子以来,孔门儒家哪一代不是为求做官而孜孜不倦?学而优则仕,先祖大训也。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先祖大志也。复辟先王旧制,原是儒家本心,何言自堕泥潭哉!儒家本是为政之学,离开大政,儒家没有生命!秦皇帝摒弃儒家,不等于天道摒弃儒家。与六国贵族联手,正是儒家反对霸道而自立于天下的基石!”
    “子襄,你想得如此明白?”孔鲋盯着弟弟惊讶了。
    “大哥不要犹疑了。”
    “兄弟不知,我是越来越觉得儒家无用了……”
    “大哥何出此言也!”子襄笑道,“便以目下论,儒家也比六国老世族有大用。
    他等被四海追捕,朝夕不保,只能秘密活动于暗处。我儒家则是天下正大学派,公然自立于天下,连皇帝也拜我儒家统掌天下文学。儒家敢做敢说者,正是他等想做想说者。他等不助儒家,何以为自家复辟大业正名!大哥说,儒家无用么?”
    “有道理也!”孔鲋点头赞叹,“无怪老父亲说襄弟有王佐之才也!”
    一番密谈,儒家鼻祖的孔门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断:脱离秦政,逃往嵩阳隐居,与六国老世族复辟势力结盟,等待天下生变。孔鲋心意一决,情绪立即见好。子襄忙于部署逃亡,孔鲋便与陈余卢生不断地饮酒密谈。临走前的深夜密谈中,卢生陈余向这位大秦文通君说出了又一个惊人的秘密:在“亡秦者胡也”之后,他们将谋划一次更为震惊天下的刻石预言!孔鲋忙问究竟,卢生压低声音道:“文通君且想,始皇帝若死,天下如何?”孔鲋思忖片刻道:“诸侯制复之?”陈余笑道:“太白太白,那不是预言。预言之妙,在似懂非懂之间也。”孔鲋恍然,闷头思忖良久,突然拍案道:
    “地分!始皇帝死而地分!”
    “文通君终开窍也!”陈余卢生同声大笑。
    “如此预言常出,也是一策。”孔鲋为自己从未有过的洞察高兴起来。
    “说得好!”卢生笑道,“年年出预言,搅得虎狼皇帝心神不安!”
    “此兵家乱心之术也!”陈余拍案。
    “甚好甚好。”孔鲋第一次矜持了。
    “再来一则。”子襄一步进门神秘地笑道,“今年祖龙死。”
    “妙!彩!”举座大笑喝彩。
    不料,第三日夜里诸事齐备,孔门儒生正在家庙最后拜别先祖时,充作斥候的两名儒生跌跌撞撞跑来禀报说,有大队骑士正朝孔府开来,因由不明。孔府人众顿时恐慌起来。
    却说自焚书令颁行之后,薛郡郡守连番向总掌文事的奉常府上书,禀报本郡孔里的种种异动迹象,请命定夺处置之法。老奉常胡毋敬历来谨慎敬事,每次得报都立即呈报皇城,并于次日卯时进皇械书房领取皇帝批示。对于文通君孔鲋已经逃回故里,然未见举族再逃迹象的消息,嬴政皇帝非但没有震怒,似乎还颇感欣慰地对胡毋敬道:“孔鲋以高爵之臣不告私逃,依法,本该缉拿问罪。念儒家数代专心治学,更不知法治为何物,只要孔鲋逃国不逃乡,终归是大秦臣民,任他去了。”对于孔府修筑石夹壁墙藏书,而未向郡县官署上缴任何典籍的消息,嬴政皇帝也淡淡笑道:“还是那句话,只要孔鲋仍在故里,任他去了。”胡毋敬大觉疑惑,思忖良久,终归恍然,一拱手道:“自此之后,焚书令与孔里之事,老臣不再奏闯陛下,尽知如何处置了。”嬴政皇帝破例一笑,没有说话。
    胡毋敬明白者何?盖当初李斯将惊蛰大朝之议,以奏章形式正式呈报后,嬴政皇帝的朱批是:“制日:可。”当初,帝国群臣正在愤激之时,谁也没有仔细体察其中况味。胡毋敬则总觉焚书令雷声大雨点小,心下多有疑惑然也未曾深思,今日皇帝对孔府藏书如此淡漠,实则默认了孔府藏书之事实,胡毋敬认真追思,方才恍然明白:皇帝一开始便对焚书采取了松弛势态,“制日”的批示形式,已经蕴含了这种有可能的缓和。
    帝国创制时,典章明白规定:命为“制”,令为“诏”。命的本意,是诸侯会盟约定的条文或说辞;令的本意,则是必须执行的法令。由此出发,“制”与“诏”作为皇帝批文的两种形式,其间也有区别:制,相对缓和而有弹性,其实质含义是“可以这样做”;诏,则是明确清楚的命令,其实质含义是“必须这样做”。到嬴政皇帝时期,秦政已经非常成熟,在百余年中所锤炼出的极其丰厚的大政底蕴,对繁剧国事的处置之法,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天下大事如此之多,君王未必总是以命令方式行事,其间必然有许许多多需要谨慎把握的程度区别。所谓“王言如丝,其出如纶”——君王言论如丝般细小,传之天下则会剧烈扩大——说的便是君王政令的谨慎性。唯其如此,帝国创制之时,特意将皇帝的批示形式分作了两种:“制”为松缓性批示,实施官员有酌情办理之弹性;“诏”为强制性批示,实施官员必须照办。事实上,这是中国古代最高文告形式的独特创新。《史记·秦始皇本纪·正义》云:
    “制、诏三代无文,秦始有之。”说的正是这种君王文告的创制。嬴政皇帝对李斯的焚书奏章以“制日”批示——可以这样做,而不是以“诏日”批示——必须这样做。
    其间分野,自有一番苦心。
    然则,卢生侯生逃亡,进而儒案爆发,嬴政皇帝变了。
    变之根由,在于由此而引发的两件事:一则,涉案儒生多有举发,言文通君孔鲋主事学宫期间,与六国老世族多有勾连,多次参与六国世族公子宴会论学,曾邀诸多儒生与宴,席间每每大谈诸侯制;二则,薛郡急报,孔府故里多日异常,似有举族逃乡之象。对于儒生举发,嬴政皇帝虽则不悦,却也没有如何看重,只淡淡一句道:
    “其时尚未有惊蛰大朝,此等书生议论,说便说了。”然自薛郡急报之后,嬴政皇帝却显然有些愤怒了——这孔鲋还能当真没有了法度?擅自逃国,对朕一句话没有!
    如今又要擅自逃乡,不做大秦臣民了?纵然如此,嬴政皇帝也还是没有大动干戈,只吩咐御史大夫冯劫派出干员到薛郡督导查勘,并未生出缉拿孔鲋之意。然则未过多日,冯劫派出的御史丞发来快马密报:两名乔装成商旅的人物进入了孔府,其中一人是逃亡的卢生。
    “目无法度,莫此为甚!”
    嬴政皇帝顿时大怒,手中的铜管大笔砸得铜案当当响,立即下令冯劫率两千马队赶赴薛郡围定孔里,不使孔门一人走脱!冯劫走后,嬴政皇帝兀自愤怒不已,连连大骂:“孔儒无法!无道!无义!勾连复辟,大伪君子!枉为天下显学!”吓得远远侍立的赵高大气也不敢出。骂得一阵,嬴政皇帝大喝一声,“小高于!去孔里!”
    赵高风一般卷出。片刻之后,嬴政皇帝登上了赵高亲自驾驭的六马高车,在一支三百人马队护卫下风驰电掣飞出了咸阳。
    次日暮色,皇帝车马抵达薛郡时,孔里已经空荡荡了无人迹了。
    冯劫禀报了经过:他的马队是午后时分赶到的,其时孔里一片仓促离去的狼藉,但已经没有了一个人影。经搜索查证,孔族千余人分多路全数逃亡,去向一时不明,孔府未见可疑之物。嬴政皇帝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庄院,冷冷笑道:“好个孔府儒家,终究与我大秦新政为敌也!彼不仁,朕何义?先开孔府石墙!”
    片刻之间火把大起,一千甲士在薛郡营造工师指点下,开始发掘孔府内所有的新墙。不到两个时辰,十几道新墙全部推倒,然却只有数百卷农工医药种树之书,未见一卷诗书典籍。所有的人都大感意外,一时没了声息。嬴政皇帝端详一阵,突然一阵大笑道:“好!儒家也学会了疑兵欺诈,足证其护典之说大伪欺世也!”转身下令道,“在孔里扎下行营。朕偏要看个究竟,这个孔鲋还有何等行骗小伎!”
    行营堪堪扎定,李斯姚贾胡毋敬三位大臣也风尘仆仆赶到了。
    嬴政皇帝当即在孔府正厅小宴,一则为三位大臣洗尘,一则会商如何处置孔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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