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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宋-第3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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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高大人之见,周泌是渭南通判,有人在渭南犯案,他竟管不着?”
    “范公、高公!息怒,息怒……”章惇早就听说陕西将相失和,范纯粹与高遵惠相互看不对眼,他赴沿边观风时,路过京兆府,见范、高二人和和气气的,还以为那只是无聊的谣传,此时才相信原来事出有因。他连忙打着圆场,道:“周泌处置事情,确是刚直有余,有失当之处。但雄武二军兵变,却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亦不能说是周泌的责任。”
    “哦?此话怎讲?”范纯粹与高遵惠都不由把目光投向章惇。
    章惇咳了一声,道:“这两日间,我从张英、章义、李板子以及渭南的难民,还有几个不愿附逆逃出来的雄武二军军士口中,问到了一些原委。所有供状,我皆已附于奏折后,递送京师。趁此机会,正好也禀与二公知晓。”
    范纯粹与高遵惠连忙道:“不敢。”
    章惇知道二人心里定然在暗恨自己不知会他们便上奏朝廷,却也不以意,叹道:“此番渭南兵变,看似偶然,实则事出有因。”说罢,喝道:“来人,带张彦。”身边的亲兵应了一声,未多时,便见一个神色憔悴的河北大汉被两个亲兵带了上来。见着章惇,那大汉连忙叩首道:“小人守阙锐士张彦叩见章大人。”
    “罢了。”章惇瞥了一眼范、高二人,道:“张彦,你把前日向某所禀报之事,再原原本本地向范大人与高大人讲一遍。”
    “是。”张彦又向范纯粹与高遵惠行了礼,道:“禀范大人、高大人,小人本是雄武二军第三营第二指挥的副什将。俺们雄武二军是六月初二到的渭南。自河北调拨时,军中接到的命令,是赴益州路种太尉麾下听差,替朝廷杀西南夷。到渭南之前,大营里原就不太安稳,到了渭南……”
    “慢着。你说到渭南之前,怎么个不安稳法?”高遵惠皱眉问道。
    张彦看了一眼高遵惠,又看了一眼章惇,怯声道:“军中有流言,说朝廷在益州死了十几万人,西南夷住的地方有瘴气,北方人沾了就死,不死也残废了。又有人说,朝廷国库没钱,正在二次整编军队,不仅被裁掉的厢军要调到西夏那边去屯边,禁军被裁为教阅厢军的,也要调到西夏去军屯。军中的兄弟既怕去益州路送死,又怕打了仗,要背井离乡去西夏,死了连祖坟也归不得。还有人说,俺们雄武二军素来不听话,当官的又想去西边……”
    “这是什么话?”这次不仅连范纯粹不明白,便是高遵惠也不明白了。
    章惇忙解释道:“他说得不明白。雄武二军的士兵,原多是魏博人,河北禁军中最是骄悍者。朝廷为了驯服这些骄兵,雄武二军的武官,自指挥使以上,都是从西军中调来的。故士兵们不愿去西边,反疑心军官们想回故里。”
    “荒唐!”范纯粹不禁骂道:“这等事岂是几个禁军军官做得主的!”
    高遵惠却板着脸道:“军中不许传流言,违令者斩。这些军官怎么带的兵?”
    “只怕雄武二军中官兵对立已到了不堪言的程度……”章惇苦笑道:“雄武二军军都指挥使孟绍钦是随王韶平熙河出身的,素以治兵严厉出名,枢府、兵部当初商议选用他到雄武二军,亦是看中他这一点,可惜反害了他……”
    范纯粹与高遵惠大惊失色,道:“孟绍钦也……”说罢齐齐望着章惇。章惇沉着脸摇摇头,望着张彦。张彦垂下头,涩声道:“那天军中到处都在说五营的一个兄弟被渭南的周通判杖杀在大街上,俺军中往往一营兄弟都是同乡,都鼓噪起来,道禁军犯事,要杀也要卫尉寺来杀,轮不到渭南县来管,于是便有几百个人跑去县衙闹事。然后孟大人带了许多军官和军法队来弹压,带头闹事的四十多人全部被罚一百军棍,当场就死了三个,余下的也都被杖罚。当天晚上,营中便有人传言,说去当官的不给活路,去益州也是死,就算活下来,到了西夏,我们也当不成禁军——背井离乡,和死本就没什么区别;纵是朝廷开恩将家属送到西夏,但朝廷要裁减禁军,上三军轮不到,西军和河东军有功,也轮不上,我们河北禁军是在劫难逃,凭厢军那点薪饷,最后也是个死字……后来听说是第一营的几百士兵先作乱,杀了全营的军官,又闯进中军大营,杀了孟大人。然后全军都乱了起来,指挥使以上的军官,全死了……然……然后,数千人趁夜攻进渭南县城,我亲眼看到他们把周通判剥皮鞭尸……”说到此处,张彦忍不住浑身颤抖,九尺高的汉子,竟然低声抽泣起来,“章大人、范大人、高大人,你们明鉴,小人实是被裹胁的,看他们那样子,小人便知道是死路一条,趁乱跑了出来,想去京兆府报信的……小的一家随太祖皇帝征淮南起,就是禁军,也知道‘忠君爱国’四个字……”
    范纯粹与高遵惠听得愀然变色,二人竟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章惇低声叹道:“章义、李板子冒险混进渭南,探得消息——渭南县现在实是惨不忍睹!叛卒作乱后自知罪在不赦,惶惶不可终日,整日除了内哄斗殴外,便只知道残破百姓。渭南百姓,此时盼王师之至,犹胜久旱之盼甘霖!”
    章惇说完,目不转瞬地望着范纯粹与高遵惠。二人自然都知道章惇是什么意思,范纯粹不敢正视章惇的眼睛,只沉声道:“子厚,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只是陕西路转运使,既非经略使,也非安抚使,朝廷的制度子厚是知道的,我根本无权调动陕西禁军。”高遵惠却是坦然迎视章惇,道:“陕西路厢军我有调动之权。然叛军虽是无用之辈,却毕竟是整编之禁旅,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且雄武二军素有悍勇之名,狗急跳墙,亦不是些些厢军可以对付的……”
    章惇凝视二人半晌,忽然一笑,道:“范公、高公,不必介怀,朝廷自有处分。此番兵变非有预谋之叛乱,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我等只需尽力防止叛兵四下散为群寇便算是尽到力了——若让这些乱兵散入陕西,非止追剿更难,纵然剿灭,陕西也……”
    “子厚放心。”范纯粹涩声道:“我定会尽力而为。我这便兼程去华州,子育去商州,布置防务。”高遵惠看了看范纯粹,又看了看章惇,眼见范纯粹登上马车,忽然道:“范公,北面只要守住渭水便可,要紧是要防止乱兵向东窜入华山。”
    范纯粹一愣,回首望了高遵惠一眼,默然一阵,抱拳道:“多谢!”车夫“驾”地一声,随即长驱而去。高遵惠望着范纯粹的马车远去,回首凝视章惇,嘴唇微动,眼见随从牵过马来,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抱了抱拳,跃身上马,扬尘而去。
    章惇目送着范纯粹与高遵惠先后离去,回想着高遵惠离开前的眼神,竟一时失神。渭南兵变真正的原因,真的仅仅是因为雄武二军存在已久的官兵对立么?这是瞒不过真正的聪明人的。唐康对平定兵变如此热心,不惜干冒奇险;高遵惠临走时的眼神……他眺望东方,仿佛感觉到一场暴风骤雨,正要降临千里之外的汴京城……
    零水河畔。
    离开零水镇十余里后,高遵惠便放缓了速度,按绺徐行。一干随从见他双眉紧锁,神不守舍,都不敢打扰,只是远远跟在他马后,徐徐而行。如此默默行了四五里,高遵惠才似乎忽然间缓过神来,勒马回头唤道:“象先。”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袍男子闻言,双腿一夹,连忙疾驰几步,赶到高遵惠马后,欠身道:“高公有何吩咐?”
    高遵惠看了一眼这个他最为倚重的幕僚宋象先,却又不说话,只是驱马缓行,宋象先素知他性情,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等待高遵惠开口。
    “唐康去哪了?”半晌,高遵惠忽然道,“你曾说在零口镇驿馆看到了唐康入住之记录——六月初六——他去哪了?”
    “极难说。”宋象先沉吟道:“不过,以唐康时之所作所为来看,临阵脱逃不太可能。他打的什么主意,学生猜不到,但我敢肯定,此事章惇定然知情。”
    高遵惠嗯了一声,“章子厚故弄玄虚,只好欺欺范纯粹这样的书生。叛兵仓促作乱,无人统率,不过乌合之众,其忧诛不暇,岂敢西向长安?他在零口镇,看起来孤身犯险,实则安若磐石。乱兵若要流窜,北过渭水则缺舟辑,南下商州则阻于洛水,只需扼住潼关,最多便是散入华山为盗贼。章子厚非糊涂之人,这番做作,不过是欲彰己之功而已。他与唐康时必有所谋者。”
    “高公所见甚是。”宋象先点头道:“然公为外戚,明哲之道,只有一句话:‘不为有功,但为无过’。公绰公实是前车之鉴。官家虽委公以重任,然公非止要报皇恩,还需知谦退之道,朝野之间,能少树敌便少树敌。我观今日海内之事,实有如一锅沸水,沸水眼见着要喷溅出来了,下面却还有人不断在添柴加薪……依学生看,渭南兵变,只怕便是个导火索!这锅沸水,不可避免地溅将出来了。当此之时,上智及大勇者,亦不过能勉强保住自己不要被这锅沸水所伤及而已。”
    “唔?”
    宋象先看了高遵惠一眼,又继续分析道:“今国家之兵,一在陕西,一在益州。陕西虽无战事,然平定西夏后,兴灵驻扎之禁军、厢军各三万余,兰会驻扎之禁军二万余,平夏亦有万余禁军、四万余厢军,以上单禁军即有八万余众,总兵力十三万有多,若仅以驻军而论,较之恢复灵夏前其实好不了多少。这十三万大军,虽有屯田,朝廷又是军屯又是募民实边,但一两年内实难见效,其粮草供给,依然有大半要靠国内转运。且朝廷还要经营河套,章质夫在河套筑了三座城与辽人周旋,朝廷所费国帑以亿万计!平心而论,陕西百姓较之战前,的确稍得息肩,然转运之苦,依然未绝——若只是陕西,倒也罢了,经营灵夏,再有五年,必见成效,国家由此获利非用财货可衡量者。然偏偏陕西路之外,尚有益州路……”宋象先说到此处,不由得再三嗟叹,“而今这益州路,便果如石越当年所预言,真不亚于一个大泥潭,大宋已然一只脚踩进去,泥足深陷,便是想拔也拔不出来了!”
    “……西南夷之叛乱此起彼伏,牵连至数郡。朝廷屡番派兵镇压,然当地瘴疠横行,地势险峻,南兵不堪战,北兵不习水土,王师屡战屡败,泸州一战,两万禁军竟被五千蛮夷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朝廷为此连诛数员大将!学生估算,至今丧命于益州之禁军总数已超过五万余众,其中七成以上是死于疾病——若非不得已,朝廷如何会从河北抽调禁军入蜀?那雄武二军中之谣言,亦并非全无根据之辞!但依学生看来,这雄武二军之兵变,还只是癣痢之疥;蜀中百姓因供给军需,赋税加重,困于徭役,才是最危险之事。万一有陈胜吴广之徒振臂一呼,蜀中局势,只恐要无法收拾!”
    “……而且,据学生观察,而今国库只怕也早空了——别处学生不知,但陕西一路,交钞泛滥,物价上涨,却是明摆着的事情。石越治陕时,交钞兑铜钱是一比一,现在市面上两贯交钞也未必能兑到一贯缗钱!朝廷这几年究竟印了多少交钞学生无从知晓,但以陕西一路之情况看,绝不容乐观。兼之传言这两年圣体时有违和……许多事,学生真是不愿想,也不敢想!”
    高遵惠听他细说当前天下局势,不觉低声叹了口气,道:“吕吉甫的‘熙宁归化’,虽然在荆湖南北路颇为顺利,却是搞乱了整个益州路。但他只怕也是骑虎难下了……”
    “荆湖南北路那是石子明与苏子瞻积下的家底,屯田厢军遍布各地,熟悉地理民情,兼之蛮夷各皆分散,自然容易制伏。吕吉甫将荆湖南北路之功全归到自己名下,这才让皇上相信益州路之叛乱只是军队无能,而非他吕吉甫之过!”宋象先冷笑道:“不过,渭南兵变,只怕吕吉甫在政事堂的日子,便指日可待了。这么大事,他怎么遮掩得过?事过之后,总会有人要问一声,雄武二军为何会兵变的?!一句官兵不和,能蒙混得过去么?只不过高公要当心,吕吉甫定然要在陕西找替罪羊的。”
    “让他来找。”高遵惠淡淡一笑,道,“是祸躲不过。他纵找得到替罪羊,他的下场也好不了——看着罢,说不定,便是石越要东山再起了。”
    宋象先也笑了笑,道:“石越能不能东山再起,也不干高公的事。还是那个宗旨:高公是外戚,不必管他谁家得势谁家失意。总之少招摇少树敌,藏拙,认真办好份内的差,便是自全之道。这锅沸水,让石越、唐康、章惇他们去忙罢。”
    高遵惠听到此话,不觉自失地一笑,脱口道:“倒是我想岔了,象先说得是。不管他唐康去做甚事,亦不必管渭南兵变后有甚东西,总之我安心办差便是。”高遵惠在高太后家中,是颇为谨小慎微的一个,也最得高太后看重,屡次下旨褒奖,言语之中,多次透露出要举家事付之之意。故此高遵惠不免更加谨慎起来,此时他治下出此大事,更加要顾虑周详,这时与宋象先一番交谈,才醒悟到整件事情其实与自己“关系不大”,顿觉释然,挥鞭抽马,向着商州疾驰而去。
    虽然高遵惠觉悟到渭南兵变与自己“关系不大”,努力地想要独善其身,但命运却与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被命运的漩涡拉扯着,不可抑制地转进了那锅被他与宋象先视为洪水猛兽的沸水旁边,甚至还不得不把手探了进去。
    自零口镇南入商洛,当时必须越过冢岭山,即当年刘裕伐秦,遣沈田子等入武关,恐其众少,又遣沈林子将兵自秦岭取之的“秦岭”,当地人俗称为“南山”。而在冢岭山以北,蓝田县与渭南县交界处的堠子镇,便是自蓝田往渭南,自临潼、蓝田往商洛的必经之地。因当时南山多猛虎野兽出没,宋朝在此设立斥堠,以便于保护往来商旅。高遵惠原计划便是当晚在堠子镇歇息,次日再赶早翻越南山,直趋商州。
    但当他们一行人在黄昏时分将到堠子镇之时,却被眼前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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