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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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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李裁缝那里还敢答应。倒是酒鬼拉着牛氏,到了客厅,戆太岁、李裁缝也都出来。大家坐下,酒鬼将好言劝解牛氏一番。戆太岁还是气忿忿的带骂带说。李裁缝陪了许多小心叫打杂递上茶来,两人喝了。戆太岁向着牛氏道:“不准再闹!”方才散去。
可怜秋痕下床还没三天,又受此一顿屈打!牛氏下半天气平了,便怕秋痕寻死,又进来诉说了多少话,秋痕只是不理;晚夕,逼着秋痕喝点稀饭,背后吩咐跛脚看守,就也自去吃烟了。
秋痕这一日,愤气填胸,一点泪也没有,和衣睡到三更后,一灯如豆,炉火不温,好像窗外梅树下悉索有声,又像人叹气,想道:“敢莫鬼来叫我上吊么?”因坐起来,将裤带解下,向床楣上瞧一瞧,下床剔亮灯,将卷窗展开,望着梅花,默祝一番;正跪床沿,悬下裤带,突然背后有人拦腰抱住,哭道:“娘就舍得大家,怎的舍得韦老爷哩?”秋痕此刻虽不怕什么,却也一跳,回头见是跛脚。跛脚接着道:“你死了,还怕韦老爷要受妈的气哩!”秋痕给跛脚提醒这一句,柔肠百转,方觉一股刺骨的悲酸,非常沉痛,整整和跛脚对哭到天亮。这会周身才晓得疼。打算痴珠今天必来。怕他见着难受,谆嘱跛脚不要漏泄。安息一会,支撑下床。
挨至午后,痴珠来了,照常迎人。痴珠见秋痕面似梨花,朱唇浅淡,一双娇眼肿得如樱桃一般,便沉吟半晌,才说道:“你又受气?”秋痕忍不住,眼泪直流下来,说道:“没有!”便拉着痴珠的手,坐在一凳,勉强含笑道:“你昨晚不来,我心上不知道怎样难过,故此又哭得肿了。”痴珠不信,秋痕便邀痴珠步入北院,玩赏残雪新梅,就说道: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叶商量细细开。”
痴珠接着道:
“东流江水西飞燕,可惜春光不再见。”
秋痕怔怔的说道:“怎的?”痴珠不答。到得夜里上床,痴珠瞧着秋痕身上许多伤痕,骇愕之至,亦愤痛之至。秋痕例再三宽慰,总劝他以后不要常来。 次日就是三十,留痴珠叙了一日一夜。初一早,秋痕折下数枝半开梅花,递给痴珠道:“给你十日消遣吧!”两下硬着心肠,分手而去。
痴珠回寓,将梅花供在书案,黯然相对。初二靠晚,游鹤仙便衣探访,痴珠才到秋华堂来,坐至二更天走了。痴珠因约他明午便饭。初三混了一日。初四午后,访了鹤仙,三更多天回来,穆升回说:“留大老爷亲自过来,请爷初七日公馆过冬。” 看官:你道这一局为何而设呢?原来子善公馆是那卖酒卖肉的主顾,跟班奶妈们都认得这两人。一日,谈起李裁缝,戆太岁便将二十八日的事,告诉了子善跟班。因此子善前往探访,见秋痕玉容憔悴,云鬓蓬飞,说不出那一种可怜的模样,就十分难过,和秋痕约下这局。痴珠不知。
到了一下钟,催请来了,痴珠问:“有何容?”跟班回道:“通没别客,听说刘姑娘也来。”痴珠道:“那个刘姑娘?”跟班笑道:“不就是菜市街李家姑娘么?”痴珠听了,便说道:“我即刻就到。”接着吩咐套车。
恰好痴珠下车,秋痕正和晏太太、留太太请安下来,就坐痴珠身下。子秀笑道:“你两人隔数天不见,何不开口谈谈?”秋痕眼皮一红,瞧着瓶里插的梅花,即说道:“谈也是这样,就如这梅花,已经折下来插在瓶中,还活得几天呢?”子秀道:“花落重开,也是一样,不过暂时落劫罢了。”秋痕道:“花落原会重开,人死可会重生么?”痴珠道:“死了自然不能重生,却是死了干净。最恨是不生不死,这才难受。”痴珠说到这里,不觉酸鼻。秋痕早淌下泪来。
子善便劝道:“今日请你们来,原为乐一天,而且系个佳节,何必说生说死,徒乱人意。”痴珠道:“着,着!说别话吧。”子秀因问起谡如江南情景,痴珠叹一口气道:“他这回战功原也不小,荷生营里接着南边九月探报,也与谡如家信说的一样。不晓他怎样得罪大帅,如今还搁着不奏。他前月来的信,说是要饬他到任,这会怕是到宝山去了。”秋痕道:“江南军营不用人打仗么?”痴珠道:“百姓不管官府事,说他怎的?”当下晏、留两太太唤着秋痕上去,替他换个髻围,是留太太亲手扎的;又赏了手帕、手袖、脂粉等件。到秋痕下来,便人坐喝酒,上了大菜。
家人们掌上灯,子善道:“秋痕,你如今行个什么令?”秋痕瞧着痴珠道:“我那一夜要记芙蓉,你说是诗词歌赋上多得很。我如今单用词曲的芙蓉飞觞,照谡如的令,两人接吧。”痴珠道:“也还热闹。你说吧。”秋痕斟满酒喝了,说道:“子善、痴珠接令:
陪得过风月主,芙蓉城遇晚书怀。” 子善喝了酒,说道:“秋痕、子秀接令:
羞逞芙蓉娇面。”
痴珠喝了酒,说道:“子秀、子善接令:
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
秋痕道:“我再飞个芙蓉,是:
则怕芙蓉帐额寒凝绿。子善、痴珠接令。”
子秀道:“我飞个并蒂芙蓉吧。第一个是:
采芙蓉回生并载。子善、痴珠接令。第二个是:
也要些鸳鸯被芙蓉妆。痴珠、秋痕接令。”
子善道:“不好,我竟要飞三句了,通说吧。人太少,我要自己喝酒了。第一句飞着痴珠、秋痕: 草床头绣褥芙蓉。
第二句第三句通是宾主对饮:
珠帘掩映芙蓉面。
人前怎解芙蓉扣。
秋痕一杯,痴珠通共三杯,我两杯。”痴珠道:“如今我说五句,秋痕说一句,收令吧。我五句是:
你出家芙蓉淡妆。
三千界芙蓉装艳。
芙蓉冠帔,短发难簪系。
香津微揾,碧花凝唾;芙蓉暗笑,碧云偷破。
好男儿芙蓉俊姿。” 秋痕道:“痴珠怎的说五句,通是自己喝?又累我喝两杯,却不给子秀的酒?”痴珠笑道:“我要多喝子善的酒,不好么?” 于是痴珠喝了五杯,子善喝了三杯,秋痕喝了两杯。秋痕道:“我给子秀一杯酒喝,子善陪一杯:
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
痴珠瞧了秋痕一眼,也不言语。子秀、子善喝了酒,让痴珠、秋痕吃些菜。
只见老妈领着子善的三少爷,抱个腰鼓出来。痴珠、秋痕都抓些果品,和孩子说笑。子善瞧着鼓,笑道:“我们何不行个击鼓传花的令?”痴珠道:“这更热闹。”秋痕道:“传着的,喝了酒,也说句词曲,才有趣。”就向炕几花瓶取出一枝梅花,说道:“就说‘梅’字何如?”大家说:“好!”子善道:“教谁掌鼓?”痴珠道:“就屈你今郎做个司鼓吏,好么?”子秀道:“好极!”于是子善唤老妈引孩子到里间打起鼓,席上传花。
轮有三遍,传到子善,鼓却住了。 子善喝酒,说个“梅”字,是:
“敢柳和梅,有些瓜葛?”
说完,起鼓。轮有一遍,到秋痕鼓就歇了。秋痕喝酒,说道:
“立多时,细雨梅花落香雪。”
子善又教起鼓。这回轮有五遍,秋痕将花传向子秀,子秀未接,鼓却住了。秋痕便说子秀故意不接,要罚子秀。子秀道:“我正要接,鼓声已停,怨不得我。”大家都说:“该是秋痕。”秋痕只得喝酒,说道:
“前夜灯花,今日梅花。”
说完,鼓声阗然,轮有两遍,秋痕刚从痴珠手里接过,鼓又停了。大家大笑。
秋痕着了急,说道:“怎的三少爷只叫我一个人喝酒?”只得说道:
“俺向这地拆里梅根进。” 第五四轮到痴珠,痴珠说的是:
“偏似他翠袖临风惨落梅。”
第六回又轮到秋痕,秋痕说的是: “向回廊月下,闲嗅着小梅花。” 第七回又轮着子善,子善说的是:
“簪挂在梅梢月。”
第八四又轮着痴珠,痴珠说的是:
“手拈玉梅低说。”
第九回又轮着秋痕,秋痕笑道:“今天真教我喝得醉倒了。”痴珠道:“我替你喝酒,你说。”秋痕说道:
“纸帐梅花独自眠。” 第十回又轮到痴珠,秋痕将手向痴珠酒杯一抢,觉不大热,便对些热酒,夹一片冬笋给痴珠。痴珠说道: “他青梅在手诗吟哦。”
到了第十一回才轮到子秀。子秀说的是:
“画角老梅吹晚。”
痴珠瞧着秋痕腕上的表,说道:“一下钟了,已经轮到子秀,收令吧。”秋痕向子秀道:“今日便宜了你。”子秀笑道:“我要酒喝,人家不给我喝,这也是没法的事。”痴珠道:“今日也还乐。”秋痕叹口气道:“这叫作黄连木臭)尾弹琵琶,苦中作乐。”痴珠默然,随说道:“我只是得过且过,得乐且乐。”秋痕用些稀饭,大家散坐。
痴珠洗漱后,喝几口茶,到书案上检张诗笺,教秋痕磨墨,提笔写道:《即席赋谢》。子秀、子善都围着看,只见痴珠歪歪斜斜写道:
聚首天涯亦夙因,判年款洽见情真。
绮怀对烛难胜醉,旅邸登盘枉借春。
绿酒红灯如此夜,青衫翠鬓可怜人。
使君高义云天薄,还我双双自在身。
末书“子善刺史粲正。痴珠醉笔。”子善含笑致谢秋痕道:“‘借春’二字,有现成么?”痴珠道:“《岁时记》:‘冬至赐百官辛盘,谓之借春。’”说毕,喝了茶。便将车先送秋痕,复坐一回,然后回寓。正是:
秋鸟号寒,春蚕作茧。
破涕为欢,机乃一转。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还玉佩憨书生受赚 讨藤镯戆太岁招灾
话说十一月起,痴珠依了秋痕的话,十日一来,来亦不久。牛氏就也明白痴珠意思了。这日,痴珠去后,牛氏便跑入秋心院和秋痕大吵。秋痕道:“他走了,教我怎样?”牛氏不待说完,便抢过来,右一巴掌,左一巴掌,秋痕只低头不语。牛氏没奈何,住了手,气愤愤的出去。那狗头虽撵出中门,牛氏屋里他还出人,便慢慢的献勤讨好,如今又乘间想出一个妙计来,这且不表。
却说愉园日来贾氏早走,荷生是上半日进营办事,下半日到愉园和采秋作伴。此时紫沧回家了。小岑、剑秋俱系告假在籍,现在假期已满,摒挡出山。痴珠日来足不出户,著了《扪虱》《谈虎》两编杂录。月杪鹤仙回任,痴珠送行回寓,是夜拥炉危坐一会。唤秃头剪了烛花,向书案上检纸断笺,题诗云:
情到能痴天或海,愁如可仟地长埋。
徐陵镜里人何处,细检盟心旧断钗。
写成鸳牒转低徊,如此闲情拨不开。
尽说千金能买笑,我偏买得泪痕来!
次日,折成方胜,着秃头送去秋心院。痴珠睡了一觉,秃头才回,呈上双鱼的一个绣口袋。随手拽开,内藏红笺,楷书两首步韵的诗。痴珠瞧了,复念道:
“再无古并波能起,只有寒山骨可埋。
镜匣抵今尘已满,蓬飞誓不上金钗。
天寒无语自排徊,见说梅花落又开。
为语东君莫吹澈,留些余艳待君来。”
念毕,收入枕函。自此用一日一到县前街,余外编书,或访心印谈禅。
心印道:“痴珠,你口头色相空空,奈心头牢锁不开,恁你舌本回莲,归根是个不干净。”痴珠道:“浮生荡泊,吾道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也。”心印道:“这是世情,你不懂么?佛便是千古第一个情种!你们懦教说个仁,又说个义,便有做不得情的时候;我们佛教无人不可用情,恁你什么情天情海,无一不是我佛国版图。只菩萨闲情,却是拈花微笑,再不为情字去苦恼,你怎不想想?”痴珠正要回答,忽见侍者报道:“苟老爷、钱老爷来访。”
说话时候,两人已经转进屏门,痴珠口避不及,只得见礼。苟才与痴珠是个初见,那钱同秀系痴珠旧相识,便拉着痴珠说长说短。后来心印让坐,同秀就和痴珠一块坐下。也是秋痕该有一场是非,同秀喝茶,无心中将应袍袖一展,却露出一支风藤镯,痴珠认是自己给秋痕的,怎的落在同秀手里?心上便十分惊愕起来,说道:“七哥这支镯,借我一瞧。”同秀陡然发觉,急得满脸通红,赶将手袖放下;迟疑半晌,硬着头皮卸下,递给痴珠,说道:“这是一个人才拿来卖呢。”痴珠接过手道:“这就是我的,我在四川好费事寻出一对,你不信,看我这一支。”说着,就从袖里取下一支,大家同看。半边包的金色,两头雕的花样,粗大径围,两枝一模一样。
苟才道:“这样粗大风藤,委实难得。这黑溜溜的颜色,总带得有几十年工夫。”同秀道:“你什么时候丢了一支?”痴珠道:“我不是丢,我是给个人。你从什么人买来?”同秀道:“前天有我一个旧相识拿来,要卖二十吊钱,后来我给他十千钱,他也就肯卖了。”口里这样说,脸上却十分惭沮。心印因向痴珠道:“这也难说就是你的。我在南边有把王如意,竟与许太史家花样大小也是一样,后来我发誓朝山,就送他做个对儿去了。”苟才道:“痴珠,你给了什么人?何不问这个人有卖没有?还是他给人偷出来卖,也不可知。”痴珠勉强回答数语,带上自己一支藤镯,就先回西院去了。
这里同秀见这支藤镯已给痴珠看见,想道:“他们问出来,就晓得是我偷了,我也难再见两人,倒不如编个谎话,教他们闹一闹吧。”便含笑向苟才道:“你道我这支镯,真是买来么?这是他给了秋痕,秋痕新给了我。我在他跟前不便说出。”苟才道:“好呀,你就和秋痕有交情么?”同秀一笑。苟才接着道:“你竟巴结得上这个有脾气的姑娘,这也难得。”心印听着这些话,只微微的笑,通不言语。那侍者背地便一一和秃头说了。
秃头听得这话,气愤愤的跑到痴珠跟前,将侍者的话告诉一遍,且絮聒痴珠,无非是讲白疼了他。痴珠听了,半晌才说道:“你不用多话,算我这回明白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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