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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灭长安-第1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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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尽欢一怔,这才明白,他在呓语。他忙举袖拭净眼泪,小心托起他的半身,掌心贴住他后背,缓缓传送真气过去。约莫过了盏茶工夫,赵长安呻吟一声,慢慢睁眼:“什么时辰了?”

  “回太子殿下的话,现在是申时二刻。”

  “哦?又到上去的时辰了?”

  花尽欢又一怔,马上反应过来:他将“申时”听成了“辰时”。“不不不!”他打了个寒战,“昨早才动完的第十一种刑,现在是下午,那个老牲口说,他太累了,要歇一歇。”

  “嗯是该歇一歇了。”赵长安疲倦地合上双眼,“花先生您也走吧,这里气味太差,莫要熏着了。”

  花尽欢不答,只将他轻柔地拥在怀里,想了想,问:“太子殿下,臣有点事,想问问太子殿下。”

  “嗯?”赵长安闭眼,一动不动。

  花尽欢问:“您知不知道那福王府,就是石崇生,他的那个‘供养’是怎么回事?”

  赵长安艰难地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供养?就是花先生您的儿子?”花尽欢想点头,但脖颈僵硬,转动不了分毫,只得从牙缝中低声挤出个“是”字。

  赵长安轻微摇头:“我不清楚,什么是福王府的供养。”

  怔怔地望着他苍白如雪的脸出神,半晌,花尽欢方道:“可是,臣知道!”他身子开始发颤,“昨天午后,臣去了皇史宬,找到了当年晋州官员给文宗景皇帝的所有密折,和文宗景皇帝处置石崇生的上谕。原来,我的好儿子,在王府中,见天儿的就那样‘供养’那些可怜的女孩们!文宗景皇帝在派人查证确实之后,只是罚了他半年的王俸,让他改姓石。这种处置,呵呵呵!”花尽欢惨笑,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实在是太过分了!”

  “过分?”

  “轻得太过分了,要换作臣,就剐他十次、绞他十次,再让他去死!”花尽欢嘴唇咬出了血,“臣好悔,当初,不该不问情由,就报复文宗景皇帝和殿下您。”他歉疚地抱着赵长安,就仿佛在抱着自己最为宝爱的孩子,“太子殿下,臣真是个罪人哪!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结果不但把自己毁了,现在,又害死了文宗景皇帝,害得您成了这样。您您莫要再遭这样的罪了,臣去找点毒药来,好不好?”

  赵长安无力地笑了:“不好,若是自尽,我就输了。我若死了,谁杀王子仁?”

  花尽欢深感意外:“太子殿下,您要杀了他?您”

  赵长安又想点头:“至不济也要跟他同归于尽,不然我死不瞑目!”

  “殿下,”花尽欢把一枚比铜钱略大的物事递到赵长安口边,“这是臣费了老鼻子劲才找来的蚺蛇胆,止痛的功效比碧竹清凉散还要好!”

  “不用,在这个世上,没有挨不了的苦,也没有受不了的罪!”

  花尽欢又流泪了:“太子殿下,您这一辈子,时时刻刻都在救人,都在为别人着想,现在,您也该为自己着想一次了!殿下,您就吃了它吧!这样,臣心里面也好过些。”抵不过花尽欢的苦苦哀求,赵长安遂张口,让他将蚺蛇胆喂进自己嘴里。

  他又用微弱的声音道:“花先生,有件事要拜托您成全。我死了以后,你把这身白袍,还有金冠,全都除下来,扔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我不想下世还生在帝王家!”

  “是!臣遵旨。”花尽欢泪落如雨。

  “其实您也不用自责,您本就是个伤心人,一世都活得很苦,这种责罚,早就够了您也莫要再待在这儿了,等我死了之后,您就走吧!”

  压抑的啜泣声中,花尽欢答应,等埋了赵长安以后,就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血腥肮脏的地方,永远也不再回来。赵长安欣慰地笑了,为又有一人得离烦忧、得脱苦海而笑。当花尽欢沉重迟滞的脚步声消失在甬道尽头后,他将含在嘴里的蚺蛇胆吐了出来。

  中秋已过,到重阳还得几天,而满园风雨,秋意已浓。夕阳西下,天边的那一抹斜阳更加淡了,然后,夜色就笼罩了整个大地。没有一丝云,淡淡的月色飘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梦。一阵风过,繁树间的一群昏鸦被纷纷惊起,哑哑地叫着,扑扇着翅膀,飞去了远方。月上中天,秋风中,整个大地都充斥着刺骨的寒意。

  黯淡的月色,正投射在一个小老头儿身上。此时,他正踩着沙沙落叶,穿过静寂的陵园,然后,就进了一条深邃幽暗、向下的地道。逼仄的黑暗中,他的面容虽然依旧平静,心里却绝望愤怒得马上就会爆炸开来:他居然已经熬过了十一种酷刑!这真是自己连做梦也从未梦到过的事情!

  虽然,自己尚有一百多种刑可供动用,可在才上第三种刑时,他就惊讶而又沮丧地发现了一个事实:那些酷刑,那些能让这世上最最刚强硬气的人只看上一眼也会呕吐晕厥、意志崩溃的酷刑,对赵长安居然根本就不起作用!半点作用都不起!

  他只得更换早已拟好的刑单,把那些他认为不够重、不够狠、不够毒的酷刑尽数剔除,换上他自认为最能令人胆寒的刑招。而且在每次用刑时,他还延长时间,加重力度。可这些费尽心机的举措,除了换来赵长安更为散淡随意、满不在乎的笑容以外,好像并无其他任何的用处。当第十一种刑用完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已无刑可用,而此时他与赵长安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还不到二十天的时间!

  紧接着,他又发现了第二个令他永远无法接受的事实:那些狠毒残忍的酷刑已彻底摧毁了赵长安的身体,他的生命已迅速地走到了尽头。

  当昨天早上第十一种刑动过,他花了四倍于用刑的时间,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才勉强将赵长安已停止了的呼吸又重新接续起来的时候,他绝望地意识到:即使自己还有可供动用的第十二种大刑,但以赵长安现在的身体,也绝不可能承受。他浑身脱力,瘫坐在地,自己输了!既无刑可用,又无力拖住赵长安急速走向死亡的生命,二十天,仅仅二十天,赵长安就赢了!

  他赢得那么干净、那么漂亮,就如他曾亲眼目睹的临安西湖那震烁古今的一战一样。那一战,表面是赵长安输了,且输得狼狈万状,但王子仁心里有数,其实,他是赢了,且赢得十分出色。他赢得风姿高雅、出尘脱俗。那么辉煌壮丽的对决,犹如经天的彗星,明亮、灿烂、动人心魄,但却一闪而逝,留给世人的只有无尽的惊讶、赞叹、回昧和留恋。

  一向极爱干净的他,在满是尘灰的地上丧魂失魄地僵坐了三个时辰后,一头保养得极好、乌黑光亮的头发,也跟他的眼珠子一样,成了灰麻色,死人的颜色。

  最后,他心中冷冷地笑了:至少,还可以杀了你!你再骨硬,再能撑持,可总不能不死吧?你一死,这天底下还有谁能知道,老夫跟你的那些约定?只要没人知道,那最后赢了的不还是老夫吗?况且,老夫还有最后一刑没用,不信你真的成了神了,能抗得住它?那些刑不行,可它却一定能叫你认输!然后,他“嘎嘎嘎”地笑了,但笑声干哑枯涩,更像鬼哭。

  他撑膝慢慢爬起,打开随身带来的那只木箱,从里面捧出一件白缎包裹的物事,心中绝望地叹息了一声。没料到这辈子居然也会有要动用它的一刻。虽然,在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冬夜里,它就完工了,可从制成它的那一刻起,他就把它锁进了这只木箱,不但不敢动用它,甚至就连盛它的木箱也不敢瞄上一眼。因为,就连他自己,制成这件刑具的人,也被这件刑具上所附着的那种邪恶、残忍和狠毒给吓坏了。

  这不是一件刑具,而是一个恶魔,一个狰狞地冷笑着,要吞噬人的尊严、勇气、信念以至于生命的恶魔!

  摩挲白缎,王子仁面容扭曲地笑了:他不相信,在它嵌入赵长安身体的时候,赵长安还能笑,还能坚持,还能用那双明净的双眸淡定地望着他,而不意志崩溃、惨嚎求饶?已奄奄一息的赵长安,决计不可能抵受得了这件刑具,无论是他的意志,还是他的生命。

  石殿里形容不出的阴森恐怖,就连那支素烛的光,仿佛都是惨碧色的。阴恻恻的烛焰,宛如鬼火,在这种光焰下,任何事物都成了鬼魅,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没有希冀,一个令人颓废、绝望、崩溃的地方!

  王子仁走向殿角,身影被烛光投射在黝黑的石壁上,鬼影憧憧,就好像一个刚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魔。殿角的汉白玉石棺床上,侧卧着气若游丝的赵长安。王子仁微微俯身:“殿下?”赵长安强迫自己睁开涩重粘滞的双眼,无力地笑了:“来了?”

  一见那灿若春阳的笑容,王子仁强抑心底的绝望倏地全翻涌了上来:“都到了这种地步,你还笑得出来?”赵长安微微笑着,明净如水的双眸淡定地瞟着他,不答。

  王子仁的面肌开始抽搐,他为什么要笑?为什么每时每刻都在笑?最可恨的是,一辈子都没怎么笑过的自己,在这二十天的时间里,也总是在不由自主地笑!起先,他以为自己是在笑赵长安,笑一年后自己就会得到的胜利,可直到这一刻,他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一直是在笑自己!笑自己的自不量力、螳臂当车,笑自己的愚蠢、自大和疯狂——居然以为仅凭几样小小的刑具,就能令天下苍生都匍匐在自己的脚底下!“该死!这可恶的笑,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笑,一直都在笑?无论在受何种大刑时,你都始终在笑,莫非,老夫那些呕心沥血才琢磨出来的刑招,在你的眼中就有那么可笑?”

  赵长安轻叹一声,同情地望着怒发冲冠的对手:“你若是恨看我笑,那就把我的面皮剥下来吧!”

  王子仁越发抖得厉害了:“可可你的肌肉也在笑!你的骨头也在笑!”

  “唉这就没法子了,骨头若折散了,笑倒是不笑了,可是,我也就赢了!”

  一听到“赢”字,王子仁的怒气更不可抑止:“你怎么可能会赢?天底下永远没有人能赢得过老夫,永远没有!”

  赵长安笑得越发灿烂了:“本来是没有,就连我也不能,可你晓得今天这么糟糕的结果,是谁搞出来的吗?那,就是你呀!”

  看对方那么肯定有把握,一时间,王子仁有些慌乱,连忙加以辩解:“老夫怎可能做出恁愚蠢的事来?”

  赵长安道:“唉,难道你忘了?七天前你对我用的那个‘春水船船为天上坐’的大刑了?”

  王子仁肯定地道:“没!怎么可能忘?就是‘春水船为天上坐’那个刑,时间拖得太久,而你流的血也太多,一下子就把你的身子骨搞垮了。现在想来,老夫当时下手是太重了点儿,而且,那么早就用这个刑,也太急躁了些。“

  “不!”赵长安想摇头,可头颈已转动不了分毫,“那个刑你没用错,错的是我昏厥后,你令我苏醒的法子,和随后调理我的药!”

  王子仁一怔,看着对方发愣。

  赵长安断断续续地解释:“若没料错的话,那天我昏厥之后,你是以银针炙我的膻中、紫矶、大椎又灌服宜逍遥散汤加黑栀、生地、白茅根,令我止血固脱。可我虽失血,却不是因暴怒,伤肝血妄行所致,你的方子,倒行逆施,结果,血虽然勉强止住了,人也醒了,却大伤了我的元气,适得其反,一下就弄垮了我的身子,若不是我的身子垮了,本来我还可以多支撑个三五月的。”

  王子仁急道:“那个方子没用错!你当时心下急满,人事不省,脉多细数,老夫当然要先为你祛瘀止血,佐以益气。”

  “啊呀?你竟然还误诊我有瘀血?”赵长安吃了一惊,“糟了糟了,你是不是还用了佛手散和失笑散,以补而逐之?”见王子仁点头,他万分地痛心疾首,“难怪我会心悸,肢冷汗出,两目识物模糊,原来,你还用错了药!”

  “你,你当时已经郁冒,老夫那样施救,原是正办!”

  “唉!你竟是连我的症候都看错了,那方子和药又怎会不错?《金匮要略》称:郁冒,症头晕目眩,不能起坐,心中满闷,恶心呕吐,痰涌气急,甚则神识昏迷,不省人事若不急救,易致暴脱,是谓郁冒。而我那天则是面白,脉浮大而虚”

  “可你还虚脱!”

  “更错!我那是气脱,气脱者《内经》有云:冷汗淋漓,脉微欲绝,宜回阳固脱,方用救运至圣丹或白薇汤。你症看错,药用错,那我又怎能不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

  “你!”王子仁愣了半天,忽悟,“什么时候又对医理这般精通了?”

  赵长安又笑:“那是三年多前,我睡不着,为了入睡,就找了些医书来看,结果睡觉的方子没找到,倒把其他的脉案药方,看了许多进去。”

  发现他比自己还精擅医理,王子仁陡然生出了一线希冀:“殿下既然清楚自己的伤情症候如何,可有方治?”

  “本来是有的,可后来我又连受四刑,每刑之后,你的救治,均是失当,以至于我现在已是气血两脱,无可措手了。”

  “那再拖上两天呢?”

  “简神医,莫非到现在你还没瞧出来?我现已至危证,两目识物模糊,已是无药可救。”

  “你,你已经视物模糊?”望着他明澈清亮的双眸,王子仁连连摇头,“《灵枢·决气》云:精气衰败,目视无神是病势垂危的征兆,脏腑精气衰败,不能上行于目,则两目内陷,暗淡无光,瞳仁神光自散,目不识人。可现在你这眼睛,根本就没有那些症候!”

  “这恰恰证实,我已命不久矣!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心中不便唇淡无华,肩项身冷,破困脱肉,真藏见目不见人立死,其见人者至其所不胜之时则死,我离死不远矣!”

  王子仁整个人都傻了,不知过了多久,忽嘎声道:“其实,老夫误诊、药方用错,殿下早就心里有数,却为何不早早告诉老夫?任由老夫一错再错,而终至于今天的无可挽救呢?”

  赵长安不禁失笑:“我若说出来了,那你我岂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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