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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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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僧向来都很熟稔何平,不过这几年都没见过,饶是这样,何平一飘进来的时候,他那特殊干净的气质、点尘不染的白衫、还有他那光洁白晰的肤色,仍是在他眼前耀眼生花,亮了一亮,白了一白。
像在酩酊间浮了一大白。
何平乍入庙门,信步而止,面对战僧的乱髯虎目,也长长的、长长长长的、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两人都来齐了。)
(人来齐了好戏就要上锣了。)
林晚笑感觉到她身边的那蹲伏着的仿佛连呼吸也终止的人,鼻下人中之间渗出了汗。
(何平你走!)
(你们快走!)
(可知道你们这对英雄好汉的火拼,正切断了多少期待英雄相惜好汉互重的人之肝肠!)
何平的手,搭在绯红色的刀柄上。
送别刀。
——他来送谁的别?
战僧的手,缓缓离开了蚯蚓剑。
他的心呢?
——可是像在水里的蚯蚓一般蠕动不已?
何平笑了。
笑意平和。
“你比我早来。”
战僧也笑了。
他笑时比怒时更豪。
“我一向比你早到。”
“从不早,也不迟,我只守时。”
“所以我是你师兄,而且生不逢时。”
何平的声音有点哽咽:
“师兄”欲言又止。
战僧笑道:“你还叫我做师兄!不怕门规森严么!”
何平诚挚的道:“不管怎么,你都是我的大师兄,除非,有一天,你真的背叛‘下三滥’。”
战僧一笑,这次的笑不是豪,而是涩,摊了摊手,苦笑道:“可是‘下三滥’上上下下,都当我是叛徒。”
何平道:“你不是的。你是为了‘下三滥’好,所以才无法忍耐一些门众的恶行,你出面制止,言行太直,数次开罪了‘德诗厅’、‘焚琴楼’、‘煮鹤亭’三位主管,故而在‘下三滥’何家不能立足。何家少了你,如失右翼;‘下三滥’少了你这等人物,那是个蒙受不起的损失。”
战僧道:“还好,‘下三滥’还是有你。你英雄出少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何平激动了起来:“大师兄,我是怎么出身的!我不是因为门主‘何必有我’特别栽培,我也不会有今天!可是,如果不是大师兄您一手把我带大,那我是什么!那是我什么!我啥都不是!你跟‘屈’派闹翻,为的是当日他们欺侮年少未更事的我!你之所以与‘阿耳伯’史诺闹得这般水火不相容,还不是为了我!我的功夫、基础,完全是你指导、启蒙我的!我的信心、才华,全是你激发、鼓励的!每一次出了事,你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掮,但立了功,都推给了我。如果不是你,大师资,我,我能有今天吗!?”
战僧道:“每个人成功都有他的遇合,不能全说是别人提携、帮忙的。我帮你,我只是据理力争而已。我跟你一样,也爱‘下三滥’,期望‘下三滥’何家不会真的变成下三滥的流派,能够光明正大,名扬天下。所以,我做我该做的——”
何平道:“但你却得不到你该得到的。当年,我们荡平凉山、横扫八瓦岗、力敌巨澜江、直捣大连盟,咱们并肩儿作战,那是多么的痛快啊!如果不是你暗里助我,解决张李陈,我能在‘斩经堂’夺回‘送别刀’吗?如果不是你暗中帮我,‘八落山庄’之役,我早已送命了!而今,我独持大厦,在‘下三滥’里,既要提防小人,又要对付奸徒,唉有进真羡慕大师兄您,能自来自去、在江湖风浪中做个自在人!而我只愿在‘下三滥’里以一己之力,让‘下三滥’的名字,有一天,能变成‘第一流’的意思。”
战僧长叹道:“小师弟,你明白就好,我已很安慰了。要改革‘下三滥’,得慢慢来,是急不来的。你跟我是不一样的人,虽然我们都爱‘下三滥’,都喜欢林姑娘,但你和我,还不是一样。你自小聪敏,得人宠护,受人提拔,我也是特别喜欢你的其中一个。你看,‘何必有我’门主极少重用少年,对你则另眼相看;你所办的事,皆讨人喜欢。而我则完全不一样。我自小要自己学武、自己读书、自己打天下。我性直,做事无法拐弯抹角,吃了亏自己知道,惹人厌也没法改。你勤奋好学,人缘又好,步步高升,一路顺风,现在成就早已超过我了。我呢?我已成了江湖上的孤魂野鬼,幸还有你记得我,我已经很感动了”
何平道:“说来惭愧,我这棵温室里的小花,既蒙长上照顾,(此处原文缺漏)而照顾我最多的,还是大师兄你;要不是你,我早已给人挤兑下去了。可是,林姑娘一身倾心于大师兄的雄迈豪放,她跟我,只是六艺有知音,你跟她才是”
何平道:“你别安慰我了,你跟她才是天生一对。你看,你们在江湖上的名声,才是珠联璧合;就是外貌面容,也是金童玉女、人间天上!我跟她?一个这样子的小家碧玉,我这浪子野人怎配得上!为了林姑娘的将来,我也当有点自知之明。其实,一路以来,我就不敢有逾份之想。小师弟,你万勿辜负林姑娘的一番美意是好!”
何平道:“大师兄,你这样,对你自己是太不公平了!当日,咱们对抗‘太平门’时所犯的错,是我的失着,但你全认在身上,才给人抓住把柄逐出门墙的!你说你不配林姑娘,那我配么!你有大才,但际遇却我只有小才,但算是有点运气。”
战僧笑了一笑,道:“这世上本来就决没有‘怀才必遇’的事。说这话的人,一定是自己已经‘遇’了,才能回过头来一口咬实。当然,这样想,确是心里会比较好过。世间有不少怀绝世之才的人,只要运气欠佳、没有机会、不时势、不懂钻营,也一样会给埋没掉。试想如果这人不幸夭折,或其才能根本没有发挥的机会,世人根本未知有其才,又怎么用才呢?有才的人,还得有点运气。不过,成天以为自己‘怀才不遇’的人,也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才’?有的是什么‘大才’?究竟有没有设法去‘遇’去?像我这种人便是。”
何平喟然道:“也许,唯一可信的是:‘怀才应遇’。应遇而未遇,欠缺的除了运气之外,就是勤奋努力、耐心毅力了。大师兄,像你这样子的人物,要是愿意屈就,早已受各方争相招揽了,但你就是”
战僧道:“你约我今天来这里,我还以为你是找我比拼的。”
何平道:“上头是要我杀你。”
战僧道:“上头?”
何平道:“‘德诗厅’何富猛。”
战僧忽然剔起了一只眉毛:“既然是他下的命令,那么阿耳伯也必”
何平眼珠一转,道:“想必如是。”
战僧忽道:“那你是奉命来杀我的了!”
何平淡淡地道:“我为啥要杀你?”
战僧反问:“那你回去如何交差?”
何平道:“如果你真的是‘下三滥’的叛徒,我一定会杀你,但你不是,只是何富猛和阿耳伯他们要杀你而后快而已!而且这只是‘德诗厅’何老大的意思,如果是‘至尊无上’何必有我的命令,我可就不能违抗了。”
战僧道:“那你约我来这绝顶山、天为峰干啥?”
何平道:“我想劝大师兄回去。”
战僧道:“回去?哪里?下三滥?”
何平道:“如果大师兄愿重返何家,小师弟愿为唱道。”
战僧断然道:“不必了。回去跟那些人同流合污、勾结金贼,谢了。‘下三滥’何家幸亏就有你这些人在,否则,早教我灭了。”
何平怫然道:“如果你敢攻打何家,我不自量力,也会跟你力抗到底!”
战僧道:“我杀的就算是排斥你的人也不行?”
何平也决然道:“除了蟑螂老鼠,谁在何家都是我何家的人!”
战僧道:“好!咱们这一回,是见上了。多年前,我们分手也在这儿,天登绝顶我为峰,我出得来,就不打算回去何家的了。我跟你,但愿为友不为敌;咱们一在江湖一在家,不负初衷,各尽其力!”
八、峰登绝顶我的天
“至尊无上,何必有我,他老人家是一个很英明、很会用人的人;”何平再次的问,“你在外也流浪够了,风霜遍了,回来为何家效力吧,我可以代你跟他说去。”“他?不是他暗中把弄,‘下三滥’哪有那么多斗争,那么多败类?我宁愿当他的仇人也不能当让他瞧不起的人!”战僧断然的道,“你可以不满意,但我要的是一条完全是我自己的路。”
何平颓然道:“你的路,很不好走。”
战僧道:“但那是我的路。”
何平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跟我不同路、不同道。”
战僧道:“也许我们是同途异路、殊途同归。”
何平道:“本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你只愿你行你道,只留我自行寂寞长路了。”
战僧沉重、诚挚的道:“小师弟,这些年来,你我一直就是不同的人、不同的际遇。你一上来就受人嘉许、为人赏识、有人支持、让人襄助,你玉树临风、泱泱气派;我呢?我是过街老鼠、动辄得咎,犯了事,必归我名下,做对了,无人理会。所以我破教出门,入了邪道,只要心存正义,根本就不理会有没有告诉、认可。你是台面上的人物,光大何家,照顾晚笑,都全仗你了。”
何平道:“大师兄,其实,我也羡慕你能够独战江湖、漂泊天下、无拘无束、闲云野鹤。我办不到。你在邪道,却为正义而战;我在正道,却身在下三滥。”
战僧呵呵的取笑他道:“哈哈,咱们一个改邪归正,一个改正归邪——虽说各有各的缘福,牵强不得;但比起你来,我还是痛快写意多了!”
何平淡淡一笑问:“有一天,我们也会正邪合一吧?”
战僧剔起了一只浓眉:“哦?那恐怕先得神魔大火拼一番了——”
遂而正神问:“师弟,你侧身‘下三滥’,所持的大概也是这点大志,图的不外也是有一天能摧陷廓清,重整何家门户,逐鹿天下吧?”
何平祥和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几可令人震怖的坚毅之色来:“正是,我也等待这一天。可是,在这一天未来之前,我要做出许多忍耐,甚至许多牺牲。大师兄,你在江湖,正有天登绝顶我为峰的豪概;而我,人在何家,也有峰登绝顶我为天的抱负。”
两人相视大笑。
庙瓦为之轻颤。
尘埃抖落。
何平在笑声将歇时抽刀。
抽刀之手势甚美。
刀势甚轻。
刀作一声轻吟。
刀略绯红,温柔得像美丽女子的脸。
战僧凝视着刀。
——送别刀。
——这刀为何要拔出来?
——为何拔刀?
——为什么刀要在这时出来?
——这把送别的刀,要送谁的命?
——它到底要为谁依依送别?
“其实我约大师兄来,根本就不会动手的,你看,”何平递上了刀,说:“我的刀根本已给‘大忽雷’雷马克炸毁了,如果用来跟你的蚯蚓剑交手,我只是找死而已。我倒是另外约了梁八公,就在天为峰决战,那是我和他的事,你不要插手。”
战僧这时也注意到了刀口中的裂纹,所以他断然的说:“我不插手,但刀已将断,你不能再用此刀。‘奇王’也决非省油的灯,他手上的‘风、林、火、山’,也都是辣手人物,你不能去送死。”
何平一笑:“我不用送别刀,我用什么?”
战僧道:“你用我的蚯蚓剑。”
说着,把剑递上。
何平不敢接。
迟疑。
战僧却一把夺过送别刀,并把自己的蚯蚓剑也塞入何平手里,“你还犹豫什么。你大敌当前,我的剑就是你的剑,而我的剑法都已早教了给你,你拿去用吧。”
何平接过那弯弯曲曲的剑,沉重的说:“当年,在斩经堂之役,你替我夺得了送别刀,所以,我才能在那一役一鸣惊人;今天,你又送我你的绝世名剑,我要不能以此击垮‘奇王’梁八,那就太负你厚望了。”
“你走吧,”战僧要他放心似的、有力的说,“这儿有我,决不让她伤了一发毫。”
何平握在手里如一条活蛇似的蚯蚓剑:“如果我能杀了‘奇王’,”他慎重、凝重的问:“我怎样才能还给你?”
“你一定杀得了他。”战僧的话肯定得如同泰山燕然勒石(此句原文可能有误),然后他陡地大笑起来,笑里仿佛有着浓烈的苦味,“我还会回到这里来。我想,这几天,你还是会来找我的。剑你是不必还我的了,只要你不是来取我的性命就好。”
何平的神情,很有些大惑不解,然而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好像有很多只木屐,一齐敲响了地面。
远远传来另一种念经的语间,喃喃复喃喃,满山遍是,念得甚不清楚,但仔细听去,语间固是卷宏虔诚,但却不似是一般经文,而是极其恶毒诅咒的语言,只是用一种念经文的声调念出来,就仿佛令人生起很虔诚、很肃穆的感觉。
战僧与何平均往外一张,只见天为峰的苍穹上,飘曳着数十只五颜六色、色彩斑烂、不同形状(有的像一串蜈蚣、有的像一间房子、有的书着一张凶神恶煞的人面,有的则是一只夜壶!)的风筝,都印了个“梁八”二字图案。
何平神色凝重:“梁八公来了。”
战僧也十分凝重:“风、林、火、山也来了。”
何平忽对战僧道:“这是我的仗,由我来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明里暗里帮我,但这一次,我要求你不要插手。我的仗由我来打,你的路你自己走,我有我的路。”
“好。”战僧道,“我也有仗要要。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各不相干。我只是去看,这样可好?”
何平咬咬他那薄薄而红红的下唇,道:“随你便。”
说着就行了出去。
战僧也跟了出去。
战僧与何平两人并没有打起来。
他们走出了龙虎庙之后,殿前的香炉盖子咚地给顶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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