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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贼-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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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俊连连点头:“应、应……”
    陈嶷神情痛苦,每一次呼吸仿佛都用尽了全身力量,并且随时有中断之危。
    “子英……”
    “在。”
    “有一事埋藏心底良久……连子源也未曾告诉过,本欲……就此一辈子不说出口,今日大限已至,向子英吐出——”
    “我听着——”
    “有……有一女和我家为邻,与我同岁,我……甚喜之……她亦如是……可……她家乃是娼家出身,低贱至极,我琅邪陈氏不为高门,也为大族,莫说娶她为妻,便是纳为妾也不行。父母大人探知我的想法,就请太守推荐我入太学,父母大人以为我年幼懵懂,过些年就会忘了她——我这些年尽力不去想她,也得不到她的消息,自以为忘记了……可……”一滴干涩的泪顺着陈嶷的眼角滴下,“我发觉我错矣……好悔去岁没有同大兄一起弃学返乡……她已为人妇又如何?见……上一面也好。子英,我好悔……”
    陈嶷猛然坐起喊道:“我之一生,有志不得展、有爱不能娶,悲否?”言讫闭目死去。
    “公尚……”
    盖俊手臂伸到半空,不敢碰触他,生怕确认对方死去的事实。
    可是……能骗得了自己一时,能骗一世吗?
    哆嗦着收回手盖住脸,泪水顺着指缝缓缓淌出,撕心裂肺的嚎叫盘旋在屋顶,绕梁不散。
    ……
    “正巧公尚你有空,便由你领他去住舍。”
    “好。”唤作公尚的学子回过身来,笑着答应,他身长七尺,神风俊朗,这一笑,露出如瓠犀般的雪齿。盖俊暗道好一个俊俏美少年,他自负长得不差,亦不禁生出自愧不如之感。
    ……
    “好你个臧子源,结识新友忘故人。”陈嶷转向盖俊一揖道:“子源慕盖射虎久矣,是以通告了他,除子源外再无旁人知晓,还望盖兄原谅则个。”
    ……
    陈嶷指着恢复如初的棋盘笑问:“子英你且瞧瞧,可对?”
    ……
    “子英,我要听琴,你快快给我弹来。”
    “好,你想听什么?”
    “听悲伤之曲,会否?”陈嶷仰躺着,醉眸闪过一道莫名的情绪。
    “悲伤之曲倒是会几首,但是为哪班?别友?别亲?别爱?或是……”
    陈嶷喃喃道:“别爱……”
    ……
    陈嶷肆意挥洒才智:“鲜卑分东、中、西三部族,西部从上谷以西至敦煌,与乌孙接壤,地域宽广,人口稀少,远离鲜卑王庭,可潜出并、凉袭攻西部。以众击寡,胜券颇大,而后遣精兵埋伏于中、东部来援必经之处,胜则罢了,如若不胜,选一处险要之地拦而阻之,或高山、或大河,直至消灭西部鲜卑为止。”
    “明里缓和关系,暗练精兵万人,天时一至,突袭弹汗山,一战可定。”
    “鲜卑首领檀石槐雄才大略,威望之隆震慑草原,但他有一个弱点,就是子嗣幼小,他若出现意外,继任者即便是他的儿子也难以服众,稍一挑拨,鲜卑必然陷入内乱。”
    ……
    陈嶷紧紧抿着唇,半晌才苦笑道:“我虽有心告归,却终究无大兄这般魄力。”
    ……
    陈嶷双眉不禁一拧,缓缓说道:“当在明年。”
    ……
    和陈嶷交往的一点一滴犹如放电影一般浮现脑海。
    毫无疑问,陈嶷是一个奇才,若能得他相助,和盖胤一文一武,他有自信在未来的乱世打拼出一份绝不逊色于袁、曹的基业,可惜……一切成空。
    盖俊跌跌撞撞走出房屋,仰头望着蔚蓝天空,喃喃自语:“贼老天,既然你赋予了他这么高的才华,为何又让他未经施展就泯灭人间?这就是所谓的天妒英才吗?贼老天!”
    “子源!子源!你最好的朋友公尚死了!”
    规模雄伟,宏丽壮观的大汉帝国皇宫,嘉德殿。
    臧洪头戴进贤一梁冠,手执兵戈,如往常一样立在宫殿廷廊一角,忽然感到莫名一凛,继而胸口剧痛难耐,这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来自心灵。他用手轻轻地捂住胸,眉头紧锁的远眺宫外。
    “为何我会感到这般难过?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第五十六章 扶棺至徐
    白天那一瞬莫名的心悸令臧洪忧心忡忡,站班回来,躺在榻上彻夜难眠,天色方亮,他一跃而起,连净面也顾不上,骑着马离宫出城,因今日是他的休沐日,是以通行无阻。
    入太学后时有学子缟素装扮经过,悲伤痛哭,臧洪心中更慌。顺着熟悉的小路直驱博士、童子郎住区,临了陈嶷宿舍,就见门上缠着白绢,隐有哀乐传出,臧洪身形猛地巨震,只觉得天旋地转,从马上跌落下来。
    臧洪五体趴在地上,将头深深埋入土中,神色恐惧,口中呢喃:“公尚,莫吓我!公尚,莫走……”片刻抬起头,瞪着一双灯笼似的赤目,歇斯底里地高呼一声:“公尚……”连滚带爬冲向大门,因为冲得过急,被门槛绊住摔倒,鞋子都踢飞了,他犹不觉,死死看向面前一群缟素加身的好友,盖俊也在,独不见陈嶷。
    盖俊上前蹲下托起宛如木头人似的臧洪,轻声说道:“子源,你来了。”
    臧洪神情呆滞地道:“为何高挂白绢,为何身着缟素,公尚呢?”
    盖俊别过头,不忍相告。
    “为何不敢顾我?”臧洪挣开手臂,怒指一众徐州学子:“你们答我,公尚呢?”
    众人尽皆涕泣,无人答话。
    盖俊叹道:“公尚走了!”
    “放屁!你片谁来?五日前休沐我三人还在一起喝酒——”臧洪一把推开他,踉跄着奔入内房,陈嶷仰卧榻上,头发散乱,面色灰白,一动不动。他悲吼一声,来到榻边,紧紧握住陈嶷的手,以头撞榻,口里一遍遍呼唤,仿佛这样做就能够唤醒好友。
    盖俊紧跟而入,默默站在其后。
    臧洪发泄了足足一刻钟,才回顾盖俊,哑声问道:“公尚何时走的?”
    “昨日。”
    臧洪转回头,凝视着陈嶷,痛哭流涕:“五日前一别,竟是永诀?此憾何解?”
    盖俊一屁股坐到他身侧,用力搂住他的脖颈。
    臧洪喃喃道:“子英……公尚去时你在旁吗?”
    盖俊凄笑道:“在……我亲眼看着他离开人世,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吧?”
    “他……可有遗言留下?”
    盖俊点头道:“有,让我送他回乡。”
    “为何不是我?”
    “怕耽误了你的前程。”
    臧洪哭喊道:“什么前程!与我友相比,前程狗屁不算,我定要将公尚送回家乡……”
    盖俊说道:“嗯。因等你之故,还未给公尚洁身,我俩一起来吧。”
    二人煮了水,为陈嶷擦洗身子,梳理打扮,并给他换上一套崭新衣裳,汉代人死去有“饭含”一说,即口含玉石珠贝等珍物,臧洪想也不想一把抓下腰间佩玉放入陈嶷口中,盖俊知道这玉是他家传之物,平日异常珍视,从不愿让人碰触。
    经过两人精心梳洗,陈嶷又恢复了神风俊朗之相,只是看着好友的样子,他俩悲从心来,再次涕泣。
    过了一会儿,盖俊唤来陈嶷仆人,使他即刻回家发哀,由于有二人送归,就无需派人来迎丧了。之后臧洪留下主持大局接待来吊者,他则外出去买棺木等物。
    事出紧急,次日臧洪上书告归,不等回应,盖俊也是来不及通知蔡琬,二人告别同学友人,驾着载有陈嶷棺木的马车向徐州琅邪而去。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臧洪有若洪钟的声音远远回荡在伊水畔,语调悲凉至极,闻者无不伤心落泪。
    此曲乃是汉代著名挽歌《薤露》,意思是:“薤上零落的露水,是何等容易干枯。露水干枯了明天还会再落下,人的生命一旦逝去又何时才能归来?”
    盖俊续歌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此曲名《蒿里》,原本和《薤露》乃是一曲,后分为二。蒿里在泰山下。传说人死之后魂魄归于蒿里。鬼伯乃是掌管蒿里的人,它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无论你生前是贤是愚,一旦它叫你去,人间的权势,金钱都将失去效用,你想稍稍踟蹰一下也不行。
    此去琅邪,全程一千五百里,二人为了使陈嶷早日回家,轮换赶马,只用了十余日,几乎是和早一天出发去报信的陈嶷仆人前后脚抵达陈家。
    这时整个陈氏宗族都陷入悲痛中难以自拔,开阳陈氏虽是当地大族,然祖上最高成就者不过两千石太守。陈嶷自小才华横溢,他们把一腔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期盼他未来能够比祖先更进一步,即便做不到三公之位,九卿也可,现今陈嶷突然病卒,希望落空,心中之痛难以言表。陈嶷父母中年丧子,且是独子,哭得数度昏死过去,旁人劝都劝不住。
    随后的几天里,陈家向外发哀,接待吊者,无暇理会盖俊二人,他俩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多是在陈嶷棺木旁守候。
    这一日盖俊胸口特别烦闷,便和臧洪说了一声,出门后漫无目的的走着,眼见前方有一座风景秀致的别院,举步入内,不想撞见陈氏族长在和两位文士谈话,四人齐齐一怔。对方年龄远在他之上,又打了照面,不声不响退出去是失礼的行为,盖俊上前向几人一礼。
    陈氏族长对二人道:“此子乃是公尚好友,敦煌盖子英。”
    其中一位年纪稍轻的人惊讶道:“射虎灭蝗盖子英?闻名久矣。”
    陈氏族长听了此话眼泪差点掉出来,陈嶷能使盖子英不远千里护送回家,两人友情可见一斑,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陈嶷的才学绝不下于盖俊,及冠而夭,岂不悲哉?稍整哀伤心绪,谓盖俊道:“此二人是前汉司隶校尉诸葛少季的后人,素来与我家相善。”
    诸葛少季名丰,汉书有传的西汉名臣,然而盖俊注意的不是他,而是联想到了一个名字,一个尚要两年后诞生才会被赋予的名字……
    诸葛亮……
    称号卧龙的诸葛亮!
    自比管仲乐毅的诸葛亮!
    一言定三分天下的诸葛亮!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
    诸葛亮也是琅邪人,他们是诸葛亮的长辈吗?抑或同宗?
第五十七章 她
    二诸葛一名珪、一名玄,盖俊隐约记得后者名字,料来不是诸葛亮的父亲就是叔父。他没有对二人太过热情,一者诸葛亮尚未降生,二者双方年龄差距甚大,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忘年交,三者便是他不需要,他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资格。
    陈嶷虽身在京都,常年不归,然名声在徐州异常响亮,奔丧者络绎不绝,几揽一州之精华人物。
    盖俊、臧洪很快离开陈嶷停棺之所,因为大兄张纮来了。
    张纮脸色同衣着一样苍白,双眼充满疲惫、哀伤,感叹道:“年后我还收到公尚来信,谁曾想……失公尚,非只陈家之痛,亦为琅邪之痛、徐州之痛!”
    臧洪情难自禁,悲伤痛哭。
    盖俊与张纮相识不短,熟悉无比,后世与他合称“江东二张”的张昭则尚是首次见面,张昭仅二十有四,身姿卓著,清雅秀逸,年逊张纮五岁,名犹在其上,与琅邪赵昱、东海王朗齐名,并得到名士广陵陈琳等人的赏识。
    陈琳字孔璋,年约三旬,诗、文、赋皆精,才华横溢,他和臧洪交情非同寻常,广陵陈、臧两家世代姻亲,关系极为复杂。
    盖俊对陈琳当然也不陌生,作为袁绍首席笔杆子,官渡之战一篇《檄文》历数曹操罪状,诋斥及其父祖,吓得曹阿瞒连头风病都好了。广陵陈氏与琅邪陈氏别居两地,却一脉相承,这次他就是代表广陵陈氏而来。
    陈姓是徐州大姓,下邳陈也有陈珪、陈登父子赶来,毋庸置疑,又是一对历史名人。
    盖俊暗叹都可以组建一个国家的三公九卿班底了,徐州人才之盛至于此。
    送葬那天,乌云密布,滂沱大雨从云层洒落下来,将道路弄得泥泞不堪,陈嶷灵车数次陷入泥坑,严重延缓了送行速度,远方隐约的山脉竟变得有些遥不可及,抵达时已是两个时辰后,众人无不满腿泥浆,疲惫万分,这时雨势渐小,淅淅沥沥滋润着大地万物。
    有人说刚才那场大雨是天地之悲公尚也,众人深以为然。
    目送着陈嶷遗体缓缓进入墓中,盖俊仰起头,任雨水打在脸上,再也分不清那些是雨,那些是泪。
    无论前世抑或今生,他都是首度尝到失去亲近之人的滋味。
    而他选择的那条道路以后无疑将会失去更多,也许那时他将不再像现在这般痛苦……
    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活着的人依旧还要活着!
    祭奠之后,人群渐离,连臧洪也随张纮、陈琳返乡,为了送好友遗体回家,他轻易地放弃了前途,现下唯有在家等待重新出仕的一天,不过盖俊从他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悔意,重新来过,他相信臧洪仍会如此选择。
    之后盖俊连续三天往返陈家与陈嶷安寝之地,此时陈家吊者尽散,只剩下他一人。这日他默默收拾了行装,驾着马车离开陈家,起程返回京都前,他决定最后再去看望好友一眼。
    车轮辘辘,颠簸向西,初时路上还能见到些人,随着陈嶷安寝之地临近,行人越加罕见,至后半程,曲折而宁静的大道,只剩下一辆马车孤零零的前行。
    盖俊靠着车厢,双眼注视着青葱的山岭,手中鞭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挥舞着,道边不知何时出现一辆缓慢行进的牛车,盖俊淡淡的斜视,便又将目光挪回青山,再没看一眼。
    到了山脚下,把马车寄存山下民家,他怀抱素琴徒步走上迤逦的山坡,心中刺痛依旧。来到陈嶷墓前,对几名陈家守墓人的行礼,他略一点头,旁若无人的坐在墓碑下,望着悠悠白云,半天也不发一言。陈家人显是习惯了他这副样子,远远散开。
    盖俊抚碑喃喃说道:“公尚……我要走了……”
    “你知道我为何停留这些时日吗?那是因为再来看时你将不知是多少年后……”
    “届时……你不会怪我吧?”
    “毕竟……那可是乱世啊!”
    “临走前……就为你再弹一曲你最喜欢听的《秋风词》吧。”
    “秋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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