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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录-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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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周府前,眼看着皎兔东升,长安城的闭门鼓已经敲响,隐约自远处传来。她心里未免有点焦急。

幸好不久里面就有了动静,一个少年急匆匆地奔了出来,他大约二十不到年纪,眉目清朗,隽秀文雅,穿着一身文绣繁密的锦衣,那衣服颜色是华丽的天青配烟紫纹绣,腰间系着镂刻螭纹的白玉带,挂满了叮叮当当的荷包、香坠、青玉佩,乍一看分明是个街上常见的纨绔子弟,只不过模样格外好看些。

那少年一看见她就问:“小公公,是夔王找我吗?”

“周子秦?”她反问。

“对啊,就是我。”他说着,左右张望了一下,赶紧问,“是不是王爷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听说他为我在皇上面前进言,让我跟我爹去蜀地,我终于要做捕头啦!哈哈哈我人生的新阶段就要开始了……”

“小声点。”她心急如焚,有点受不了这个人的鼓噪,压低声音说,“王爷现在分派你一个活儿,十分适合你。”

“真的?比捕快还适合?”

“嗯,挖尸体。”

“果然是知我者夔王。”他压根儿不问详细情况,抬手打了个响指,“稍等!我拿了工具就来!”

长安惯例,昼刻尽时,就擂响六百下“闭门鼓”,等到最后一声鼓槌落下,城门关闭,直到第二天五更三点,四百下“开门鼓”之后,方才开启。

天色越来越暗,六百下闭门鼓一声催着一声。黄梓瑕和周子秦在街上纵马狂奔,向着金光门直奔而去。

几乎就在最后一声鼓落下,城门官放声大喊“闭门——”的瞬间,他们的马冲过城门,沿着槽渠奔往城西荒郊。

城西山林繁盛,周子秦轻车熟路就带着她摸到了义庄,往里面一张,只有一盏孤灯亮着,守义庄的老头儿早已睡下了。

周子秦早已脱掉了那骚包的一身锦衣,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褐色短打布衫。他从袖中取出一根铁丝,轻轻巧巧就拨开了门闩,然后迅速推门伸手,在门闩落地的一刹那接住,无声无息地放到旁边的窗台上。

黄梓瑕简直敬佩这个人了,这身手,哪像个遍身罗绮的纨绔子弟,分明是百炼成精的狐狸啊。

他朝她勾勾手指,然后蹑手蹑脚走进去,打开木柜,取出里面的册子,翻到最近写的那一页——

“幽州流民一十四人,男一十二人,女二人,俱葬于綦山岗阴面松林之旁。”

他把手指划过那一行字,然后无声地指一指外面一座小山坡,嘴唇一张,做了一个“走”的口型。

两人轻手轻脚出了门,他又用扁簪子把那个门闩一寸一寸挪回去,艰难地重新卡上,一挥手示意她走。

黄梓瑕终于明白为什么李舒白让她找周子秦来了,这家伙简直是个惯犯,手脚太灵活了。

走出好远的距离了,黄梓瑕终于问:“你……之前经常干这种事?好像十分轻车熟路嘛。”

他洋洋得意:“对啊,我就这么点爱好,我跟你说,我的仵作功夫都是在这种无主倒毙的尸体上偷偷练出来的。”

“开门闩的本领,估计在长安也是一绝吧?”

“一般一般啦,练了好久。”

“其实我想问一下,旁边的那个窗台的栓好像一拨就能开,你为什么一定要从大门进去呢?”

“窗……窗台?”周子秦沉默了,黄梓瑕走出好远,终于听到身后一声哀嚎,“我浪费半年多才练成的本领啊!谁能还我没日没夜练习的汗水!”

走到那座小山坡下,他们系在那边的马正在踱步。

周子秦把马牵到小山岗的北边松林,看到一块刚刚翻过的新土地,知道该是这里了,于是便将出发前挂在马背上的箱子拿下来,打开取出折叠的锄头和铲子,丢了一把给她。

她拿着铲子不敢置信,问:“你连这东西都有?”这也太专业了吧?

“嘘,别提了,这也是夔王在兵器司里帮我弄的,被我爹发现后,我差点没被打死!”他泪流满面,然后又从箱子中拿出一头蒜,一块姜,一瓶醋。

黄梓瑕还以为他要再拿出个馒头来的时候,他已经取出两条布,把姜蒜都锤烂,混着醋揉在布上,然后递给她一条:“蒙上,尸臭很厉害的。”

黄梓瑕想起一件事,赶紧说:“据说这几个人是犯疫病死的。”

“那就更要蒙上了,蒙紧点。”他得意地说,“虽然不好闻,但这个可是祖传秘方。”

黄梓瑕几乎没被那个味道熏晕:“你爹不是当官的吗?还祖传这种东西?”

“当然不是我家祖传,是我求了好久,套了好几个月的近乎,长安最著名的仵作朱大伯才传给我的朱家祖传秘方。”

她默然,拿起铲子和他一起挖着地上的土。今天刚刚埋下去的尸体,挖起来也不算费劲,而且周子秦挥锄头有模有样,速度还是比较快的。

在月光下,周子秦挖着挖着,似乎有点无聊,随口问她:“你是夔王身边的那个……那个新欢?”

“……”黄梓瑕觉得,要不是脸上蒙着那块布,自己脸上的抽搐一定会让他懂得自己的想法。可惜周子秦没看到,还在那里说:“叫什么……杨崇古对不对?”

她郁闷地“嗯”了一声,想想,终于还是问:“那个什么新欢,是什么意思?”

“啊?我也不知道啊,就是听京城里传说,夔王身边有个挺漂亮的小公公嘛,昭王向夔王要都不给,我一看你的样子,估计就是你了。”

黄梓瑕听着他没心没肺又七颠八倒的话,真不想理这个人,只好悲愤地埋头挖泥。

他还不依不饶在问:“听说你会破案?还破了四方案?”

“凑巧了。”

“可是四方案这样的你都能破,我觉得你简直已经可以和我最崇拜的人并驾齐驱了!”

“一般吧。”

月色迷蒙,松风呼啸,空无一人的荒郊野外,两人在山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挖着土。等到月光下一些颜色与泥土不一样的东西出现,周子秦才赶紧说:“等一下、等一下,我看看。”

他跳下浅坑,套上一双薄薄的手套,然后捡起骨头看了看,说:“不错,就是火烧过的尸身。不过这个明显是男人的骨骼,你看手骨这么粗壮。如果我们要找的是个女人,那还得找一找。”

黄梓瑕蹲在坑旁,说:“对,要找的是个女人,四十岁左右,身高五尺三寸,身材适中,擅长弹琴。”

“好。”他用小铲子在土中翻找。十四个人的尸骨找起来颇费力气,不过女人的尸骨自然是隔开来的,他往周围挖去,细细辨认了一番,终于捧了一大堆焦黑的东西出来。

她一看这堆烧得半干不透的骨头肌肉,就知道李舒白说对了,果然那群差役草草烧了一下就挖坑埋了,根本没有执行那种久焚深埋的要求。

她自行去戴上手套,先去拨弄那女尸的手。毕竟是晚上,东西看起来显得模糊了,倒也没有那么大的冲击力。可就是气味有点受不了,即使隔着醋和姜蒜,但是气息还是浓重地涌进她的鼻孔。

她屏住呼吸,在心里告诉自己说,黄梓瑕,你是连自己家人的尸体都见过的人,这些又算什么。

恶心欲呕的感觉渐渐退却,她努力让自己定下神,伸手翻看着面前的尸体。耳听得周子秦说:“从骨骼来看,下面这两具女尸的身长大约都在五尺多一点,不过另一个女子骨骼松脆,身躯微有伛偻,年纪大约有五十了,所以这具尸骨应该才是你要找的人。”

她仔细辨认女尸焦黑的颅骨,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查出左眉是否有一颗黑痣吗?”

“不能,痣和伤疤都在表皮,肌肤早已全部烧焦了,这些还怎么存在?”

“那这样的尸体,还有什么可以辨认身份的痕迹吗?”

“稍等,我找找看。”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皮褡裢,打开来时,月光照在里面东西之上,精光一片。里面是精铁打制的各种小刀小锤小锥子。

“夫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的设备不错吧?”他炫耀着,熟练地将尸骨翻来覆去检查许久,然后迅速剖开死尸身上仅剩的肌理,“喉咙先不能动……手指完全烧焦,无法辨识;眼睛干涸,无法辨识;耳朵无存,无法辨识……”

黄梓瑕蹲在坑旁,仰头看着月亮。周子秦折腾了一番,结论是:“已经完全无法看出外伤了”。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问:“焚尸之前,户部的人没有检测吗?义庄那个册子上有没有记录?”

“这个是疫病而死的,自然没人再检验了,只想着早点处理早点完事呢。”周子秦说着,指指旁边的箱子,“第四行第二格,那个小袋子拿给我。”

黄梓瑕取出里面的布袋子丢给他,他从袋中取出一根小手指一般大小的薄银牌,一个小瓶子,然后用布蘸上瓶子里的液体,用力擦拭那个银牌,等到银牌通亮,他才将死者的下巴捏住,尸体的嘴巴张开,他把银牌探进去,然后重新把嘴合上,用一张纸封住,说:“等一会儿吧。”

黄梓瑕跟着蜀郡的捕头们日久,自然知道这个是验毒的,拿来洗银牌的是皂角水,等过半个时辰,银牌取出若是发黑的话,死者就是中毒而死。

“另外那个妇人尸体,还有男灾民尸身,你能不能也找一具,同时依样检验一下?”黄梓瑕说。

“行。”他说着,给他们也各封上。

她忍不住出声提醒,说:“记得等一下也要验一验肠胃,上次蜀郡有个女子,死后被人灌了毒药,结果仵作只在口中检验,最后差点误断了。”

“咦,还有这样的事情?”周子秦立即眼睛一亮,爬上来和她一起走到稍远的松树下,摘下口罩,问,“不如你具体讲讲那个案件?”

“没什么,挺简单的。”黄梓瑕稍稍回想了一下,说,“蜀郡龙州一个少女忽然死在家中,仵作以此法检验是饮毒自尽。但我……但因捕头发现那女子手腕上的淤痕,不是她手镯上压花的葡萄纹,而是另一种石榴纹,断定她死之前必定有其他女人压着她的手。于是便在她口鼻中细细搜寻,找到业已干涸的清血。对她的家人审讯后,发现原来是她姐姐与邻居偷情被她撞见,姐姐制住她的手之后,邻居逼迫她保守秘密,却因为下手没有轻重而闷住口鼻而亡。两人情急之下给她灌了毒药,企图造成她是自尽的假象。因此毒可以在咽喉验出,却无法从腹内验出,因此破了这个案件。”

周子秦兴奋地问:“是吗?却不知那位心细如发,由一个镯子花纹而察觉到案件真相的人是谁?”

“……是蜀郡捕头郭明。”

“不可能吧!郭明我见过,一脸大胡子,大大咧咧的,怎么可能注意得到女人手上淤痕的纹样!”

黄梓瑕无奈,对着已经升到头顶的月亮翻了个白眼,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我倒是有个猜测,会不会是郡守黄使君的女儿黄梓瑕?”周子秦忽然说,“我听说她很擅长通过蛛丝马迹来断定案情。”

“不知道。“黄梓瑕把头埋在膝上,望着月亮许久,才说:“好像听过这个人。”

周子秦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冷淡,眉飞色舞地说:“一看就知道你以前不在长安呆吧!也没在蜀郡呆过吧?她在长安和蜀郡很出名的!还有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立志要当仵作、当捕快吗?就是因为黄梓瑕啊!”

“哦。”她依然无动于衷。

“你等等啊。”他说着,又转头去箱子里取出一袋东西,递到她面前,“来,分你一半!”

她闻到一阵香气,低头一看,不由得一阵恶心:“我们今晚是来挖尸体的,你居然还带着烤鸡过来?”而且挖的还是烧焦的尸体呢!

“哎呀,我晚饭还没吃呢!之前去拿醋姜蒜的时候,我看厨房里面只有这个便于携带,就拿张荷叶包着带过来了。我家厨娘手艺很不错的!”

黄梓瑕嘴角微微抽搐,真不想跟这个人说什么了。

“刚刚说到哪里了?哦……黄使君的女儿黄梓瑕,她是我的心上人!意中人!梦里人!”

她冷冷地说:“她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认识她吧?”

“怎么可能呢?每次经过城门口她的通缉榜文那里,我都要停下来多看她一眼的,真美!连通缉榜上都那么漂亮,这才叫真正的美人对不对?”

六笼中囚鸟(二)

黄梓瑕觉得自己已经无力面对面前这个男人了,她默默地将头转向另一边,问:“她何德何能,让你这么倾慕啊?”

“这个要从三年前说起了!当时我十五,她十二。我十五岁的时候,还没找到自己以后要干什么,还以为自己会像几个哥哥一样,不是在工部埋头算账,就是在尚书省每天草拟公文,大家都说我哥哥们很有出息,但是我就不这么看。人生这么美好,大好时光全都拿来在官场打水漂漂,活着干什么啊?结果,就在我对人生最踌躇最迷惘的时刻,黄梓瑕出现了!”

黄梓瑕看见他望着月亮闪闪发亮那眼睛,这一刻她真的有冲动,想要撕下一只鸡翅膀来吃一吃,用呕吐来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情。

周子秦的声音忽然一下子就提高了,明显地给她传递自己的兴奋:“然后,我忽然就找到了我未来人生的目标了!黄梓瑕不过十二岁,还是一个女孩子,已经开始帮刑部破解疑案,光耀四方,而我呢?我十二岁时在干吗?我过去十五年都在干嘛?就在听到她事迹的那一刻,我忽然找到了自己以后人生的意义!忽然看清了自己面前坦荡的道路!忽然看到了自己终将走向辉煌的人生!”

黄梓瑕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黄梓瑕杀了家人后逃亡的传言,你没听到?”

“绝不可能!”他摇了摇手中的鸡腿,一脸坚决。

她在出事之后,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坚定地相信自己的人,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他有点缺心眼,但黄梓瑕还是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也随之落在了他的脸上:“为什么?”

“啊?”

“为什么……你会相信她呢?”

“哦,因为啊,我觉得像黄梓瑕这样屡破奇案的人,如果真的要杀人的话,应该会设计一个完全让人察觉不到的手法,怎么可能就这样简单粗暴地把家人干掉呢?这实在是有负她的盛名嘛!”

黄梓瑕默默地继续抬头看天空,觉得自己刚刚那一丝感动实在是太浪费了。

等到周子秦那只烤鸡吃完,半个时辰也差不多到了。他又摸出一包瓜子,分了一半给她。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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