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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录-第1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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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舒白亦垂眼静静地看着那条线,看那条线的痕迹,就如一支越射越近的利箭,如今已迫在眉睫。

他遮住目光的睫毛微微一颤,彷如被无形的箭刺中,忍不住闭上眼停了片刻,才想起一件事,问:“你今日,怎么进来的?”

“是王宗实带我来的,他说,要送我一份大礼。”

“你我相见,也算大礼吗?”他抬眼看她。

黄梓瑕略一思忖,正要说话,李舒白已经抬手止住了她。

他拿起旁边的一条帕子蘸了茶水,一下将那条浅浅的白痕抹掉。黄梓瑕尚不解其意,正想询问,却听到外面已经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走上了临水的走廊。

他微抬下巴示意她躲到里面去,然后将她的杯中茶倒到自己杯中,用帕子擦干茶杯覆在茶盘之中。

脚步声近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陛下,走廊近水湿滑,还需当心哪……”

黄梓瑕正躲在旁边耳室的窗下,自然听出这是皇帝身边徐逢翰的声音。而他陪着过来的人,自然便是当今皇帝了。

十数人从她身前的窗外经过,脚步杂沓,她不由自主地缩起身子,放轻了呼吸。

李舒白起身到门口迎接,皇帝看着周围环境,说道:“四弟,此处真是景致非凡,不知住起来感受如何?”

李舒白应道:“坐看花落,卧听泉声,此中盛景,无法言说。”

皇帝点头轻把他手臂,说:“如此景色,甚好。今日朕过来,特意讨你一杯茶喝。”

“臣弟不敢。”李舒白说着,请他上座,亲为点茶。在选取茶杯时,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滑过了刚刚黄梓瑕喝过的那一杯,给他取了另一个。

皇帝始终神情和蔼,面带笑意端茶,却只在鼻下轻嗅,说道:“世间万事,触类旁通。四弟心生灵窍,万事俱佼佼出众,就连煎茶之味也比他人更隽永。”

“陛下谬赞,只是这周围环境清幽,显出茶水真味而已。”李舒白不动声色道。他垂目看着手中的茶,那里面倒了半杯黄梓瑕喝过的茶,他素有洁癖,本是从不碰他人东西的,但此时,他见皇帝不肯沾自己煮的茶,便慢慢将她喝过的茶饮了下去。

皇帝笑了笑,抬头看了徐逢翰一眼。他会意,与一群人退到屋外,远远避开。

脚步声远去之后,皇帝才开口,说:“现下无人了,咱们也亲近一些,四弟叫我大哥便是。”

“臣弟不敢。”李舒白立即推辞道。

第274章繁花相送(3)

“有什么不敢的,皇家难道便无兄弟了么?”皇帝放下茶盏轻叹道,“我们兄弟十数人,夭折者有之,英年早逝者有之,以至于朕登基至今,只剩得你我与九弟……朕却万万没想到,你与七弟误会横亘,竟一致于斯……”

见皇帝语带哽咽,伤感至中途语塞说不下去。李舒白淡淡道:“陛下是误会臣弟了。臣弟与七弟,虽受人挑拨而有所误会,但断不至于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

皇帝沉吟望着他,缓缓说道:“然而人人都说,那日在香积寺后山,你当众杀害了七弟……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为鄂王作证,证明你杀了他。”

李舒白垂目看着手中茶杯,静默不语。

“四弟,七弟一向敬你爱你,你们二人平日也是相处最融洽的,可你究竟做了什么,会令最信任你的七弟,宁愿舍了自己一条性命,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指你的罪行?”他声音低沉,强抑悲苦,“四弟,你又究竟要做什么,可以让你连七弟的性命都罔顾?”

“陛下的意思,是认为臣弟谋害了七弟?”李舒白静静问道。

“朕不肯、不愿、也不敢相信!”他皱眉说着,声音哀苦,“可在翔鸾阁,七弟对你的痛斥,朕是亲眼目睹;你在香积寺杀害七弟,又有上百神策军作证,你叫朕,又如何能相信你?”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皇帝说完这几句话,喘息便剧烈起来。

“臣弟只想求问陛下一件事。”李舒白放下手中的茶杯,沉静道,“当日在翔鸾阁上,七弟当众跳下那么高的阁楼,自然并无生还之理,可又为什么,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又出现在了香积寺后山之中?”

皇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蒙上了一层阴沉神色。他盯着面前神情平静的李舒白,徐徐说道:“或许,是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庇佑他逃得一劫吧。”

“陛下乃一国之君,也信这些蒙蔽野老村童的怪力乱神之说么?”李舒白目光澄澈,口气如此时风行水上,水流云静,“实则是,一个人,无论他是庶民还是皇亲国戚,都只有一条命,绝对不可能死两次。所以,若七弟在翔鸾阁痛斥我而自尽是真,那么,在香积寺众人看见被我杀死的,必定就不是七弟;而如果香积寺后山死的那个是七弟,那么在翔鸾阁痛斥我要颠覆江山的,必定不是七弟——陛下,您说是吗?”

他的声音明明如此平缓柔和,可皇帝却皱紧眉头,抬手按着太阳穴,靠在身后凭几之上,咬牙闭上了眼。

“陛下圣明决断,若要定臣弟的罪,那么臣弟只好问,究竟臣弟何罪?臣弟是在翔鸾阁逼死了七弟,还是在香积寺被人目击杀了七弟——究竟哪一个,才是臣弟的罪名?”

皇帝额上青筋暴露,许久,才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这两个罪名,又……有何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的。”李舒白不缓不急,替他点了第二盏茶,声音清澈缓慢一如此时窗外流泉,“若陛下将臣弟定罪为在翔鸾阁逼七弟自尽,然则七弟不久便出现在了香积寺,所以臣弟此罪名并不成立;若陛下定罪为臣弟在香积寺内杀害鄂王,然则翔鸾阁上以死污蔑臣弟的是谁?焉知此次不是又再次借死污蔑?所以此案,又非得再行问审追探不可了。”

话已至此,李舒白看着对面脸色极为难看的皇帝,唇边甚至出现了一丝淡淡的笑意:“陛下,看来七弟之死,就中实在有太多疑点,臣弟注定不能就此糊里糊涂地为七弟抵命。”

皇帝手按几榻之上,从口中慢慢挤出数字:“你想……怎样?”

“臣弟不才,天下之大,信我者亦应有一二。臣弟虽身在此处引颈就戮,但陛下得给天下人一个心服口服的罪名。否则,天下万民必将洞悉其中真相,到时,怕是会引发朝野议论,徒增麻烦。”他淡淡说完,不再开口,只望着面前的皇帝,等待他的回应。

一室安静中,窗外水风骤起,乱花回聚,涟漪微微。

任由落花如雪,他坐在皇帝面前,身形不变,甚至连表情都没变过,依然是那样沉郁平静。

而皇帝的面容,则更加难看,甚至泛出一种铁青的颜色。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额头有点点细汗冒了出来,连身体都无法抑制地微颤了一下。

见他如此痛苦,李舒白便起身要帮他轻按太阳穴,说:“陛下有疾在身,又何必亲自照临臣弟?让人通传一声,召见便可。”

皇帝按着头低低呻吟,将他刚刚碰到自己太阳穴的手一把打开,虚弱地朝外面叫:“逢翰——”

他声音既轻,也未提起气息,但本应远避在外的徐逢翰却立即奔进来了,一见皇帝这个样子,赶紧从袖中取出药瓶,给皇帝倒了两丸丹药,以茶水服下。

李舒白冷眼旁观,等徐逢翰扶皇帝在榻上倚坐,他才走到徐逢翰身边,低声问:“陛下龙体欠安,你为何不劝阻陛下出宫事?”

徐逢翰苦着一张脸,说道:“夔王殿下,陛下关心王爷您,早就要召见王爷询问此事。然而宫中人人劝说陛下,王爷被禁足于此,又民怨极大,陛下过来看顾甚是不宜。因此陛下才瞒过宫中所有人前来看望王爷,实是兄弟情深,老奴又如何劝阻得住啊!”

李舒白望着榻上扶额皱眉的皇帝,轻叹一口气,也不再说话了。

直等皇帝这一阵头痛过去,徐逢翰才小心问:“陛下,是否要起驾回宫?”

皇帝以几不可见的幅度,点了一下头。

李舒白平静无波地朝他一躬身:“臣弟恭送陛下。”

黄梓瑕屏息静气,等到皇帝离开许久,也未能动弹一下。

直到李舒白走进耳室来,在她旁边坐下,她才恍然长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了薄薄一块汗迹。

李舒白轻拍她的肩,低声说:“陛下杀心已起,你赶紧回去吧,以免徒惹麻烦。”

黄梓瑕抬手握住他的手臂,颤声问:“那你呢?”

“我都说了,我在此处引颈就戮,坐以待毙。”他抬手回握住她的手掌,轻轻地与她十指交缠,脸上又露出那种似有若无的笑意,“我若跑掉,那么天底下人人都说我是杀害鄂王的凶手了,就算活得一条命,可我名声受污,七弟莫名惨死,又有何意义?”

黄梓瑕凝望着他恬淡而坚定的面容,不由得问:“真相,难道比性命还重要吗?”

李舒白不由得笑了出来,他抬手抚抚黄梓瑕的额发,笑问:“天下第一女神探,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黄梓瑕咬住下唇,默然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幕后黑手的势力有多大,我所能做的,始终只有追寻真相,还地下的鄂王殿下一个安宁。”

“何况,此次真相如何,还关系着我的安危,不是吗?”他笑着凝望她,想想又有点遗憾地摇摇头,说,“其实你在王蕴身边,也算是比较安全的一个选择。毕竟,如今你要面对的力量,比你所想象的,更为强大百倍。”

“我并不害怕。其实当初在离开蜀地时,我一个人北上长安,追赶你的脚步,那时候我就想过了——”黄梓瑕托着下巴,靠在窗口望着外面落花如雪,又回头看一看李舒白,看着他凝望自己的幽深眸子,慢慢说道,“那一步踏出,这辈子,我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顺理成章地嫁入高门世家、平静无澜的安稳人生、相夫教子的下半生……所有一切,都在她骑上那拂沙,向北飞驰的那一刻,被她永远抛弃掉了。

此后,她的人生,将走上另一条道路。她的前方雾岚缭绕,双脚所踏之处,有时芳草,有时荆棘。前方云开雾散时,或是悬崖,或是坦途——

然而,无论面对的是什么,她都将昂头面对,纵有万难千险亦不惧。因为,这是她选择的路。因为这条路上,她一路相随着的,是李舒白。

她还记得去年山南水北相送她的红叶如花,灿烂炫目。而如今她真的坐在李舒白的身边,已是花落如雪。

“无论如何,至少,我们今日在一起,你,我,还有无数花开。这岁月,至少也没有被辜负了。”

“这份礼,你可还满意么?”

在回去的马车上,王宗实不动声色地问她。

黄梓瑕向他低头致谢道:“是,梓瑕多谢王公公。”

若不是今日听到皇帝与李舒白的对话,她怎能知道皇帝已对李舒白撕下遮掩,起了杀心,又怎能知道李舒白的处境,已是如此艰难。

虽然李舒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暂时消解了危势,然而只要有心追究,总有借口。如今朝野已被煽动,世人正对李舒白满怀疑惑,欲加其罪,简直是再简单不过。

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王宗实问道:“你知道,陛下今日为何亲自来看夔王?”

黄梓瑕没回答,只抬眼看向他。

“我说过了,如今各路节度使都有异动,神策军虽足以坐镇长安,但各地驻军却只能靠夔王节制。如今皇上重病,太子年幼,如此情势之下……”他说到这里,微眯起眼打量着她的神情,“不知陛下如今对夔王的态度如何?”

长安道路平坦,马车一路行去只微微轻晃。黄梓瑕沉默端坐,只简短说道:“陛下……似乎急于解决此事。”

王宗实端详着她的神情,见她并无其他话语与表情,才说道:“放心吧,纵然他是帝王,有很多事情,也并非随心所欲。”

黄梓瑕默然点头,说道:“是。”

“而且,此事背后可做的文章,多了去了,不仅陛下可做,你,我,甚至……”王宗实的目光,向身后的修政坊看了一眼,才不紧不慢地以似笑非笑的神情说道,“好多人,都会抓住机会的。”

第275章落霞成绮(1)

永昌坊虽在大明宫近旁,但如今正在黄昏时间,家家晚烟,户户闭门,一时坊间竟显得冷落了。

王宗实送黄梓瑕到王宅门口,马车一停,王蕴却从里面出来了。原来他已在里面等候她多时了。

王蕴看见王宗实,不觉略为尴尬,向他招呼道:“王公公。”

“嗯。”他推上了车门,连个招呼也不打,扬长而去。

王蕴看着他的马车,对黄梓瑕笑道:“我早说吧,天下之大,王公公只欣赏你一个,日常连我都不太搭理。”

黄梓瑕低下头,疲惫地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茬。

宅中人心细,早已备下晚膳,分量正是两人的。王蕴理所当然地与她一起用膳。

天边落霞如火,正回照在小轩之中,他们周身通红一片。王蕴望着对面她被霞光侵染成金色的容颜,几乎移不开目光。

黄梓瑕感觉到他的目光,便将自己的脸转开了,吩咐人去取了灯来。

霞光逐渐暗淡,幽蓝夜幕开始降临这个天地。他们在烛火与霞光之下,相对而坐。还是她忍不住,开口问:“不知今日过来,可有要事?”

王蕴微微而笑,放下了手中银箸,说道:“一来,是恭喜你洗脱了罪名,顺利指认真凶,得脱牢狱之灾。”

黄梓瑕垂下眼睫说道:“全仗王公子……蕴之帮我,不然我如何能从大理寺出来呢?”

“我本想直接去对张行英下手,挖出真相的,然而王公公说,你必能妥善处理此事,因为我便交由你自行处理。”王蕴说着,十指交扣,望着她又说,“其二,如果顺利的话,夔王一两个月后便能安然无恙回府,照常做他的王爷,甚至,有可能声望更隆。”

黄梓瑕顿时愕然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问:“此话当真?”

“当然了,我怎么会骗你?”他看着她惊喜疑惑交织的面容,神情变得复杂起来,那双凝望着她的眼睛中,也流露出万千不能言说的情绪,“其三……梓瑕,时近春日,地气已渐渐和暖。若我此时陪你回蜀地,你看……时间是否适宜?”

他笑意浅浅,唇角弧线如此温柔,凝视着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又略带不自然的羞怯,而那扣起的双手,则泄露了他内心难以完全掩饰的紧张。

黄梓瑕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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