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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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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衣使者被平放在书房的木榻上,灰尘满面,大汗淋漓,胸脯急速起伏。他见秦孝公进来,连忙挣扎起身:“君上,大事,不,不好。”秦孝公摇摇手:“你先别开口。”回头吩咐:“黑伯,热酒,快!”话音落点,老内侍已经从门外捧来一铜盆冒着微微热气的米酒。秦孝公接过,双手捧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热泪骤然涌出,猛然捧住铜盆,咕咚咕咚一气饮干。秦孝公接过铜盆递给老内侍,回头拉住黑衣人的双手:“景监,辛苦你也。”
    一盆热酒使金令箭使者景监面色红润,脸上的汗水泪水一齐流下。他撩起衣角就要擦拭,秦孝公却已经递过来一条绢帛汗巾,景监接过拭去脸上汗水泪水,精神顿时焕发,却是一个英挺俊秀的青年,若没有久经风尘的黧黑肤色,当算是一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他费力站起深深一躬:“君上如此待臣,景监如何报答?”
    秦孝公爽朗大笑:“你为国舍命,嬴渠梁又如何报答?老秦人不说虚话,来,说说你带回来的消息。”
    景监原本是充满惊恐长驱赶回的。他本能地感到,秦国已经到了真正的生死存亡的关头。从逢泽到栎阳两千余里,他两天两夜只是在三次喂马的空隙里吃了几块干牛肉。他的大腿内侧已经被粗糙的马鞍磨出了红肉,疼得他一路上不断咬牙吸气。那匹罕见的西域良马,平时根本不用马鞭,可是这次竟然被他抽得遍体血痕,景监痛心得不断咒骂自己,可是还是不由自主地猛抽战马。他只有一个愿望,赶快飞到栎阳。可是当他见到和他一样年青的国君时,秦孝公那种异乎寻常的定力却使他深为惊讶。景监和大多数秦国臣子一样,对这位刚刚即位半年多的国君知之甚少。少年时代,景监还曾经和这位当时的公子在战场上共同打过几年仗,两个少年骑士交情甚密。有人嘲讽说,嬴渠梁如果当了国君,景监一定是国君的“弄臣”。然则秦国连年打仗动荡不定,景监早早就随父亲转移到了西部战场,嬴渠梁却一直留在东部与魏国作战。只是在去年的少梁之战前夕,他才奉命东调,做了前军副将。戎马倥偬,倏忽十年已经过去,两人几乎没有谋面的机会。年前新君即位的动荡时刻,景监奉嬴虔之命,率四千铁骑隐蔽驻扎栎阳城外做紧急策应。虽说因局势未乱没有派上用场,但这位前军副将的耿耿忠心却因此而尽人皆知。一个月前,风闻六国将在逢泽会盟,新君嬴渠梁竟然直接点将,派景监为金令箭使者赴魏国秘密活动探听消息。景监感到,国君肯定已经嗅到了六国会盟的异常气息。因为在秦国的历史上,没有非常特殊的重大差遣,是从来不启用金令箭的。但凡持有金令箭者,不但在秦国可以通行无阻,而且在外国遇见秦国人,也可以命令他们做所需要做的任何事情。新君首次启用金令箭,足见其对六国会盟的警觉和重视,足见对他这位少年挚友的信任。可是,当这位新君看到自己风尘仆仆地拼命赶回来时,竟然阻止了他的挣扎禀报,以异乎寻常的细心和真诚,关照着他的鞍马劳顿。景监身为军旅子弟,从小见过不知多少王公贵族,那种颐指气使的架势几乎是所有贵族难以克服的痼疾。而这位青年君主却是那样的质朴厚重,举止言谈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浮华。一刹那间,景监想起了一句老话:“刚毅木讷,可成大器。”
    虽则感动,景监还是着急,喘口气沉重急促地道:“君上,山东六国会盟于逢泽。盟主是魏惠王,会盟主辞是六国定天下。更要紧的是,六国订立了三条盟约:其一,六国互不用兵。其二,划定吞并小诸侯的势力圈。其三,六国分秦,共灭秦国,而后对齐国转补土地二百里。”
    秦孝公就站在景监对面,脸色越来越阴沉。听景监说完,他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双眼只是盯着窗外的沉沉夜色。
    “君上?”景监有些惊慌,轻轻叫了一声。
    秦孝公默默踱步,转到书架前突然发问:“六国准备如何分秦?可有出人意料的谋划?”
    “臣买通了一个护卫逢泽行辕的千夫长,化装成他的随从在魏惠王总帐外巡查警戒。但在会盟大典时,那位千夫长被派遣到猎场准备会猎事务,臣也只得同去。是以会盟的细务谋划,臣无法于仓促间得知。会盟次日,臣假装围圈野鹿,逃离猎场,星夜奔回。”景监话语中有深深的歉疚自责。
    “无关大局。想想办法,继续探听。”秦孝公语气很平淡。
    景监拱手道:“是,君上,臣立即再赴大梁!”
    “不用了,你留在栎阳,打探之人你另派干员就是。”
    景监似乎还想再度请命,却终于说出了“遵命”二字。
    秦孝公还在踱步,几乎是一步一顿,停比走多。景监站在厅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到这位年青君主沉重的步子,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国君内心的压力。面对灭顶之灾,任何惊慌失措都可能是正常的。如果面前这位新君流泪哭喊或无所措手足,景监反倒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会给他讲述秦国屡次渡过的危难,会给他提出路上想好的各种主意。可是面前这位年青的君主,竟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哪怕是瞬间的惊慌。这种定力,这种静气,反倒使景监感到了无所措手足,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对策讲出来。
    “景监,”秦孝公终于回过头来,平静如常,“你且先回去大睡一觉。我得静下来,好好思谋一番。明日清晨政事堂朝会,你也参加,我等君臣共商化解之策。如何?”
    “君上保重,臣,遵命。”景监激动得声音颤抖。
第二章国耻昭昭(2)
           二、秘密流言震动了秦国
    这天夜里,栎阳城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躁动和不安。
    金令箭使者带回的消息尚来不及从国府中传出,按说这座久经风浪的小城堡应该是安静如常的。但让秦国人想不到的是,山东六国为了在瓜分秦国的行动中争得各自利益,先行摸清秦国底细,各国在会盟之前便已经向秦国要地派出了大量的商人间谍。他们潜入秦国,一是搜集军情政情,二是散布流言制造混乱。这些渗透秦国各地的密探,千方百计地结交国府重臣和地方官员,将六国分秦的消息秘密透漏给他们,图谋能分化秦国上层,能瓦解那些顽固的老秦人。
    那时候,秦国由于长期被魏国封锁在骊山以西,财货匮乏,国弱民穷。所以对这些以经商为名且带来罕见财货的商人格外宽厚,压根没有想到他们会是六国坐探,对他们传播的消息也认为是民间传言,从不在意。按照庞涓事先的秘密指令,六国会盟一结束,便是密探们在秦国各地制造散播流言的发动日。金令箭使者黄昏进入栎阳,是谁都知道的大事。它给了间人们一个信号,他们出动的时机到了。在夜幕落下的时候,零零星星的店铺里开始有了游荡的神秘生意人,一边买点儿东西一边漫无边际地和店主与客人攀谈,无意中说到“听说”的坏消息;还有一些和栎阳老秦人有来往的客商,便带着几条干肉登门拜访老友,在有意打探老友是否知道坏消息的同时,无意地说出六国大兵压境的更坏消息。不消两三个时辰,坏消息便在栎阳城弥漫开来。小小栎阳城只有五六万人口,居住的都是老秦国的本土之民,他们世世代代都和山东打仗,本来对哪国要打秦国这样的消息从来只当做没听见。可这次不同,这次是山东六大国同时对秦国用兵,秦国岂不是面临灭顶之灾了么?那要死多少人?城池、土地、店铺、牛羊、老人、孩童,难道都要毁于一旦么?人群之中的慌乱恐惧是相互感染的,弥漫感染中又无形夸大着这种恐惧和慌乱。素来镇静自若的栎阳城,一夜之间竟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
    这一切,秦孝公和秦国重臣都无从觉察。慌乱在黑夜继续弥漫着加重着。
    天交四鼓时,政事堂书房依旧烛火通明。秦孝公一直在羊皮大图前转悠沉思,时而停下来在竹简上写几个字,便又开始转悠。老内侍黑伯将那一鼎炖羊肉已经烧了五次,还是依旧放在书案上。黑伯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热,绝不去出声打扰他的年青君主。相反,看见君主沉重地思虑,他白发苍然的老脸上倒是分外安详。先君献公箭伤发作行将辞世前,曾指着他对这位未来君主说:“黑伯历经秦室三世,忠贞高义,渠梁善待之。”为了这一个嘱托,老内侍黑伯打消了回归西域故土的念头,仍旧留在了新君身边。久经沧桑的黑伯对新君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位年轻人竟然具有和他这样的老人一样的深沉,说话极少,大多时间都在书房翻阅那无穷无尽的竹简,忘记吃饭决然比准时吃饭的次数多。凭经验,黑伯知道对这样经常皱眉深思的主人绝不能唠唠叨叨地提醒什么,打碎一件器皿他会一笑了之,可搅扰打断了他的沉思默想,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当国君沉浸在冥思苦想中时,黑伯永远耐心地肃立在书房外的阴影里,等待着满足他醒悟过来的任何需求。
    突然,黑伯听见了轻微的异响,一个纵跃,轻轻落在了院中。
    “黑伯,雍城来使么?”秦孝公平静的声音从书房传出。
    话音落点,宫门将领已经大步走入,向亮灯窗户拱手道:“禀报君上,雍城令星夜东来,从秘道入城,请求紧急晋见。”
    “快请。”秦孝公已经走出书房,站在了檐下。
    将领飞步而出。片刻间,满脸灰土的一个黑衣人站在了秦孝公面前:“雍城令嬴山夜半唐突,尚请君上恕罪。”
    秦孝公走下台阶,打量着须发灰白的雍城令笑道:“看来,栎阳秘道太窄了,竟使老叔变得土鼠一般。”说着拉起雍城令的手,“来,到书房说话。黑伯,来一鼎炖羊肉。”
    刚进书房坐定,雍城令便急促拱手道:“君上,雍城流言四起,都说山东六国要一起攻打秦国,吞并秦国!雍城已经有民众逃亡了。我连夜东来的途中,见到沣镐之地的民众也在稀稀落落地向东逃亡。老臣不知究竟出了甚事?再不制止,秦国腹地就要不战自溃了!”
    秦孝公霍然站起,略一思忖断然命令:“黑伯,即刻办理几件事。一,立即命得力护卫到栎阳城内探听动静。二,宣栎阳令立即来见。三,速持兵符调遣两千骑士,半个时辰后在国府门前待命。四,请左庶长即刻选派二十名干员待命。”
    刚刚走进书房的黑伯,放下食鼎,答应一声,轻步去了。
    雍城令霍然站起:“君上有何差遣?臣当万死不辞。”
    秦孝公压压手:“你先吃完这鼎羊肉,攒点儿劲力再说。”
    这时庭院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秦孝公眼睛一亮,一员顶盔贯甲的将军已经站在面前,“栎阳令子岸奉命晋见。”
    “子岸,好快也!”
    “臣巡查到国府门前,恰遇宫使宣召,即刻来见。”
    “好。”秦孝公面色骤然严峻,“可曾察觉栎阳城有何动静么?”
    栎阳令沉吟摇头:“臣并未觉察到异样。只是,只是感到今夜街上的行人多了些,往日四更天街中很少碰到行人。”
    秦孝公微微冷笑:“你也忒迟钝了些。栎阳雍城乃至整个秦国,已经谣言四起了,已经开始有人逃亡了。一夜之间,谣言遍布秦国,这只能是山东六国的秘密坐探所为,决非有他。秦国不怕大兵压境,最怕内部山崩,今夜就是秦国生死存亡的关口,明白么?”一席话语气严厉,神色凛然。
    “是!臣下愚钝,请君上惩戒。”栎阳令躬身请罪。
    “给你增派两千公室亲军,限你天亮之前,将栎阳城的六国商贾全部拘禁起来。然则不许触动财货,不准打杀一个,要他们衣食如常全部存活下来。死伤一个,唯你是问!能办到么?”
    “能!臣下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栎阳令激昂领命。
    这时,白发苍苍的黑伯已经无声地站在书房门口,双手捧着兵符道:“君上,两千亲军骑士已在宫门列队等候。”
    秦孝公点头:“黑伯,将兵符交给栎阳令。子岸即刻起动。”
    栎阳令子岸接过沉甸甸的青铜兵符,双手一拱:“臣告退。”大步而去。
    “君上,老臣想即刻赶回雍城,拘禁六国商探。”雍城令已经在秦孝公向栎阳令布置时,感到了事情的急迫和严重,也从新君的论断中知道了危险的根本所在。刹那之间,他对这位年青国君的刚毅果决与迅疾处置由衷钦佩,匆匆吞下一鼎肥羊肉,便霍然起身请命。
    秦孝公拉起雍城令的双手殷殷叮嘱:“老叔,雍城是老秦根基所在,也是镇守西部之大本营,决不能被六国商探搅乱。为了老秦国不断送在我辈手中,辛苦老叔了。”
    “君上,”雍城令眼中泪光闪闪,“老秦族百炼精铁,嬴山决然不辱君命!老臣告辞了。”
    “老叔且慢。”秦孝公回头对黑伯吩咐,“立即将我的彤云驹牵来等候。”又回头道,“老叔,我再派二十名特使跟你一起出发,沿途城池各留一名,宣谕公室急令,搜捕拘禁六国斥候坐探。沿途各城若有阻碍抗拒者,老叔有先斩之权。”说完,回身在剑架上取下那柄铜锈斑驳的古剑,双手捧到雍城令面前,“这是先祖穆公留下的生死剑,请老叔持此剑西行。”
    雍城令当然知道这柄穆公铜剑的巨大权力,也分明感到了新君将稳定西部的重任像山一样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恭敬地接过青铜生死剑抱在怀中,向秦孝公双手一拱,大步走出书房。
    国府大门外,黑伯牵着一匹火焰般的雄骏战马在静静等候,见雍城令出来,躬身道:“大人,左庶长府二十名特使在此等候。”雍城令嬴山眼睛一扫,二十名特使人人身穿软甲,背上各背一个长长的竹筒,知道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便高声命令:“全体上马!”二十名特使齐刷刷跃上马背。
    此时,雄骏的彤云驹看见了宫门台阶上的主人,不禁前蹄刨地咴咴喷鼻。秦孝公大步走下台阶拍拍彤云驹的头,一指雍城令:“彤云,你跟老叔跑一趟雍城,有劳了,啊。”彤云驹短促嘶鸣着蹭了蹭主人的脸,便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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