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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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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请道其详。”秦孝公有些兴奋。
    “废井田,开阡陌,除隶籍,改封地,此所谓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顷,拍掌笑道:“好!连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铺开除籍、夺地这两件大事,秦国就度过了倾覆之危。左庶长再说说仔细。”
    卫鞅便将第二批法令的内容、目标及推行办法说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许多应该注意的民情国情,俩人商议到三更天方散。临走时秦孝公反复叮嘱,要卫鞅专心致志地操持变法大计,不要为宗室庙堂的骚动分心,这种事有他一力支撑。
    回到府中,卫鞅吩咐景监即刻清理在郿县“接受”的奇珍异宝,送到秦孝公书房。景监刚刚出门,仆人来报,说门外有故人求见。卫鞅感到诧异,自称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门外一看,月光下站立者正是侯嬴。卫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进去说话。”拉起侯嬴的手就走。侯嬴笑道:“鞅兄莫忙,原是我要请你去做客。”卫鞅笑问:“有事么?”侯嬴揶揄笑道:“没事就不去了?”卫鞅爽朗大笑:“哪里话来?走。”回头对府门卫士头领吩咐道:“领书回来,就说我出去办件事。”便和侯嬴一路笑谈而去。
    到得渭风客栈,侯嬴吩咐摆酒。热气腾腾的秦地肥羊炖一上来,卫鞅就兴奋搓手,连连叫好。侯嬴吩咐道:“还有凉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仆人点点头,轻步退出。卫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来栎阳,在客栈门口见到的那个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卫鞅道:“是个哑人?”侯嬴点点头:“没错。一个身怀绝技的哑人。”卫鞅叹道:“真是难为他也。”说话间酒菜上齐,侯嬴举爵道:“来,为鞅兄一鸣惊人,干!”卫鞅举起酒爵,却不禁笑道:“一鸣惊人?侯兄是说一杀吓人吧。”侯嬴扑地笑了:“也是,确实吓人一跳。”卫鞅揶揄道:“还别说,也吓了我一大跳。”两人同声大笑,“当”地一碰,一饮而尽。卫鞅夹了一口苦菜咀嚼,赞道:“还是苦菜烈酒,见得本色。”侯嬴喟然一叹:“本色自然好,却谈何容易?”
    卫鞅:“侯兄,你是有事对我说?”
    侯嬴:“对,受人之托也。这是白雪姑娘的信,前日送来。”
    卫鞅惊喜地接过铜管,启封打开,抽出一卷白绢,熟悉的字迹顿时跳跃起来。白雪的字不是寻常女儿家那般娟秀娇小,却是挺拔飞动,峻峭清奇,等闲名士也难以望其项背。每每看见白雪的字迹,卫鞅就仿佛看见白雪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说话一般:
    兄台如面:渭水大刑,震动天下,君当缜密思虑,谨慎应对。我在安邑甚好,常在涑水河谷闲住。盼能早日赴栎阳与君相聚。思君念君,此情悠悠。白雪手字。
    卫鞅沉默良久,抬头道:“侯兄,上次我已带信,请小妹过来的……”
    侯嬴叹息道:“白姑娘有心人。她说,变法初期不能扰你心神。”
    卫鞅举爵大饮,慨然一叹,却是无话。
    “我看,明年夏秋时光,白姑娘差不多可以来了。”
    卫鞅点点头:“那时,变法当可以立于不败了。来,侯兄,再干。”
    侯嬴放下酒爵:“哎,鞅兄啊,我也赶到郿县去看了*场……我想到了一件事,你的身边要有个贴身护卫。”
    “贴身何用?”卫鞅笑道,“车英的两千骑士足矣,贴身护卫岂非蛇足?”
    “不然不然。”侯嬴摇头,“执法权臣,万民侧目。这个古训不能忘记。鞅兄力行变法,重刑惩恶,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当真是层层叠叠。譬如郿县大刑中斩决了三十余名疲民游侠,这些人与列国游侠剑士皆有交谊。此等人本无正业,可以耗费终生,处心积虑地复仇扬名,防不胜防。铁甲骑士可以当大敌,却不能防刺客。而权臣之患,不在正面大敌,恰在背后冷箭。鞅兄须听得人劝也。”
    卫鞅沉默有顷,沉吟问道:“莫非侯兄要……给我一个贴身护卫?”
    “对。我正是要给你举荐一个武士。”
    “是那个——黑衣哑人?”卫鞅目光炯炯。
    侯嬴大笑:“鞅兄啊,鞅兄,和你说话真是省力,想听听他的故事么?”
    卫鞅点点头:“好,先干一爵再说。”
    俩人各自大饮了一爵热酒,侯嬴掷爵一叹,感慨地说起了一段奇遇。
    十八年前,侯嬴奉白圭之命,在楚国收购竹器向魏国运输。
    有一天,他来到郢都官市,寻访一个手艺极高的竹器工匠。曲曲折折,不意走进了郢都“人市”。那时,中原各国虽然也还有官奴、私奴和隶农,但官办的奴隶市场早已经消失了。尤其是魏国,李悝变法前三年,奴隶市场便被取缔。侯嬴在中原还真没见过买人卖人的“人市”。郢都的“人市”很大,在城角一片旷野里,和秦国栎阳的南市大集差不多。各种奴隶分别被拴在粗大的麻绳圈里,任人评点挑选。侯嬴从市人的谈笑中得知,楚国“人市”买卖的奴隶,绝大部分是贵族私家军队攻破“山夷”部落得到的战俘。战胜贵族在战俘面颊上,烙下一个自己家族特有的标记。如果买去的奴隶与所标明的能力体力有较大差距,或者是个病人,则买主可以凭奴隶烙印找到卖人的贵族退换或退钱。
    侯嬴漫步过市,却被一顶帐篷门口的叫卖声吸引。一个管家模样的胖子大声吆喝着:“快来买家奴啦,不是山夷,是叛逆罪犯啦——”过往贵族纷纷拥进帐篷,侯嬴也跟了进去,想看看是何等罪犯竟上了人市?进得帐篷,只见木桩上拴着一男一女和一个少年。管家拧着男人光膀子上的肌肉高声道:“列位请看,这男奴的肉像石头一样啦,食量大,力气大,足足顶半头水牛啦!买回去耕田护院,一准没错的啦。”说完又一把扯开女奴胸前的白布,揉摸着女人的胸部高声吆喝:“列位再看这母货啦!又肥又白,*又大,识得字,能干活,还能陪床啦!”说着掀开女人的粗布短裙,亮出女人丰满修长的大腿和浑圆雪白的屁股,啧啧赞赏,“来,看看,摸摸,有多光!前后上下由着主人,保你乖得像一只母狗啦!”说话间气喘吁吁,口水滴到了女人的大腿上,伸手一抹,“啪”地在女人大腿上拍了一掌,笑问周围,“如何?够味儿吧?”有人喊道:“那个小东西,有何长处?”管家忙不迭走到少年面前,掰开少年嘴巴道:“这个小东西当真宝货啦!割掉舌头的活工具,能听不会说,任凭驱使啦。列位请看,有牙无舌,不假啦!”便有人高声问:“开价几何?”管家气喘吁吁道:“便宜啦,三连买,五百金!单个买,每个二百金!”便有逛市的贵族纷纷凑上前去,摸摸捏捏,评头品足讲价钱。侯嬴看着,觉得心里老大不舒服,悄悄挤出了帐篷。
    两个月后的一天,侯嬴在郢都外的山林里踏勘竹源,却突然听见林外传来尖锐的女子喊声。侯嬴疾步走出竹林,只见山坡上的茶田里,一个衣饰华丽的贵族正在从背后强奸一个女奴,女奴脖颈和双手都拴着铁链,趴在地上不断呼救。旁边两个被铁链拴在树上的奴隶,愤怒地呼喊挣扎。仔细看去,却正是那天在人市上遇见的三个奴隶。
    侯嬴怒火中烧,冲到茶田,一剑刺死了那个作恶的贵族,又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男人和少年。三人一齐跪在地上哭喊谢恩。侯嬴扶起他们,将手中的钱袋递给男子道:“这是二百刀币,你们拿上,逃到深山里安家去吧。”男子连连摆手,咬牙沉默。女人哭道:“客官不知,我夫君本是楚国将军,只因在攻打山夷时放走了几百名战俘,被令尹判罪,全家没入官奴。如今烙上了官印,逃到哪里都是死路。只求客官带走我的小儿子,给将军留个根苗!”说罢,搂着少年放声大哭。少年嗷嗷怒吼,将铁链在石头上摔得当啷乱响。侯嬴向男子深深一躬:“将军宅心仁厚,可愿跟我侯嬴到魏国去?”男子沉重地摇摇头:“我一走,族中剩余人口就会被斩尽杀绝。谢过客官了。我姓荆,小儿叫荆南。此生无以为报,来生当为客官做牛做马。”侯嬴含泪拱手道:“荆将军放心,侯嬴定保荆南无忧。”
    夫妇二人再次向侯嬴跪地三叩,站起身来,相互拥抱,一起向山石上猛力撞去。侯嬴不及阻挡,眼见二人鲜血飞溅,当场死去了。奇怪的是,那个脚上拴着铁链的少年却没有哭喊,站在那里像一块石头。侯嬴想挖个土坑埋葬了将军夫妇,少年却拉住他的手默默摇头。侯嬴恍然大悟,罪犯奴隶逃亡,举族要受杀戮,留得尸体,可保族人无事。侯嬴不禁惊叹少年的机警聪敏,二话没说,拉起少年就走。
    在一个信得过的铁工作坊里,侯嬴为小荆南取掉了脚上的铁链,又将他化妆成一个女孩子,才随着运送竹器的车队回到了安邑。
    卫鞅感慨叹息:“一个人殉,一个奴隶,害了人间多少英雄?”
    “这个小荆南天赋极佳。我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剑术,教他识字,任何一样,都是一遍即会。在安邑第二年的夏天,当时他只有十三岁。有一天夜里,他正在庭院练剑,却突然失踪了。留下的只有一个竹片,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借走荆南。你说奇也不奇?”侯嬴饮了一爵热酒,又慨然道,“十二年后,也就是五年前,荆南居然找到了栎阳城这座客栈。我从他的比划中知道,原来是一个老人带他到一座神秘的大山中修习剑道。十二年后,老人认为他已经学成,就让他到秦国找我。我问他这个老人是谁?他只比划是个好人。你道奇也不奇?”
    卫鞅思忖有顷:“寻常游侠不可能。据我所知,天下以如此方式取人者,大体只有两家,鬼谷子一门,墨家一门。”
    “鞅兄以为,究竟何门?”
    “墨家。大约不错。”
    “何以见得?”
    “鬼谷子一门,文武兼修,政道为主,极少取纯粹的武士。墨家则不然。虽然真正的墨家弟子,也都是文武兼修。但墨家却有一支护法力量,叫非攻院,专一训练剑道高手。荆南更接近墨家这个尺度。”
    侯嬴哈哈大笑:“墨家是个学派,要这护法队伍何用?”
    卫鞅摇头感慨:“侯兄所言差矣!墨家可是非同寻常,与其说墨家是个学派,毋宁说墨家是个团体。自老墨子创立墨家,以天下为己任,以兼爱非攻为信念,主张息兵灭战、诛杀暴政、还天下以和平康宁。如果仅仅是一种学派主张,也还罢了。墨家的特立独行处,在于他不求助于任何诸侯或天子,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息兵止战,消灭暴政。墨家的入室弟子非但满腹学问,且个个都是能工巧匠,个个都有布防御敌的大将之才。就是非攻院的习武弟子,也个个都是剑道高手。更令天下学派望尘莫及者,墨家法纪严明,人人怀苦行救世的高远志向,粗食布衣,慷慨赴死,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业绩。墨家能够横行天下,不受任何邦国制约,反倒使许多好战之国视为心腹大患,凭的不是学问,而是实力。你说,如此一个团体,能仅仅将他当做学派看待?”
    “如此说来,荆南你是要了?”
    “他为人如何?”
    “深明大义,忠诚可靠。几年来一直是客栈和白姑娘的联络人。”
    卫鞅思忖有顷:“好,也有助于墨家了解秦国变法的实情。我推测,墨家早已经瞄上秦国了。”
    “何以见得?”
    卫鞅笑道:“墨家是天下有名的反暴政者,岂能对渭水刑杀无动于衷?”
    侯嬴揶揄道:“看来天下还真有狗逮耗子的事。”
    卫鞅大笑:“好!将荆南请来。”
    侯嬴啪啪啪连拍三掌,一个黑衣大汉推门而入,对侯嬴深深一躬,比划了一个手势,肃然站立。侯嬴道:“荆南,这位先生,是秦国左庶长卫鞅。你去做他的贴身护卫,如何?”荆南闻言,流露出钦佩的眼光,一阵手势,向卫鞅深深一躬,脚跟一碰,啪地站直身子。侯嬴道:“他说,愿为大人效力,誓死追随。”卫鞅拱手笑道:“壮士不怕我是暴政恶吏?”荆南满脸涨红,一阵比划,喉头中低沉地呜呜哇哇。侯嬴道:“他亲自看过了渭水法场,杀的都是为害一方的恶人。他如果是你,也要杀这些犯罪的坏人。”卫鞅慨然一叹,拱手道:“多谢壮士,日后烦劳你了。”刹那之间,荆南眼中闪烁出晶莹泪光,扑地跪倒,咚咚咚三叩,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双手递给卫鞅。卫鞅抖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排血字——“秦国将废奴除籍真假?”
    卫鞅认真地点点头。荆南嘴角一阵抽搐,突然放声大哭了。
第七章瓦釜雷鸣(6)
           六、两样老古董:井田和奴隶
    进入九月,秦国又沸腾了起来。
    往年,秋收过后再种上麦子,就一天天冷了。白茫茫的一片秋霜过后,秦人就进入了漫长的窝冬期。直到来年二月,人们才从土窑里茅棚里瓦房里的火炕头走出来,度春荒,备春耕。通常年景,这小半年没有战事,没有徭役,没有劳作,几乎就是整个国家的冬眠期。那时候的人,活得简约,凝重,洒脱。一切大事,都是从春天开始,到秋天结束。夏日酷暑,冬天冰雪,人们就蛰伏下来,极少在手脚不舒展的时候做大事。也因为这一点,孔夫子才把他记载的历史大事命名为《春秋》。于是就有人说,那时的人,还不知道一年分为四季,只知道春秋两季。其佐证之一,就是在古书上找不到夏天和冬天的事情。烦琐细冗的后人忘记了,那时候的天象观测已经能发现天上的大部分星体并记载下来,还能发明二进制的《周易》八卦,历法已经能把一年确定为三百六十五点二五日,如何能对一年仅有的四次气候变化浑然无觉?
    说到底,是后人忘记了先民的睿智和雍容大器——蛰伏之期,何足道哉!
    秦人的蛰伏传统,却被卫鞅的新法令搅乱了。因为在冬天来临之前,秦国要全面推行新田法。有什么能比土地更揪人心的?土地非但是农人牧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就是宗室贵族和勋臣元老也有自己的封地和依附的隶农,国家官府也有山林水面和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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