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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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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不行了?”我一时会意不过来。

“赶快回家呀!”她大叫。

我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我拔腿狂奔,从学校最南端的操场,跑到最北端的车棚骑脚踏车。

到了车棚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我没停顿,直接跨上脚踏车。

我双腿不断加速,原本15分钟的车程,我应该只骑了10分钟不到。

才刚到家,便听见屋子里传来哭声,原本快速跳动的心脏几乎停止。

我慌忙下了车,把脚踏车随手甩开。

但我突然双腿发软,整个人趴倒在地,爬不起来。

我只能勉强在地上爬行,爬到家门口,爬过门槛,终于可以站起身。

顾不得手肘和膝盖已磨破皮,我直接冲进阿爸房间。

只见阿母抱着阿弟坐在床边大哭。

我走到阿爸床边,蹲下身看着他,只见阿爸躺着,双眼闭上。

我等了许久,等着阿爸睁开眼睛说:“嘿,静慧。阿爸还醒着喔。”

但阿爸始终没睁开眼睛。

“阿爸。”我终于忍不住,轻轻摇了摇他的手。

阿爸的手很凉,不再像以前摸我头时的温暖。

我静静看着阿爸,没哭出声音,也没流泪。

我觉得眼前的一切很不真实,像是一场梦境,而我正漂浮着。

阿爸在我回家前三分钟往生。

我跟阿爸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爸。我要去上学了。”

阿爸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认真上课喔。”

这20年来,来不及见阿爸最后一面是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和悔恨。

在往生前没看到我,阿爸会不会也觉得遗憾和悔恨?

如果我不是刚好在上体育课,如果我跑得更快、骑得更快,如果……

各种不同的“如果”,萦绕在我脑海20年。

我一直很想知道,往生前那瞬间,阿爸会跟我说什么?

阿爸,你会跟我说什么?'网罗电子书:。WRbook。'

阿爸,你想跟我说什么?

“阿爸,我们快要上双园大桥了。不过双园大桥在去年莫拉克颱风时被大水冲断了,现在只有一条便桥。阿爸,你要跟好哦,听说便桥是临时盖的双向单行道,宽度很小,只开放小车可以通行。阿爸,你一定要小心跟好,阿弟说便桥上会有很多机车,车子不太好开。

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或许一般人对颱风的印象总带点惊恐或不安,但我脑海中关于颱风的记忆,大部分是美好的。

而那些美好的记忆,都是阿爸给我的。

我们家是传统的砖瓦建筑,房子很老旧,颱风夜里屋顶一定会漏水。

阿爸会把门窗关紧,然后四处巡视,找容器接住从屋顶滴下的水。

于是地上甚至是桌上和床上便摆满脸盆和水桶,有时漱口杯和碗也得用上。

而屋外的狂风呼呼作响,摇动整间屋子,房子彷彿随时会垮。

有次狂风吹落了屋瓦,我很害怕,躲在阿爸背后,问:“阿爸。风这么大,我们家会被吹垮吗?”

“只要阿爸在,我们家就不会垮。”阿爸转身抱起我,笑了笑。

阿爸的笑容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老旧的房子似乎也变得坚固。

“来玩大富翁吧。”阿爸说。

从那次以后,阿爸总会在颱风夜跟弟弟和我玩“大富翁”。

我们三人趴躺在地上,掷骰子,按骰子的点数前进。

屋外虽然狂风暴雨,屋内却充满欢笑声和滴滴答答的漏水声。

如果停电了,阿爸会点根蜡烛,我们继续玩,玩兴不减。

我家住海边,平时如果碰到大潮,路上偶见积水,颱风时更不用说了。

即使颱风过了,路上也常常是淹水未退。

阿爸不放心我一个人出门,会牵着我的手上学,我们常得涉水而过。

碰到水深一点的地方,阿爸会背着我,一步一步小心涉水。

阿爸的背很平很宽广,让我觉得安心,有次我还不小心睡着了。

后来阿弟也开始上小学,阿爸便一手牵着我、一手牵阿弟,涉水上学。

只要有阿爸,狂风暴雨和淹水都不可怕,我甚至会期待颱风来袭。

阿爸过世后的第一个颱风夜,屋子里到处在滴水。

当狂风吹得屋子拼命发抖时,我也因恐惧而发抖。

“阿爸。我们家要垮了。”我紧抱着棉被,缩在床角,“要垮了。”

那晚我彻夜未眠,怕醒来后家已不见。

唸大学时,每当颱风夜,我总想拉着室友跟我一起玩大富翁。

“妳怎么会想玩那种幼稚的游戏?”室友皱着眉,“妳还没长大吗?”

我不是还没长大,我只是很怀念跟阿爸一起玩大富翁时的欢乐气氛。

但没有任何人肯陪我玩,她们宁可无聊到看着窗外的风雨发呆。

认识文贤后的第一场颱风天里,他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一切安好?

“还好。只是……”我不想让文贤也笑我幼稚,便改口:“没什么。”

“只是什么?”文贤似乎急了,“妳快说啊。”

“我想玩大富翁。”我说。

“好。”他说,“妳等我。”

一个半小时后,他带着一盒还没拆封的大富翁来我住处。

“让妳久等了。”他说,“很多店都关门了,我跑了五家店才买到。”

“谢谢。”看着头髮湿透的文贤,我很感动,也很抱歉。

文贤陪我玩大富翁时,住处的天花板没漏水,但我的眼睛却漏了水。

“阿爸,过桥了。阿爸,过桥了。”

眼泪突然迅速滑落,奔流不息,无法止住。

阿爸出殡那天,我默默跟在阿爸的棺木后面,整天都没说话。

带路的道士一再交代,只要经过桥樑,就得高喊:过桥了。

据说桥与河流容易有凶死的恶灵盘踞,亡者的灵魂会不敢过桥。

家人必须不断呼喊:过桥了。安抚亡者别怕,并引领亡者过桥。

那天我没说半句话,却喊了几十声:“过桥了。”

这是阿爸出殡那天我最深的记忆,也几乎是唯一的记忆。

阿爸过世后,我从没哭出声音,人前人后都一样。

因为我答应过阿爸,不能再哭了,要坚强。

可是流泪对我而言是反射动作,不受脑部控制。

我会拼命忍住泪,只在独处或没人看到时,才放心让眼泪流下。

一旦发现可以流泪了,泪水总是排山倒海而来。

或许因为这样,阿爸出殡那天我不小心听见几位亲戚跟母亲说:“父亲过世了,静慧这孩子竟然都没哭也没掉眼泪,真是不孝。”

母亲没做任何反驳,只说我的个性很倔强,从小就不太听她的话,她不知道该怎么管教我。

我非常愤怒,除了痛恨那些亲戚用哭声大小与眼泪多寡来衡量孝心外,更不能原谅母亲竟然不做反驳,还说出那些算是附和亲戚的话。

从此我和母亲的关係就变得很紧张,也几乎不跟母亲交谈。

这种诡异的气氛,持续了两年。

“阿爸,已经到林园乡了。这里车子比较多,阿弟会小心开,你也要小心跟好。阿爸,阿弟已经长大,不再是以前那个既调皮又讨人厌的小孩,你可以放心了。阿爸,前面的路口要右转凤林路。阿爸,我们右转了,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阿弟小我四岁,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从小母亲就特别宠爱他。

小时候的阿弟确实很顽皮,而且喜欢捉弄我,真令人讨厌。

记得国一有次段考前一天,我的课本和笔记本竟然满是阿弟的涂鸦。

“这是不是你画的?”我强忍怒气问阿弟。

“是啊。”阿弟笑的很贼,“画的很漂亮吧。”

我的怒气瞬间爆发,“啪”的一声,赏了阿弟一记清脆的耳光。

阿弟大哭跑走,然后向阿母告状。

阿母拿了根棍子走过来,不由分说,把我痛打了一顿。

我知道在重男轻女的观念下,阿母一定会偏心,甚至会溺爱阿弟。

但阿母怎么可以连问都不问,拿起棍子就是一顿打呢?

我抚摸着红肿的手脚,咬牙切齿暗自起誓:“我明天一定要故意考零分,让妳难过!”

那天晚上快睡觉前,阿爸一个人来找我。

“静慧。”阿爸说,“阿爸知道妳受委屈,但明天考试妳要好好考。”

我睁大眼睛看着阿爸,很惊讶阿爸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心事?

“妳的个性很像阿爸。”阿爸笑了,“因为妳是阿爸生的。”

“哦。”我只应了一声。

“妳认为阿母只关心阿弟,不关心妳,所以想故意考坏让阿母难过。”

阿爸问,“妳是不是这样想?”

我愣了几秒后,缓缓点个头。

“既然妳认为阿母根本不关心妳,那么妳考坏了,她为什么要难过?”

“我……”我一时语塞。

“不关心妳的人是不会因为妳而难过。如果妳故意考坏,难过的人只有妳自己而已。”

“但如果阿母是关心妳的,妳又何必藉着搞坏自己来让一个关心妳的人难过呢?”阿爸又说,“这样不是很笨吗?”

我看着阿爸,没有回话。

“我知道妳阿母比较疼阿弟,但她还是很关心妳的,所以妳千万别做傻事。”阿爸说,“明天考试要好好考,不然阿爸会很难过。”

“嗯。”我点点头。

“阿弟还小,妳要原谅他。妳也要帮阿爸好好教他,好不好?”

“好。”我又点点头。

阿爸过世时,阿弟才唸国小四年级,我很担心失去阿爸严厉的管教后,调皮的阿弟会不会学坏?

阿弟唸国中时,我每晚都盯着他,也会严格限制他看电视的时间。

但他要升国三时,我也要离家到台北唸大学,便无法再盯着他了。

我上台北唸书后,除了担心阿母太劳累外,最不放心的就是阿弟。

果然阿弟升上高中后,人变得叛逆、贪玩,又不受管教。

阿弟高二那年变本加厉,放学后会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家。

听阿母说阿弟迷上电玩,有时甚至逃课不去上学,成绩一落千丈。

那时我唸大三,有天我特地回家想好好教训阿弟。

结果我在客厅等到凌晨两点,阿弟才进家门。

“你跑去哪里玩?”我怒气冲天,“竟然现在才回来!”

“不关妳的事。”阿弟冷冷地回答,连看都不看我。

我气得全身发抖,举起右手便想给他一巴掌。

但我发觉阿弟已经长得比我高壮,原本稚气的脸也变成熟了。

他的五官有阿爸的神韵了,我缓缓放下右手,愣愣地注视着他。

“看三小。”阿弟说。

我的眼眶慢慢潮湿,视线渐渐模煳,那是阿爸的脸呀,那是阿爸呀。

“阿爸。”我不禁双膝跪地,“阿爸,对不起,我没管好阿弟。”

阿弟似乎吓了一跳,原本想转身离开的他,脚步停了下来。

“阿爸,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没好好教阿弟,是我不孝。阿爸,阿弟已经学坏了,都是我的错,请你处罚我。阿爸,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管教阿弟,我真的不会,请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我的视野已是白茫茫一片,只能哽咽呼喊:“阿爸,阿爸,阿爸……”

“起来啦。”他拉我起身。

“阿爸,我不敢啦。”我双膝刚离地,立刻又跪下,“阿爸,拜託你骂我,打我也可以。阿爸,是我不对,我不会教阿弟。阿爸……”

他试着再次拉我起身,但我双膝始终不肯离开地面。

最后他居然也跪下。

“阿姐。”他将脸凑到我面前,“妳看清楚,我是阿弟。”

“你不是阿爸吗?”我用手抹乾眼泪,“哦,你是阿弟。阿弟,你要好好唸书,好不好?阿爸已经很可怜了,你不要再让阿爸伤心了。

阿姐给你拜託,拜託你,好不好?”

“好啦。”阿弟说,“我知道。”

“真的吗?”我几乎破涕为笑,“你会好好唸书吗?”

“嗯。”阿弟点点头。

“阿弟,多谢你。”我拼命道谢,“多谢你,多谢,多谢。”

“阿姐。”阿弟的眼眶突然红了,“妳不要这么说。”

阿弟戒掉电玩,唸书也认真多了,后来顺利考上大学的电机系。

大学毕业后,阿弟先去当兵,当完兵后又去考研究所。

研究所毕业后,阿弟到新竹科学园区当电子工程师,工作很稳定。

去年阿弟认识了一个女孩,她是国小老师,两人的感情很好。

阿爸,阿弟说今年年底他就要向她求婚,你一定很开心吧。

阿爸,阿弟是成人了,已经懂得负责和担当,你不用再担心了。

阿爸,你不用再担心了。

“阿爸,前面路口要左转清水岩路。阿爸,我们左转了,你要跟好。

阿爸,这里就是西如寺所在的广应村。阿爸,西如寺是阿母选的,阿母说寺里环境清幽,又有法师天天唸佛经,阿爸一定会很平静。

阿爸,阿母这20年来很辛苦,独力抚养我和阿弟长大。阿爸,请你放心,我和阿弟会好好孝顺阿母。阿爸,这条路不直,弯来弯去,你一定要跟好。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阿爸在39岁那年去世,阿母才38岁。

而我是14岁,唸国二;阿弟只有10岁,唸小四。

照理说我们母子三人应该相依为命,但在阿爸过世后两年内,我跟阿母一直处在冷战的气氛中,连一声“阿母”我也不叫出口。

或许我因为阿母总是偏爱阿弟却老是责骂我甚至打我而有些不满;

或许我因为阿母不坚持让阿爸住在医院去赌那淼茫的机会而怪罪;

或许我因为见不到阿爸最后一面而莫名其妙迁怒于阿母;

或许因为我正好处于叛逆期……

总之当阿爸出殡那天阿母没反驳亲戚说我不孝时,我竟然开始怨恨起阿母。

阿爸去世一年两个月后,我从国中毕业,并考上在高雄的高中。

通车到高雄上学要花1个多小时,但家乡的学生大多选择通车上学。

“我不要通车。”我说,“我要在高雄租房子。”

“通车就好了。”阿母说,“其他人也几乎都是通车……”

“每天通车上下学要花两个多小时,还有等车的时间。”我打断阿母,“妳知道这些时间可以唸多少书吗?妳知道吗?”

阿母不再说话,默默接受了我想住高雄的事实。

在高雄租房子期间,放假时我很少回家,除非要回家拿生活费。

但我很不想回家,很不想看见阿母。

我甚至曾经在放学后直接坐车回家拿生活费,拿了钱转身就走。

饭也没吃,更别说在家里过夜。

每当我突然回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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