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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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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西如寺的一个多小时车程里,我几乎回顾了我的一生。

人们总说人生无常,我现在才有深刻体会。

“静慧。”阿母说,“我想交代妳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我死了,妳把我烧一烧,骨灰也放在西如寺。”

“阿母。”我皱了皱眉,“现在说这个太早了。”

“人生是很难讲的,妳阿爸还不是说走就走。”阿母叹口气。

“阿母……”

“人一定都会死,只是早晚而已。”阿母说,“总之妳一定要记好。

知不知道?”

“嗯。”我点点头。

“这样我就放心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三人不约而同,都讲起阿爸生前的种种。

我们三人印象最深的部分都不太一样,不过这样反而更好,可以拼凑出更完整的阿爸。

“死去的亲人或爱人会化身成蝙蝠,飞回家看他生前所挂念的人。”

我突然想起那个蝙蝠的传说,便问:“阿母,妳听过这种传说吗?”

“我曾听老一辈的人说过。”阿母说。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

“嗯。”阿母点点头。

“那么阿爸过世后,有蝙蝠飞进家里吗?”我问。

“有呀。难道妳忘了吗?”阿母似乎很疑惑,“那时妳看到蝙蝠后,哭了好久,怎么安慰都没用,妳只是一直哭。”

“呀?”我大吃一惊,“我看到蝙蝠应该是阿爸生前的事吧。”

“不。”阿母摇摇头,“那是妳阿爸过世后的事。”

“可是……”我因惊讶以致结巴,“我记得是……”

“妳记错了。”阿母很笃定,“那隻蝙蝠是在妳阿爸过世后一个礼拜飞进家里。我不会记错,因为我也看到那隻蝙蝠。”

原来我看到蝙蝠不是阿爸生前的事,而是阿爸过世后一个礼拜。

那么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的那隻蝙蝠,是阿爸的化身?

难道阿爸也变成蝙蝠,飞回家来看我?

“妳阿爸刚过世时,我觉得我可能会撑不下去。”阿母说,“我甚至想过乾脆我也去死,但我始终放不下(奇)妳们姐弟。一个礼(书)拜后,蝙蝠飞(网)进家里,我问蝙蝠我该怎么办?牠告诉我牠很抱歉,请我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把孩子养大。”

“蝙蝠告诉妳?”我很惊讶,“可是……”

“傻孩子。”阿母笑了笑,“那隻蝙蝠就是妳阿爸呀。”

阿母似乎想起了20年前那隻蝙蝠,脸上的神色很安详。

“阿母。”我问,“妳相信那个传说?”

“不管是不是传说,如果没有那隻蝙蝠,我就没有勇气和力量活下去,当然也就不可能把妳们养大成人。”

阿母跟文贤和阿嬷一样,打从心底相信蝙蝠的传说。

我突然对蝙蝠的传说有了深一层的体会。

阿爸过世后,阿母心里觉得阿爸会很担心她,也会担心我和阿弟。

于是阿母很想让阿爸知道,她一定会坚强,一定会把我们姐弟带大。

阿母相信蝙蝠是阿爸的化身,所以才对蝙蝠倾诉,想让阿爸放心。

其实所有的勇气和力量,是阿母自己所产生。

“静慧。”阿母又说,“妳知道妳看到那隻蝙蝠时说了什么吗?”

“我有说了什么吗?”我很纳闷。

“妳一面大哭,一面叫着阿爸。”阿母说。

“我完全没印象。”我大吃一惊,“我以为我吓得说不出话来。”

“可能是那时妳还小,所以不记得。”阿母说,“妳阿爸过世之后,妳从不哭出声音,我想依妳的个性,应该是只会偷偷掉眼泪。可是看到蝙蝠后,妳竟然大声哭了起来。我那时心想,妳也许知道那是阿爸回来看妳,所以才会大哭。”

过去20年来,我一直以为阿爸过世后我从不哭出声音,原来我早已因为那隻蝙蝠而痛哭失声。

“静慧。”阿母说,“妳阿爸曾经化身成蝙蝠回来看妳,所以妳不必因为在阿爸往生前没见到他最后一面而觉得终身遗憾。知道吗?”

“阿母……”

这20年来的遗憾和悔恨,早已成为深深插进我心头的利刃。

没想到阿爸曾经回来过,阿爸曾经化身成蝙蝠回来看我。

我突然哭了出来,而且越哭越委屈、越哭越大声。

“傻孩子。”阿母轻拍我的背安抚。

我终于明白了。

无法见亡者最后一面,生者一定会终身遗憾和悔恨;

而且生者会认为亡者也一样遗憾和悔恨。

当蝙蝠飞进家里,生者和亡者见了面,就不会再有遗憾和悔恨了。

文贤说的没错,那个关于蝙蝠的传说和吃鱼时不翻鱼的忌讳一样,其实也是一种心情qǐsǔü,一种想要抚慰生者和体恤亡者的心情。

这20年来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事,如今终于释怀。

我们回到家时,大约快是晚饭时分。

我和阿母赶紧到厨房忙碌,简单弄了几道菜。

阿弟和文贤在客厅聊天,小杰在摇篮里睡觉。

吃完晚饭后,阿母说要带阿弟出门去买点家乡的特产送给他女朋友。

“唉唷,不用啦。”阿弟说,“干嘛那么客气。”

“不然你带她回家来玩。”阿母说。

“好。”阿弟马上起身,“阿母,我们出门去买吧。”

“嗯?”阿母微感惊讶。

“我见识过以前姐夫第一次来我们家时的阵仗。”阿弟笑了笑,“我可不想带她回家,把她吓死。”

阿母笑骂了一声,随即跟阿弟出门。

我抱着刚喝完奶的小杰,跟文贤一起坐在客厅。

客厅的墙上挂着阿爸的遗照,那是阿爸过世前几年拍的。

拍照时阿爸的年纪应该跟现在的我差不多大吧。

将来我会老,但不管我变得多老,阿爸永远像照片中那样年轻。

我凝视着阿爸的照片,突然压克力护贝上反射了一个移动中的影像。

我抬头四处看了看,竟然看见一隻蝙蝠!

蝙蝠在空中快速盘旋绕圈,但经过阿爸遗照时却放慢速度。

也许是因为脑海中还残留着刚刚凝视阿爸时的影像,也许是因为蝙蝠刚好经过阿爸,也许是因为我的视线渐渐模煳……

我彷彿看到了阿爸,不是平面的阿爸,而是立体的阿爸。

“妳阿爸来看妳了。”文贤的表情有些尴尬,“但如果妳会害怕,那……那我只好赶走牠了。”

“你疯了吗?”我虽然笑了笑,眼泪却窜出眼角奔流至唇边,“那是你岳父耶。”

“阿爸。这就是那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他叫文贤,我和他合起来就是文静而贤慧。”我牵着文贤的手,“我们在三年前结婚,文贤一直对我很好,我过得非常幸福,请你放心。”

我抬起头对着蝙蝠说话。

不,那不是长相噁心的蝙蝠,那是我阿爸。

那是喜欢温柔地摸摸我的头的阿爸,那是我20年没见的阿爸。

“阿爸。这是你的外孙。”我让怀中的小杰坐直,并把他的脸转正,“他叫小杰,现在七个多月大,眼睛很像你。”

“阿爸。阿母很好,阿弟也很好,请你不要担心。阿爸,我们已经求地藏菩萨度化你,你要在西如寺好好听经、好好修行哦,不要再有牵挂。阿爸,阿爸,阿爸……”

蝙蝠俯冲而下,逆时针绕过我和文贤的面前,再拉起身往上飞。

在空中盘旋两圈后,又俯冲而下,顺时针绕过文贤和我。

然后从半开的窗户飞出去。

最后消失在夜空中。

◎米克

“在你身边让你珍爱的动物,可能是你前世的亲人、朋友或是爱人,当牠陪你度过你这辈子最艰难的岁月后,便会离去。”

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如果是11年前,我大概会嗤之以鼻;而现在的我,可能会相信。

但与其说相信,不如说我希望这种说法是对的。

我今年39岁,依台湾人的说法,岁数逢“九”那年会比较难熬。

伟人尤其是如此,例如岳飞和郑成功都在39岁那年去世。

幸好我不是伟人,只是平凡的男子,所以活到40岁以上的机率很高。

虽然39岁这年应该难熬,但我在这年的运势反而逆势上扬,甚至可说是我生命历程中的高峰。

或许当我70岁时回顾人生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但对39岁的我而言,只觉得艰难的岁月似乎都过去了,从此我将平稳、安定地过日子。

所谓“艰难”的岁月是从何时开始?

大概可以从我28岁那年算起。

而我也在那年9月,养了一条狗,牠叫米克。

米克的原名其实是米克斯,英文的意义是mix。

第一次带牠去打预防针时,兽医在“品种”那栏填上:mix。

“mix?”筱惠问,“米克斯犬?这是哪种狗?”

“笨。”我说,“mix表示溷种或杂种的意思。”

“哦。”她笑了,“不过米克斯这名字不错,我们就叫牠米克斯吧。”

但米克斯只叫了两天便觉得拗口,后来乾脆省去“斯”,只叫米克。

筱惠那时是我的女朋友,我在研二快毕业时经由朋友介绍而认识她。

我们年纪相同、兴趣类似,也很谈得来,一个月后便成为男女朋友。

其实认识她的时间点并不恰当,因为我一毕业就得去当兵。

俗话说:男当兵女变心,我在入伍前夕最担心的事就是这句话成真。

记得要入伍那天,她陪我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等车。

月台上还有几对和我们一样因入伍而即将分离的情侣,他们的神色有的凝重,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甚至如丧考妣。

只有筱惠例外,即使火车终于进站,她甜美的笑容一如既往。

“去吧。”筱惠笑着说,“放假时一定要来找我哦。”

“为什麽妳不难过?”我很疑惑,“妳在逞强吗?”

“哪有。”她轻轻推了推我,“快上车吧。”

我上了火车,走进车厢前还依依不舍回头望着她。

“好好照顾自己,万事小心。”她说。

火车汽笛声响起,我的心瞬间下沉。

“我——会——等——你。”她双手圈在嘴边,一字一字小声说。

我心头一热,眼角有些湿润。

“bye…bye。”她挥挥手。

“不准妳追着火车跑。”火车起动的瞬间,我说。

“我才不会。”她又笑了。

筱惠果然没追着火车跑,只是站在原地不断挥手,直到她的身影在我视线消失为止。

但有几个女孩真的追着火车跑,边跑边哭边呼喊情郎的名字,其中有一个穿高跟鞋的女孩还不小心跌倒。

现在是怎样?在拍电影吗?

新训时我的心情还好,但下部队前我居然抽到外岛弧倚南胪炅恕

果然在外岛服役期间,我只回台湾本岛三次。

虽然每次都见到筱惠,而且她的笑容依旧甜美,但我担心这只是假象。

部队的老鸟说女孩通常等男孩退伍后,才会说出已变心的事实。

因为她们怕男孩想不开而成为逃兵,或是受不了刺激于是发疯抓狂,在半夜高喊:通通都去死吧!然后开枪扫射同袍。

一年十个月后,我终于等到退伍这天。

听过《Tie A Yellow Ribbon Round The Ole Oak Tree》这首歌吗?

我的心情就像歌里所唱的一样,但我没叫筱惠在月台柱子上绑黄丝带。

我先坐船回台湾本岛,到台湾后打通电话给正在上班的她,告诉她我退伍了、刚回台湾,然后我再坐火车回家。

下了火车,走出车站,竟然看见她站在出口处等我。

“嘿。”筱惠甜美的笑容一如既往,“我真的没有变心哦。”

我感动莫名,那一瞬间我下定决心,我要跟这女孩一生一世。

筱惠在我服役期间离乡背井到一家贸易公司上班,已待了快两年。

退伍后半个月,我也离乡背井到筱惠所待的城市里,找了家工程顾问公司上班。

这年我和筱惠都是26岁。

为了我们的美好未来,我很努力工作存钱,不放过任何加班的机会。

原本工作很稳定,但后来公司受不景气影响,开始拖欠薪水。

我在那家公司工作一年半后,也就是我28岁那年春天,在积欠所有员工三个月薪水的窘况下,老闆跑掉了。

筱惠安慰我钱再赚就有,千万不要气馁丧志。

这道理我懂,虽然三个月将近11万块的薪水对我而言不是笔小数目。

我真正担心的是,景气实在不好、工作真的难找。

如果没有稳定的工作,我很难承诺给筱惠美好的未来。

我很用心找了两个礼拜,新工作仍然没有着落。

后来经由以前研究所学长介绍,我进了某间大学当研究助理。

这工作不算稳定,但起码有薪水,而且我决定报考公务人员高考二级,在学校当研究助理比较容易抽空唸书。

收入比以前的薪水少,而每个月最大的支出——房租却要涨了。

我告诉筱惠我想搬家,租一个便宜点的地方。

“不如我们住在一起吧。”筱惠说,“可以省一份房租,减少支出。”

“这样好吗?”

“我们得多存点钱才能结婚,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我有些迟疑,“可是……”

“喂。”她睁大眼睛,“你会娶我吧?”

“那是当然。”

“那麽就住一起吧。”她笑了。

我们找了一间在老公寓顶楼的房间,十坪左右。

顶楼只盖了这房间,其馀三分之二的空地种了些花草。

房东住楼下,原本这房间是给他儿子用的,但儿子现在已出国唸书。

房东人看来不错,房租也比市价便宜,我和筱惠便租了下来。

我们很喜欢这个空旷的阳台,于是摆了张桌子和两个椅子,晚上常在阳台上泡茶聊天、看看夜景。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里像是只属于我和筱惠的世外桃源。

可惜好景不常,搬进这里两个多月后,家里就遭小偷。

家里没放多少现金,值钱的东西也很少,因此损失并不大。

除了现金外,大概丢了电视、电脑、印表机,和一些小饰品。

我只觉得愤怒和无奈,但筱惠却吓哭了。

“别怕。”我拍拍她的背,“我在这。”

“但你常常很晚才回家,我一个人会怕。”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即使再搬家,小偷还是会继续存在。

“不如我们养条狗吧?”筱惠说。

“养狗?”

“嗯。”她点点头,“狗会看家,小偷就不会来了。”

“不行。”我摇摇头,“我反对。”

“为什麽反对?”她说,“你讨厌狗吗?”

“总之我坚决反对养狗。”

筱惠满脸疑惑看着我。认识好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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