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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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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等方思慎回答对方,他先抢着问:“洋鬼子说啥?”
  卫德礼却听懂了“洋鬼子”三个字,正色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如此侮之,岂非无礼?”
  洪鑫垚吃惊:“原来你会说夏语!”转头却问方思慎,“他说什么?”
  “他说你叫他洋鬼子很没礼貌。”
  “然也。没礼貌,很没礼貌。”卫德礼捡了方思慎的牙慧,仿佛练习口语般重复道。
  知道对方听得懂夏语,洪大少也觉得当面管人家叫鬼子有点不合适,再打量一番那身不伦不类的长袍,抽抽嘴角,不说话了。
  “方,你下午有没有时间?”
  “我下午要批改学生的作业。你有什么事?”
  卫德礼却忽然缩缩鼻子,指着方思慎手里仅剩的一个葱花饼问:“这是什么?好香。”
  “嗯,一种北方民间点心,油煎葱香派。”方思慎口里解释着,把饼递给国际友人,“不介意的话,尝尝吧。”
  卫德礼道声谢,一点客气推辞的意思都没有,接过去就咬:“唔,好,好吃!”三口两口吃完,连手指都舔了一轮,才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找你问点儿生活信息,聊聊天。”
  他正在努力练习白话口语,几天工夫,已有明显进步。只不过仍有许多词不会表达,还须西语代替。洪鑫垚连蒙带猜听出七八成,忙插嘴道:“方老师,我还有作业上的问题要问您呢!”说着,愤恨又鄙夷地瞅了瞅抢走最后一个葱花饼并且馋到舔手指的洋鬼子。
  “一、一起好了,你问你的问题,我问我的问题。我可以问你问题,你也可以问我问题。”国际友人胸襟开阔,非常乐意多一个口语陪练对象。
  方思慎正愁不知如何打发洪鑫垚,闻言道:“也行。今天天气不错,就在校园里找个地方说话挺好。”
  卫德礼恪守礼仪,不涉隐私,当下表示过一个小时在公寓前花园等候。洪大少却跟着方思慎大摇大摆走进楼门,路过值班室,冲看门大婶灿烂一笑,指指前面那人:“阿姨好,我来找我哥。”理所当然登堂入室,直跟进宿舍。
  “啧啧……”洪鑫垚也参观过住宿同学的蜗居,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拥挤又整洁的男生宿舍。右面靠墙一张单人床,墙上悬空支着木架子,各种书本纸张从床板顺着墙壁一直往上堆,码得整整齐齐。窗前一张书桌,桌子一头挨着床,另一头立着书架。左面墙上钉着好几块长条木板,当简易书架用,同样垒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洪鑫垚顿时想起听说过的一个词:书城。
  就在这密实厚重的书城之中,两扇窗户正对着门口,窗外阳光明媚,照得满室洞然,窗台上两盆植物绿意盈盈,渲染出无限活泼生机。
  正东张西望呢,方思慎抄起抹布送到他面前:“出门左拐,去水房擦擦。”
  “擦啥?”
  “擦擦你的黑鞋。”
  洪鑫垚低头一看,可不,鞋子上的水迹干得差不多了,污渍斑驳,越发显脏。宿舍虽是水泥地面,却打扫得一尘不染,身后一串明显的黑脚印。
  “毛病真多……”嘴里发着牢骚,还是把抹布接过去。刚要转身,摸摸肚子:“那啥……我还没吃饱呢……你干嘛把我的葱花饼给那洋鬼子,叫他自己去买不就好了?”
  方思慎哭笑不得。他一向不存零食,想想,道:“阳春面吃不吃?”
  清汤挂面冠以阳春美名,本是江南的说法。洪大少眼睛一亮:“啥叫阳春面?”
  “就是光头面。”
  “噢……好吧。”他眼尖,指着书架底层,“那不还有鸡蛋嘛!”转身去水房擦鞋,大声宣布,“荷包蛋,来俩!”
  方思慎也到水房洗了手,回屋煮面。洪鑫垚擦完鞋回来,水已经烧开,方大厨正往锅里下面条。下完面条,当真打了两个鸡蛋进去,一边搅和一边咧嘴乐。
  “你笑什么?”
  “没什么,想起一句老话。”
  “啥?”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切,两个鸡蛋就吃穷你了?说吧,要多少钱,少爷我有的是!”洪鑫垚印象里,方书呆肯定不富裕,没准吃他两个鸡蛋真挺心疼。
  方思慎乐得更厉害,强忍着笑,道:“葱花饼阳春面能有几块钱?你上次请我吃饭,这顿算我回请。”
  洪鑫垚盯着他,猛然醒悟,大叫:“你!占老子便宜!你居然占老子便宜!”这可是阴沟里翻船,要不怎么说老实人蔫儿坏呢。宿舍拥挤,他坐在床沿,气得使劲儿拍床板,直把靠墙的书堆震得簌簌发抖。
  “别拍了,弄乱了你给我收拾?”方思慎说罢,倾身掐了几根小葱,去水房冲洗。他向来不会跟人刻意应酬玩笑,却不知为何,这洪大少爷总是把现成的笑话送到跟前,一路扬着嘴角眯着眼,步履轻松。
  回到屋里,洪鑫垚正凑在窗台上:“你种的居然是小葱大蒜,这也太……太……”没“太”出来,“我还以为是洋水仙,不留神瞧着真像!”
  方思慎拿起架上的剪子,喀嚓几下,碎葱末儿直接落在汤里,再顺手一拨断了电源,抄起香油瓶子点几滴,立时色香俱全,葱油味儿满屋飘荡。
  洪鑫垚平生头一回看见人这么切葱花,乐道:“真逗,再来点儿蒜。”伸手掐两根蒜叶,抄起剪子喀嚓喀嚓往锅里下。
  “先洗洗。”
  “不用,你又不打药。——醋有没有?”
  “没有。”
  “油辣子有没有?”
  “也没有。”方思慎看他一眼,“将就吃吧。”在桌上铺块抹布,电锅内胆端出来放上去,“就这么吃行吗?省事。”
  洪鑫垚坐过来,一个劲儿咽口水:“筷子呢?”
  “鸡蛋旁边,自己拿。”
  低头刚要开动,停下:“你不吃?”
  “嗯,我不饿。”
  “那我多不好意思……”话音还没落,已经夹起荷包蛋塞进嘴里,“那我可开吃了,你别眼馋。”
  “不眼馋。”方思慎随口应着,起身整理被他拍床板震歪了的书本,又从包里掏出上课用的参考书,放回书架相应位置,坐下来看学生交的论文提纲。
  洪鑫垚唏哩呼噜地吃着,见方思慎不理自己,道:“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
  “问你什么意见?——别含着东西说话。”
  洪大少抻着脖子咽下一大口面条:“问我好不好吃啊!老太婆每顿饭都问一遍,要换了我妈,至少问三遍不止。”
  方思慎笑了:“好不好吃?”
  “还行吧。”洪鑫垚撇嘴,“其实挺一般的。阳春面是吧?名字比东西好,闻着比看着好,看着比吃着好。”
  北方真正面食讲究的地方,吃面条根本瞧不上挂面。晋州出名的哨子面、油泼面、削面、扯面、焖面……无不现擀现煮,吃的是韧劲嚼头,兼配料齐全,色浓味重。清汤寡水软绵绵的阳春面,确实不怎么对胃口。
  “我这只有这个——你不是饿了?饿了吃什么都好吃。”
  洪鑫垚捧起锅喝汤。四个葱花饼是真没吃饱,阳春面淡归淡,吃到后来也挺香,特别是面汤清爽,不齁嗓子不腻人。喝到直打饱嗝,心满意足放下筷子,赖在椅子上懒得动弹。
  方思慎见他半天没动静,忍不住道:“去把锅和筷子洗了。”
  “你不是招待我嘛,哪有叫客人洗碗的。”
  “自己的事自己做。”
  “我不会。”
  “不会更要做,做做就会了。”
  洪大少直起腰,筷子在内胆边上敲敲:“瞧你这破锅,磨得糙成这样,早该淘汰了。我直接替你扔垃圾堆,买个新的赔你不结了,洗什么洗。”二世祖德行暴露无余。
  方思慎站起身:“你走吧。我没有请你来,更没有授权给你处理我的物品。”
  “耶?我洗,我洗还不成吗?”洪鑫垚端起锅,边往外走边偷觑方思慎表情,腹诽:“什么嘛,小气鬼!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当啷”一声把内胆扔到水槽里,放开龙头哗啦一阵猛冲。水花反溅,洪大少跳开几步,叉着手欣赏锅自己在那儿凉快,被迅猛的水流激得滴溜溜打旋儿。
  方思慎知道他那句“不会”多半属实,后脚就跟了过来。这时上前把水调到合适大小,仿佛示范似的,挤了两滴洗洁精,里里外外冲刷干净,又把筷子仔细刷了刷。他的动作细致认真,娴熟流畅,跟在黑板上写字没什么两样。洗了一会儿,气消了,表情也跟着柔和起来,自言自语般道:“别糟蹋东西,要惜物。”
  洪鑫垚心说:刷个锅而已,至于这么神气。却不觉直愣愣地盯着那双手,忘了挪开眼睛。
  一顿面吃完,时间也到了,两人到花园与卫德礼碰头。
  卫德礼冲洪鑫垚一抱拳:“对不起,刚才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啊,不,我叫卫德礼。保卫的卫,品德的德,礼貌的礼。敢问阁下,啊不,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洪鑫垚抱着肚子笑弯了腰:“哈哈,逗死了!你这老外怎么这么逗!”
  方思慎插嘴:“他是我兼职的高中的学生,叫做洪鑫垚。洪波涌起之洪,犬鑫森淼焱垚’首尾二字为名。”
  卫德礼已经知道绝大多数当今夏人听不太懂旧白话,更别说理解文言,失落之余,又隐隐有些得意。他心里本来十分瞧不起这个无礼的小孩,却没想到他有一个如此特别的名字,惊喜道:“好名字!此乃五行学说应用于民间之最佳实例。”问洪鑫垚,“我可以在论文中引用你的名字吗?”
  洪大少眨眨眼:“啊,这个啊……不行。”
  卫德礼露出失望的表情,转而问方思慎:“方,你的名字正是圣门学说最佳体现,我可以在论文中引用你的名字吗?”
  不等方思慎开口,洪鑫垚断然回答:“不行!”
  “为什么?你又不是方,怎么可以……”
  洪大少竖起一根食指,郑重摇头:“No!不行就是不行。”搜肠刮肚,忽然想起小学时遭绑架,救回家后母亲给自己喊魂的事来,立时有了主意。
  “对我们夏国人来说,名字非常重要。”顿了顿,套用一句武侠片台词,“人在名在,人亡名亡,自己的名字绝对不可以随便借给别人用。因为名字和那个,灵魂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小孩子受了惊吓,要喊魂;如果你想要害谁,也可以咒他的名字。再比方说,比方说……”
  “比方说《西游记》里金角银角那一回,就有回答名字便会被吸入葫芦的情节,”方思慎见他一副努力开动脑筋的样子,好笑之余动了恻隐之心,替他圆场,“因为名字可能影响人一生命运,所以父母替孩子取名时慎之又慎,甚至专门请人测算;有人为了改变运势,会在成年后特地更改自己的名字。”
  洪鑫垚大点其头:“你看,这么重要的事,我们是不可能随便答应你的。”
  因为有方思慎适时从旁解说翻译,三个人的对话竟也没什么障碍。
  如果卫德礼完全外行,也许以为他俩信口胡说。偏偏他是半个夏国通,这些风俗现象多少知道一些;根本没法反驳,只得垂头丧气道:“那我在论文里举死人名字做例子算了。” 却没注意方思慎绷不住,正窃笑偷乐,洪鑫垚在旁边忙着做手势制止。
  花园里有一道紫藤长廊,廊下长条木凳上坐了不少看书的学生和谈恋爱的情侣。三人过去的时候,一对情侣恰好起身,凑巧空出三条长凳来。方思慎靠着廊柱坐下,一条腿搁在凳子上,拿出学生作业批改,道:“Daniel,你可以跟洪练练口语,他能告诉你现在最流行最时尚的夏语是什么。”又冲洪鑫垚道,“你要愿意,不如跟卫先生学学西语,他待人十分友好。”
  洪鑫垚不乐意了:“你明明答应自己教我。”
  方思慎看着他,不记得什么时候答应过这事。
  卫德礼却毛遂自荐:“我教你,最好的西语。不要学方,他说得不好。啊,不,他说得很好,”他力求全部使用现代白话表达,“但是,他说的,是以前的,过去的话,不是现在大家喜欢说的话。”
  洪鑫垚皱眉:“什么以前的过去的现在的?你什么意思?”
  方思慎笑道:“我的西语,有点类似Daniel的夏语。他入门学的是文言,我入门学的是字典,日常用语也是四十年前的风格,因为教我的人四十年前生活在花旗国。口语变化大,我严重落伍了。”把“落伍”一词翻译给卫德礼听。
  后者学以致用:“你没有我落伍,教我口语的人七十年前生活在夏国,我比你更像,嗯,像古董。”
  最后一个词用的却是西语。等方思慎把“古董”翻译出来,卫德礼又重复一遍,两人相对大笑。洪鑫垚看看他们,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见方思慎眼神瞧过来,很像是鼓励自己抓住机会的意思,拍拍卫德礼肩膀:“嘿,那,咱俩练练?”
  他狡猾得很,让卫德礼每个词都说两遍,夏语一遍,西语一遍,纠正他的夏语,模仿他的西语,大大降低了自己出丑的几率。多聊几句,才知道原来卫德礼来找方思慎,主要是想买自行车代步。
  方思慎答道:“我没买过,帮你问问别人。”
  卫德礼觉得夏国人人该有自行车,奇道:“你为什么没买过?”
  “因为我不会。”
  两个听众都大吃一惊:“你不会骑自行车?”
  “嗯,不会。”方思慎不是第一次被人这么问,倒也不尴尬,“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后来上学远,天天坐公共汽车。等上了大学,也习惯了,没什么不方便。”
  芒干道连见着自行车的机会都不多,国一高路途远,方笃之接送一个月后才让他自己坐公车。本科四年家就在校园里,等闲用不上。虽然看见同学们飞车狂飙,偶尔也会羡慕,却不知如何跟父亲提要求。他不曾主动开口要什么,却也一概不必开口。不知为什么,方笃之从来没想到给儿子买辆自行车。而那时候的方思慎其实全心依赖父亲,压根没有挣私房钱的念头。等进入京师大学——像骑自行车这种事,读到硕士再来学,未免过于鸡肋。
  洪鑫垚对卫德礼道:“不用问他,明天我带你去买。”他知道最贵的越野自行车专卖店。
  两人越扯越高兴,从自行车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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