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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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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这么讲,我也没法反驳。总之你刚才所说的事,我此前一点不知道。其实,自从进了京师大学,我已经……三年多没回家了。”
  “啊?那……”
  “实话跟你说罢,我出生在芒干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共和33年,也就是‘第三次大改造’结束前一年,那年夏天,我父亲回了京城,而我是十二月生的,跟遗腹子没什么两样。”
  高诚实听得呆了。
  “芒干道”,那是大夏共和以来新史上一个如雷贯耳却又敏感微妙的地方。共和26年,最高元首亲自发起第三次大改造运动,即继开国初期敌对阶级改造、共和10年落后阶级改造之后,对广大青少年进行的劳动思想改造。在这场规模空前的群众运动中,上千万年轻人响应号召,轰轰烈烈奔赴边远地区,屯垦戍边,造林卫疆,持续十年之久。而位于东北边疆青丘白水最深处的莫尼乌拉群山,也里古涅河畔,被杳无边际原始森林覆盖的芒干道,则是一批重点改造对象落户的地方。
  方思慎低声慢慢继续:“十五岁那年,养父临终前,忽然告诉我他不是我的父亲,要我到京城找一个叫做方笃之的人……”抬起头,“师兄,一个人的父母,真就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子女跟父母的关系,有时候,也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依高诚实的八卦脾气,不知有多少问题想问,却终究被“芒干道”三个字所代表的一切压下去了。只喃喃道:“原来如此……对不起,我明白了。”
  端着饭盆告辞的时候,高诚实万分诚恳神秘兮兮地对方思慎道:“小方,有件事,我猜你一定不知道:学籍处的‘何等师太’,据传乃咱们张春华教授多年‘红颜知己’。方笃之教授是你父亲,只怕三年前你报到头一天,他就晓得了……”

  第〇〇六章

  周六,方思慎照例早起,往国一高上课。
  他发现自己渐渐适应了学生与老师之间有规律的角色转换,并且似乎慢慢开始渴望这种转换。站在讲台上与坐在讲台下,感觉是截然不同的,相应的连带整个人气势气场也完全不一样。要知道,当你脚踏讲台背靠黑板,面向学生说话时,便不得不竭尽全力把自己武装起来。这种武装,涉及外貌形象语言动作知识学问道德品质从里到外多层次全方位,如履薄冰。也正因为如此,这份临时教职令方思慎于颓靡中振作精神,全神贯注。
  他跟高诚实一锅泡面吃出感情,说了不少真心实话,还一时冲动吐露出个人隐私,第二天睡醒就后悔了。然而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徒留遗恨,又忍不住去想父亲在“金帛”工程教授餐会上的言行,心中混乱且郁闷。郁闷到星期三,突然想起还没备课,一头扎进图书馆,又忙着上网搜索资料做演示图,那些胡思乱想自然烟消云散。到了周六早上,收拾停当,抖擞精神,背上帆布包,架起平光镜,授课去也。
  名单上“洪鑫垚”三个臃肿大字扑面而来,不由得先往教室后排看了看,果然没来。正准备从头开始点名,两个女生表情郑重地站到讲台前,小声开口:“方老师。”
  “什么事?”
  其中一个略加犹豫,道:“方老师,我们是来跟您说再见的。我俩瞒着爸妈选了文科,他们知道了,非要我们改理科……”
  方思慎愣住了,下意识应道:“是么……”
  “我们都很喜欢这门课,可是,我妈特地来学校找老师,从今天开始,我俩改上实验物理。以后……再也不能听您讲《太史公书》了。”
  方思慎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道:“不能和父母再商量商量吗?”
  女孩们摇摇头,红着眼眶跟他道别。
  方老师怅然若失,目送两个女生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只听前排的学生议论:“要不是我数学实在太烂,我爸也不许我学文。”“我也是哎。我爸就是文科生,我妈说他做了一辈子万金油,一生气就骂我没出息,走我爸的老路,唉。”小男生故作老成,摊开双手深深叹了口气。
  下课铃刚响过,教务处刘老师就来了,进门先扫视一圈:“洪鑫垚又没来?”
  看他转身要出去找人,方思慎忙问:“有两个学生说转理科了,跟您核实一下。”
  刘老师看一眼名单:“没错,是她俩。”方思慎还想说什么,对方挥挥手:“每年到了高三最后一学期都还有临时变主意非要换文理的,没什么。”匆匆走了。
  结果,直到上午的课全部结束,洪鑫垚也没露面。
  方思慎作为外聘任课教师,只管考勤,并不管“抓考勤”,倒不用担责任。不过由该生这般表现,兼之上次的短暂露面印象,庶几可以想见是何等人物,接下来的分组研修和个人论文,只怕届时想手下留情亦无从留起。方思慎轻叹一口气,麻烦。
  学生们正收拾东西往外走,抬头问了声:“哪位同学和洪鑫垚同学比较熟?”
  梁若谷正走到讲台前,停下:“方老师,那个二世祖,花他爸钱来买毕业证的,您就别管了,浪费时间。”
  几个学生撇着嘴帮腔:“就是,老师,您不知道吧?他转来才仨星期,迟到、旷课、不交作业、不做值日、还动手打人,表现特差!动不动就跟人显摆他的‘兰蒂’最新款,整个一暴发户。”
  梁若谷待同学们说完,照例很有礼貌地点点头:“老师再见。”
  方思慎呆在讲台上。半晌,摇摇头:后生可畏。
  下午坐在宿舍翻看学生交上来的自愿分组名单和选题方向,小孩们不知天高地厚地胡扯瞎掰,颇多胡闹,亦不乏奇趣。唯独那个立志研究宫刑的叫做史同的男孩,为他吆喝呐喊的一大群,动真格的时候一个愿意搭档的都没有。
  《大夏宫刑滥觞考论》——“觞”字右上角缺了两笔。如此雄浑霸气的论文题目下面,有五个斩钉截铁的大字:“研究者:史同”。怎么看怎么喜感,方思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周日在图书馆。周一、周二、周三都在图书馆。周四接到院办电话,通知他去填表。多问一句“什么表”,对方已经“啪”一声挂了电话。
  国学院院办和京师大学其他各院行政部门一样,总有某位副院长夫人、主任夫人在职,为人率真,不假辞色。偶有学生办事,若表现笨拙木讷,动辄呵斥乃至咆哮。故国学院所有行政部门的女士被统称为师太,即“失态”之谓也。例如学籍处的“何等师太”,党务办的“好不师太”,外事处的“如此师太”,综合处的“自觉师太”,院办的“莫非师太”等等。
  方思慎看看表,十一点差五分,立刻往外跑,怕去迟了挨训,更怕师太们没耐心多等,直接端饭盆上了食堂。
  赶到院办,果然是莫非师太经手,斜眼看他:“你就是方思慎?”
  “我是方思慎。”
  端详片刻,冷着脸训斥:“好好的学不用心上,瞎折腾!”扔过来一堆表格,“把个人信息填上,所有的方框都勾‘是’,最后签字写日期。”
  方思慎拿起那叠表格翻翻,不下十来张:《博士生更换导师申请表》、《博士生更换导师初审表》、《博士生更换导师复审表》、《博士生更换导师审批表》、《博士生转换研究方向申请表》、《博士生转换选题项目初审表》、《博士生转换选题项目复审表》、《博士生转换选题项目审批表》……
  反正看不明白,干脆不看了,遵照师太吩咐挨个划勾签名,一边小心翼翼问:“不知道院里给我安排的新导师是哪位教授?”
  “你个博士不识字啊?自己看!”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这般抢白,方思慎还是臊红了脸,低头一页页一行行飞快扫视,终于在《博士生更换导师审批表》中间一栏找到姓名:华鼎松。
  心中一惊。怎么也猜不到院里竟会把自己分给这位华教授。
  抬头看看莫非师太莫测高深阴沉如水的脸,再不敢多问,乖乖将一叠子官方表格递交回去。
  从院办出来,顺路往食堂吃饭,凑巧碰见高诚实,于是被招呼过去一起坐。
  “高师兄。”
  “嗯?”
  “对不起,凌师兄。”
  高诚实大为满意,嘴里塞满拉条子,唏哩呼噜红油四溅:“下次,下次叫子虚兄,记住啊!”
  拉了几句家常,高诚实的表现直爽热忱却拿捏有度,好似上次听到的八卦完全没放在心上。方思慎惦记着换导师的事,心中忐忑,想来想去,也只有面前这位可以请教,忍不住直言咨询。
  “咦!把你分给了华大鼎?这可真是出人意料,福祸难知啊。”
  “我听说……华教授已经生病很久了。”
  “没错。华大鼎虽然文史大拿,不过是个病秧子,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八个月住在疗养院里,本科大课都是研究生在替他上,好像已经连着几年没招博士了。”
  华鼎松是京师大学国学院的名人,学术上成就斐然,于某些古文字专门史领域更是独步一时。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像方思慎这样的新进后辈,连面都没见过。
  方思慎低头嚼着饭菜,默默消化高诚实的话。按说更换导师的审批既已通过,理当执弟子之礼,上门请安问候,正式参拜师门才对。可是这位华教授如此遥远而特别,想上门亦不得而入。他直觉这个诡异的机会与父亲背后斡旋有关,潜意识里便十分矛盾。一面隐隐排斥,一面暗暗较劲,打算吸取与前任导师相处的经验教训,力求有所改观。
  抬起头:“凌师兄。”见高诚实咬着一排红油拉条子冲他眨眼,有若美髯关公,不由得笑了:“子虚兄,你知不知道……华教授住哪里?”
  高诚实被他一声“子虚兄”叫出满身仙风道骨,掐指算道:“以华大鼎的名声,应当住小白楼才对,具体门牌不清楚。不过他十有八九在外头疗养,多半不在家。回头我替你问问看。”
  “谢谢师兄。”
  “小事一桩,谢什么。”高诚实端起碗把红通通的辣汤一口喝光,盯着方思慎不动。在他玲珑剔透的双眼里,对面这位满脸都写着“呆”字。稍微犹豫,还是没抵住良心的召唤,放低声音,慢慢道:“小方啊,照我看,院里把你扔给华大鼎,怕是却不过你老爸的面子。这有了面子的事,难免丢了里子,你以后恐怕只能靠自己了。凡事自己想着,主动些,混毕业肯定是没问题的,导师指导这块儿……”
  一个病秧子著名教授,充其量当个挂名导师。高诚实猛地想起方思慎家门,暗笑自己杞人忧天,住了嘴。对面这位天分既高,兼有家学渊源,实在犯不上多管闲事。
  “师兄,谢谢你。”方思慎真心实意表示感激。
  “不客气不客气。”高诚实眨眨眼,看见对方满脸“呆”字闪闪发光。
  又到周六。
  日子不知不觉进入十月,风中已有秋凉之意。
  翻找长袖上衣的时候,方思慎发了一会儿呆。满箱子衣服多数是父亲从前买的,睹物思人,害得他分神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回家这个高难度问题。方笃之教授注重形象,品味高雅,实力雄厚,给儿子采购衣物无一不是精品。方思慎马虎随意,从来买什么穿什么。离家住校,自己基本没添过装备。亏得名牌货质量好,几年穿下来,旧是旧些,倒也不显得太过寒酸。
  早上忙乱,想家的愁绪很快消散。最近中央国史文献馆有个古籍展览,打算上完课过去看看。文献馆位于甜水坊西三道,从国一高过去,正好顺路。
  课上到一大半,后门被人悄悄推开了。刘老师探头示下意,将身后的洪鑫垚推进教室。方思慎看见门外还有一个人影,竟似教务主任亲自上阵押送。门又被悄悄带上,洪鑫垚一屁股坐下,趴桌上睡觉,倒也没再故意弄出什么响动。后排几个学生虽然看见了,冲这架势,都没敢探听议论。以致最后下课时,方老师向着教室后方说:“洪鑫垚同学,请你留一下”,许多学生大吃一惊,纷纷往后瞧去。
  “干嘛?”
  半个多小时就下课了,洪鑫垚这一觉睡得很不过瘾,再加上最近心情一直不爽,故而语气颇为不善。倒是个把月京城生活没白过,“干嘛”两个字带着地道京腔,一个往下挫一个向上挑,把那股傲慢不屑味道传达得神韵十足。
  方思慎拿着考勤表走到他面前,和颜悦色:“洪鑫垚同学,根据学校规定,选修课一学期累计缺勤超过30%,则视为未完成,自动取消考评资格。从第一次课到现在,你已经累计缺课10节,我想需要提醒……”
  “碰!”后门猛地撞上门框又弹回来,墙皮灰震得直迷人眼。方思慎连退两步,定神看时,洪鑫垚早已没了人影。
  有点生气。可是面对这种问题学生,方老师自认黔驴技穷,看看考勤表,心说你下次若还不来,以后干脆都不必来了,转身回讲台收拾东西。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梁若谷拖长调子念完,冲方思慎挥手:“老师再见!”
  方思慎感觉十分无力。问题学生固然没辙,好学生又怎样?赶上看老师笑话的时候,他们都是一样一样的啊。
  从国一高后门拐出去,有一条“7”字形胡同,恰好通往甜水坊三道街。高校联考前夕,方思慎偶尔跟着胡以心走过一趟,此后便常常利用中午的空档,从这条捷径插出去,横穿甜水坊,折上永昌大街,瞻仰禁宫外墙以及启天门、承天门这些古建筑。故地重游,虽然多年没走过,胡同深处大体格局却没什么变化。
  方思慎走到“7”字拐弯处,往前行了不过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喊:“方老师!”停下来回身看时,原来拐角处往里延伸出一小段,形成短短一截死胡同。尽头有棵歪脖柳树,两侧码着附近人家的废旧建材,拥挤脏乱,不留神根本看不出来。几个国一高的学生正围在那柳树下,声音就是从人堆里传出来的。
  扫视一眼,没看到熟悉的身影,何况自己本算不上正而八经的老师,谁会这么殷勤打招呼?听错了吧……正疑惑间,那个声音又传出来:“方老师!方老师!”一个学生被围在当中,正从树枝底下伸出胳膊冲自己热烈挥舞。仔细辨认,竟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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