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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庸风雅录-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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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笃之拍拍洪少爷的肩:“回来了就好。你是懂事的好孩子,又救了小思一回,叔叔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
洪鑫垚看看他脸色,不知道他父子之间又出了什么问题,弄得方思慎要独自不远千里偷偷跑到芒干道去祭拜养父生母。小心试探道:“那……您也别怪我哥……”
方笃之苦笑:“我怪他?我怎么敢怪他?你不知道,这年前刚病过一次,除夕才从医院回的家。他跟我说去南边玩,我想着出门散散心也好,再说南边暖和,对身体也好。谁料得到,他主意就能这么大,一个人回了芒干道!”
洪鑫垚想起方思慎年前两天没消息,原来竟是生病了,还诳自己说手机没电。这么个从不撒谎的人,冷不丁说几句假话,特别具有蒙骗效果,而且专杀熟不杀生,越亲近越灵验。在心里做个标记:以后要多提防着点儿。
方院长对于自己撇下儿子跑去云雾温泉拉关系,以致出了这样的岔子,心中端的是后悔莫及。而方思慎为什么毫无端倪突然跑回青丘白水去,他从得到消息起就一直在揣摩,始终想不出究竟原因何在。只记得出发前那几天自己十分忙碌,因为儿子就在身边,反而忽略了他的状态,没能注意到任何异常。
现在反省,年前那场病来得未免突然。烧得稀里糊涂,除了叫爸爸,还会叫妈妈。这么多年了,真是头一遭……到底受了什么触动,居然让他如此思念母亲?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对洪鑫垚说。想着孩子大了,好不容易有了交心的朋友,也许很多话不愿意跟父亲讲,跟朋友反而来得更坦率。索性一副自己人姿态,拉着洪大少诉起苦来。
“你说他怕我生气,他几时真怕我生气?哪回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尧,你是小思的救命恩人,叔叔不拿你当外人,你认识他也有年头了,还不知道他那个脾气?当年大四毕业,非不肯进人文学院,多说两句,就跟我闹离家出走。公共汽车十分钟哪!他硬是三年半没进过家门!……”
方笃之是做戏的高手,入戏入得飞快,加上这些年他自己刻意淡化某些片段,说得就跟真的一样,好像当初导致父子冷战三年多的导火索,纯粹来自对方思慎学业规划的分歧。
“跟了个虚伪无能的导师,认了个禽兽不如的师兄,挨了刀子躺在医院里,要不是你,命都可能没了,他还不肯跟我说实话……那刀子捅在他身上,跟捅在我身上有什么区别?有他这么往自己父亲心头戳洞的儿子么……”
洪大少点头:是没区别,戳心,真他妈戳心。
“为了个愣头愣脑居心不良的洋鬼子,叫什么来着?”
洪鑫垚心中一跳:“叫卫德礼。”
“没错,就是那个卫德礼,从来不跟我说软话的硬气儿子,居然求我去救人!你知道我有多寒心吗?”
洪鑫垚连连点头:寒心,这事确实寒心,太他妈寒心了。
“他导师华大鼎生病,他鞍前马后地伺候,比人亲孙子还亲。他爸爸我住院,整整三个月哪,没等着他哪怕一个字!养儿子养到这份上,我……”
这件事洪鑫垚却是知道的,前因后果从头到尾知道得清清楚楚。
开口道:“方叔叔,我年纪小不懂事,说得不对您别计较。这事儿,我得替我哥说句公道话。他绝对不可能不关心您,他那是不知道。自从知道了,可真是想尽办法抽出时间到医院来陪您。别说我,我们课题组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得明明白白,天天的不管早晚,手头事情一放就往医院赶。至于之前他为什么不知道……”洪鑫垚停一停,“按说我是晚辈,这事儿没我说话的份……”
方笃之要的就是这个,立刻表示鼓励:“是不是你哥跟你说了什么?”
“上学期开学没多久,我看他老也不回家,人也没精打采的。好几次从外边回学校,都半夜了还看见他在操场跑步——一跑二十圈,那哪是跑步,整个就是跑郁闷。问了两回,他说跟您吵架了。”
自从高诚实失去就近监视的职能,方笃之已经很久没有从第三方嘴里听到关于儿子的信息了。略微有些着急紧张,问:“他还说什么?”
“他说……”洪鑫垚小心地斟酌着措辞。他的目的很明确,务必抓住每一个机会,在对方心中合情合理地强化方思慎与自己的关系。
“他说,关系再亲近的人,想法也可能很不同……因为感情的缘故,双方都迁就退让,但并不代表那些不同就会消失,反而可能积累到极限,结果更糟糕。可是反过来想,双方的差别再大,矛盾再多,感情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一笔勾销。这样一来,夹在中间的人,怎么可能不痛苦?”
洪鑫垚在迫不得已的思考转述中,忽然对方思慎当日那番话有了更加透彻的体悟。语速越来越慢,心底却仿佛陡然一阵狂风,掀起浩荡波澜。
“我觉着……他那时候真是非常难过。如果不是亲近的人,想法同不同的,有什么关系?谁鸟他?认识这么久,我看我哥什么时候说话做事,都头头是道的。大概,他就是那种特别有计划,有目标,还特别有毅力的人。可是,因为您的缘故,他会在自己最坚持的事情上犹豫,为难,痛苦。所以,方叔叔,我觉得我哥这人吧,他不是不在乎,恰恰相反,是太在乎。他在乎自己的原则,又在乎感情,哪一头都放不下。”
洪鑫垚偏过头,不去看方笃之的眼睛:“他大概,特别特别希望得到亲近的人,也就是方叔叔您的理解,我说的是打心眼儿里的那种理解。”
方笃之许久没有说话。
最终长叹一声:“小尧,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你方叔叔我白长这么些岁数,竟还不如你看得明白。”
洪大少憨憨地笑:“不是有句话叫那什么来着,爱得深,批得狠?”
方笃之也笑了:“爱之深,责之切。”
“对,就这么回事。您看您多有涵养,除了我哥,还有谁能让您起急?”
“哈哈……”方笃之大笑。过了一会儿,道,“你倒是很了解小思。”
“他是我的救星跟榜样嘛。我高二转学到这边,人生地不熟,学校里一个正眼瞧我的都没有,只有他啊,一个选修课临时老师,牛逼哄哄地教训我。”
方笃之笑问:“所以你就把他记恨上了?”
“那还用说?不打不成交嘛。后来老师同学都知道我家里什么情况,又都假模假式地拍马屁,就他真心为我好,逼我学习,带我买书,给我讲题,教我背单词,连说脏话都管——可从来没有一句虚的。我觉得吧,有缘认识他,是我转到京城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洪大少眨眨眼睛,极其严肃地望着方笃之:“方叔叔,您也知道,我家里一堆姐姐。在我心里头,真的拿方思慎当亲哥哥一样看重,绝不掺半点水分。”
第〇七一章
“爸爸。”
“什么事?”方笃之嘴上问着,头却没有抬,把保温桶里的杏仁猪肺汤小心倒在碗中。
平时饭在医院吃,因为嫌弃不够营养或不够美味,方笃之每天都争取回家煲点汤熬点粥带过来。被洪大少撞见两次,说方叔叔这样实在太辛苦,上赶着将这活儿揽到自己身上,叫“容心小筑”的御厨亲自操刀准备,有时候他自己带过来,有时候让跟方思慎相熟的小赵送过来。马上就要开学,方院长越来越忙,再加上御厨手艺确实非同一般,一来二去,倒成了每日惯例。
对了,“容心小筑”,黄帕斜街十三号四合院雅称是也。
“上次跟您说的连叔的事……”
除了没交代跑回芒干道的真正缘由,其余经过方思慎都跟方笃之招了。自己遭罪的部分三言两语说过,与连富海洪鑫垚相关的内容反而说得详尽细致。潜意识里,他希望方笃之承这两个人的情。再往深了说,是真的拿对方当父亲,拿自己当儿子,才有资格如此期待与要求。这一趟寻根遇祸,有关身世的纠结可说彻底放下。唯一犹豫的,只剩下到底要不要跟方笃之坦白,以及怎样坦白。
病中得闲,他把父子共处十三年来的往事一一审视,也猜不透方笃之心里到底明了几分。究竟是怀疑,还是确信?或者说,他更愿意让这个孩子见证彼此忠贞,熔铸双方心血;还是更希望他继承爱人血脉,寄托一往情深?这种自虐式的回忆推敲让方思慎看起来沉默又憔悴,而实际上,精神和感情却在不断贴近父亲。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无论如何,方笃之是真正拿出全副心力去对待何慎思交给自己的孩子:一面在虚实远近间苦苦挣扎,一面竭尽所能地抚养他、教导他、照顾他、爱护他……。
视如己出,都太过轻浅。看看妹妹的待遇,己出也不过如此。有情无情之间,多么残酷。但……方思慎想: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吧。从今往后,还跟从前一样,他就是亲生父亲。与过去不同的是,自己更加清楚父子情义的位置和分量。
方笃之把碗送到儿子面前,勺子筷子都递到手里。方思慎刚醒来那两天,虽然吊着点滴不方便,吃饭的力气总还是有的。却敌不过那双饱含了紧张担忧,甚至有些凄凉的眼睛,由着做父亲的一口一口喂到嘴里。每多咽下一口,便多一分内疚。在方笃之跟前做了这许多年儿子,竟然等到这一刻,才真正有些乖顺驯服听话模样。
许久没得到回复,方思慎又问一次:“爸爸,连叔的事……”
方笃之暗暗叹气,实在忍不住了,压着脾气淡淡道:“小思,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跟爸爸说?”
方思慎静坐片刻,抬起头:“有的。爸爸,我有很多话想跟您说。”
方笃之不禁又惊又喜,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目不转睛望着儿子。
“等回家,回家慢慢跟您说……我不喜欢医院。”方思慎一清醒,就要求换普通病房,被驳回。得到的解释是正月里大人物都回家过年去了,套间过剩打折。退烧后要求出院,再次被驳回,非得遵医嘱住满了不可。
比如这会儿,方笃之见儿子又提要出院,硬板起脸:“大夫说了,最少住两周。你真是不喜欢医院,往后就别这么冒失冲动,凡事跟我打个商量,平时对自己身体多上点心,别连累你爸这把年纪还成天替你操心费力,你自己说,我这一个年过得多出多少白头发?哪一根不是为你添的……”
方思慎垂下头:“爸您别说了。我知道,我会记住。”
父子两个相处,做儿子的历来针锋相对的时候多,阳奉阴违的时候也不少。这般满怀愧疚真心认错,当真凤毛麟角。本来就瘦了一大圈,头发又有些长,衬得下巴颏越发尖削。那前所未有的低头服软乖乖挨训模样,与方笃之记忆中另一个人的某些时刻如此神似。本想趁此机会说几句重话,叫这胆大妄为的小子铭记教训,这下怎么也出不了口。
柔声道:“别呆着了,趁热喝。”等方思慎喝完一碗汤,才回答之前的问题,“连富海那你不用担心。这事很简单,既然你安全离开,他就不会有危险。现在怕的,不是人不放过他,而是他再去惹人。”
见儿子抬头看自己,慢慢把话讲得更透彻些:“你是洪家小少爷带出来的,他们绝不敢再轻举妄动,把连富海怎么样。洪歆尧说请他姐夫帮忙调查,能查到什么地步,后续有什么举措,你可以直接问他。爸爸也联系了几个辽州伍盟的朋友,不过……”
方笃之停下来,似乎在考虑什么方式表达更好,最后问儿子:“小思,照你的想法,这件事应该怎么解决?”
方思慎没料到父亲这么问,想一想,道:“最理想的方式,是遵循法律程序起诉。”
方笃之点头:“我咨询过,如果以你的名义起诉,最多判定为情节严重的非法拘禁,最高判刑三年。地方官员完全可以把整件事解释为普通抢劫案件,让抓人打人的两个混混出来顶罪,自己推脱得干干净净。”
方思慎一早知道这事不容易,故而他的心理底线就是连富海的安全,其他都没来得及多想。但父亲两句话赤&裸裸概括出结局,顿时无法接受:“爸爸,怎么能这样?!”
方笃之望着他:“你想想,怎么不能这样?”
见儿子半天不说话,轻拍他手背:“这种程度的案件,没可能申请异地审判,里里外外都是他们的人,最后必定就是找出那俩混混收进监狱了事。要想挖出幕后指使,除非……做成惊动上头的大案。”
方思慎闻言一惊。
“那样的话,不仅连富海要接受调查,还要争取其他当事人的支持。所谓欲加罪易,证清白难,连富海身上一堆历史遗留问题,太容易授人以柄,遭人攻讦。而其他人肯不肯站出来说实话,谁也没有把握。所以,事情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鞭长莫及,难以预料。”
“原本这种事,从来都是自上而下,易如反掌,自下而上,难如登天。”方笃之微微皱眉,“小思,爸爸怎么舍得让你白白受委屈?只是,眼下时机不大好,自上而下,恐怕根本没法操作……‘棚区改造’,是本届政务府针对底层推行的一项最重要的惠民善政。你也知道,今年是本届政务府执政最后一年,正赶上元首为连任造势的关键时期,若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方思慎听懂了,这个时候,绝不允许爆出棚区改造项目贪污丑闻。
“没办法,也只好先放一放,等爸爸确定去学政署做事,过了明年年初政务府改选,再回头来算这笔账,也不迟……”
这一句比前面所有内容加起来都叫方思慎更加胆战心惊,立刻激起强烈反应,几乎语无伦次:“爸爸!我这不算什么委屈,只要您说连叔安全无事,别的都不重要。您说的那些我都明白,但不管结果如何,我愿意遵循法律程序起诉。坏人少一个是一个,就算判定为普通抢劫案,至少也能抓走两个坏人。我可以坚持上诉,也许什么时候政治风向变化,会有不同的结果也说不定,对不对?”
“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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