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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狐千窟-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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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许多年,早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饶浦粟这么多年干出这么多荒唐的事,也少有事能把他气成这样,一句话都不想再说,手指紧攥着的圣旨帛边都卷了。
  此番先是夙朝对陵苑不利,又咄咄逼人派来大军镇压,陵苑亡国只在旦夕之间,稍有不慎云霁就是前车之鉴!如此生死存亡关头宿昔焉能不急,带领兵马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三十多场,身上的血就没有完全洗干净的时候,一个多月瘦了十斤,好容易打退了夙兵,入夙都面见夙慕,总该扬眉吐气,逼着夙皇低一个头了罢,谁想得到浦粟这样怯弱,这样糊涂,手里握着先机却不知道运用,签了这么一份糊涂的和契!
  他面上神色半点未变,只端正的跪坐在那里,膝下垫着蜀绣鹅羽垫子,衬着身上的松石绿长袍,神色有一点倦怠,却被很好的掩饰住了,目光凌厉,似乎这份圣旨没有让他动摇半分,内侍偷偷打量了半响也没有看出所以然,只讪讪道:“就是真有不如意的地方,郡王也无须愤懑,这只是初拟好的条约,正式的旨意,陛下与国君还在商议呢。”
  宿昔闻言面上一动未动,目光在合约上慢慢游走过去,契里一字未提浦粟遭夙皇迫害,只写着夙朝与陵苑恢复邦交,结为秦晋之好,二十年内互不进犯,诸如此类的字眼,内侍看他看得专注,忍不住小声道:“郡王?”
  “不知国君与夙皇商议如何了。”宿昔说着收回视线,只用眼角余光瞥了内侍一眼,那眼仁是稀少的琥珀色,十分明艳逼人,眼神却极凌厉,仿佛把明媚的日光凝成刀剑,内侍被骇了一跳,喏喏道:“正在内殿详谈,郡王再耐心等等罢。”
  “谈什么?”宿昔问了一句,也不知是问内侍还是自己,按浦粟的性子,他又能谈什么呢,大约被夙慕三言两语哄得沾沾自喜,此时此刻,正在红袖添香,暖风熏笼罢。
  当初谋得虎符,又亲眼见过迟誉训出来的兵马,他要一举攻入夙朝,浦粟怯弱,执意不肯,定要亲自前去夙朝与夙皇和谈,结果进了皇宫差点没出来,夙慕一开始就存了亡陵苑的心思,派人一路追杀,几十万大军压境,好容易打了胜仗,可借机会从夙朝谋得领土物资,万般好处了,他却还是怯弱得不敢多言,竟然只签了这份互不进犯的和契,不敢再前进一步。
  他越想,心里便越酸楚,当日在战场大施招魂云,这诡术向来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也不知多少陵苑精兵折在里头,若知道了国君今日的所作所为,还不知要伤心到什么境地……
  不,不是如今,浦粟一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他抓紧圣旨的边缘,闭上眼睛,自己没有察觉,然而脸上已经现出了倦色,就在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叹息道:“这样的王朝,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
  宿昔猛地张开眼,却不回头,心口被动作牵扯,阵阵刺痛难忍,那是还未愈合的剑伤,连日赶路未曾好好休养,只怕比前些日子更要严重了。
  “国君还年轻,不懂事。”他听到自己轻声道。
  迟誉却不再多话,问:“你的伤如何。”
  宿昔一言不发。
  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从内殿走出几位耄耋老者,手里捧着明黄圣旨,识得那都是多朝的老臣,身份格外贵重,知道这就是要来宣读两国和契了,忙起身迎上去。
  宿昔却没想到,听到和契内容那一瞬,自己竟然会震惊到失言的地步,不仅仅是震惊,不仅仅是茫然失措,在那字里行间,他竟然隐隐品出了不详的意味。
  保留世代陵苑国君王位,然陵苑自此臣服于夙,割边境十三城与夙朝,每年赋税上贡,作为条件交换,夙朝退兵不再进犯陵苑,两国永结秦晋。
  这圣旨是什么意思?陵苑割十三城与夙,臣服夙朝,这简直、简直是正大光明昭告天下,自此以后,陵苑就正式成为夙朝的附属国了!
  迟誉来不及去扶,就见宿昔一个站立不稳,趔趄着倒退了半步。
  他觉得自己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么惶恐,这么无措过。
  母亲是陵苑嫡出公主,父亲是大将独子,领郡王衔,只有他与宿渫两个嫡子,前任国君是他舅父,现任国君就是他表兄!自小养在师傅膝下,虽然吃过许多苦,却从未受过半分委屈,后来回宫任为太子暗卫,为太子铲除异己,将他拱上王位,再后来谋定边城叛乱,收复纭丹,叛军那样猖獗,纭丹那样兵强马壮,盛气凌人,他虽然怕过,瑟缩过,却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觉得全身的血都是冷的,寒意彻骨。
  浦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知道自己签署的和契,是什么意思吗?
  这份昭告天下的条约,对陵苑,对他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宿昔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去了,坐在榻边,思绪纷飞间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影,那样熟悉亲切,他眼睁睁看着浦粟向自己靠近,开口想说话,却发现连声音都哑了,无力道:“今日条约……可是…你的意思?”
  浦粟把手里捧着的酒盏放到小几上,轻轻阖首:“喝点东西罢。”
  “为何要这样?”宿昔怒极反笑:“此次陵苑大败夙朝,是我们占了先机,你为何签那份契约,你可知它意味着什么?对夙朝俯首称臣,年年上贡,年年赋税,这样的东西你怎么敢签?你不怕你的父王,你的姑母,你的祖父从地下爬出来找你这个不肖子孙算账吗?!”
  他一把把圣旨摔到浦粟面前,浦粟也不伸手去接,任其慢悠悠的飘落到地面,轻声道:“就算如今陵苑占上风,但夙朝兵马强壮,打下去的话,陵苑赢不了——”
  “兵马富强如何,我已经诛灭夙朝六十万兵马!”宿昔怒不可遏,斥责道:“国君总是这样怯弱,目光短浅,只要我们继续攻打,就是打进夙朝皇都也不是问题,你竟然在这个时候签订这样屈辱的契约,让陵苑成为夙朝附属,割地赋税,陵苑人少地广,不堪重税,若如条约所言年年上贡,不过五十年举国上下就会成为一具空壳,到时莫说夙朝,随便一个国家都能不费一兵一马拿下,到时你还做什么国君,坐拥什么江山,陵苑延绵上千年,你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陵苑百姓!”
  重伤的心口剧烈疼痛,他捂住胸口,平复呼吸,观浦粟脸色,又放缓声音道:“这份和契还未正式签定,你马上回去修改,现下看这份和契,不过割地赔款,就能让夙朝退兵,五十年不犯陵苑,然而陵苑根本不堪每年缴纳重税,等它成为一具空壳,夙朝要再夺下陵苑江山,不需要一兵一卒——”
  “你总是在为陵苑考虑,何时为我考虑过,夙皇若执意进攻,陵苑随时可能亡国,我也随时可能死去,不如签下和契,起码成为陵苑的附属国,还能安安稳稳做我的国君,至于我归天之后陵苑会被谁吞并,与我无关。”浦粟打断他的话,一字一句。
  “壮大陵苑是你的愿望,不是我的。”
  他的话轻缓而温和,不急不缓,然而却带走了宿昔面上最后一丝血色,他怔怔的盯着浦粟,仿佛这么多年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仿佛完全没有想到这番话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一样,刹那间整张脸都是灰白的,难以置信的颤着声音:
  “你说——什么?”
  “幼时我也曾想过,要壮大陵苑,复兴百年前的强国光彩,看着你攻下纭丹,将纭丹三千里土地纳入陵苑版图,看着陵苑一点点富强起来,我的心里也很激动,也很欣慰。”浦粟说着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两双琥珀色的眼眸笔直的对视,浦粟的眼睛很像他的姑母,宿昔的母亲,宿昔微微张口吸入一点冷气,听着他继续道:“可是后来不一样了,我们不能总是小时候的样子,十八,我们都要长大,长大了,会想到更多没想过的事……那时我入夙都,想与夙皇商谈,我见到夙朝的皇宫,那么富丽堂皇,奢侈而靡丽,夙皇端坐在华座之上,怀抱着世间最美的美人,手掌天下的权势与富贵,我惊呆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从来不知道皇帝原来应该是那样的,我……也想和他一样……”
  宿昔难以置信:“你做陵苑国君,又有哪日不是手掌大权享尽富贵,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还不够。”浦粟冷冷道,“我不满足,做皇帝,不是要看着百姓过得好,如果百姓过得好反而皇帝自己清苦,那么这个皇帝就是失败的,我想像夙皇一样,住在最富丽的宫殿,怀抱最心爱的美人,手握这世间所有的权势,所有人都匍匐在我脚下,没有一个人敢忤逆我的意思。”
  “如果陵苑富强,你早晚会拥有这一切——”
  “不可能。”浦粟打断他的话,他盯着宿昔,那目光甚至有一点莞尔的冷冽意味。
  “只要有一个人存在,我就永远不可能拥有想要的一切,我就是端坐在皇位上也不能坐的安心。”
  他话音刚落,宿昔脸色已经微妙的变了。
  “我想要富贵,但我更忌惮你。”
  浦粟说。
  “为何?”
  “从我登上帝位当日,父王就与我说过,日后要提防着你,切勿交心,日后我想着,也真是那么回事。”浦粟冷然,“你手掌兵权,整个陵苑都知道你灭纭丹平叛乱,尽得民心,你又是我堂弟,公主的嫡子,以你的出身与手里的兵权,要我的王位,简直易如反掌。”
  “我从未如此想过!”宿昔声色俱厉。
  “我怎么会对你……浦粟,你可还记得我们是十多年的兄弟?”
  “兄弟如何?”浦粟柔和的笑着,在酒盏里慢慢倒入清酒:“皇家权位,亲兄弟都难免阋墙,何况异父异母的堂兄弟?”
  “我为你鞍前马后多年,实在不知你疑我如此。”话已至此,多说亦无益了,宿昔吸了一口气,五指深深扣进袍角:“难道,你觉得,我对你的心真是假的?”
  “真真假假,我看不清,也不想看清。”浦粟道:“无论如何,你我兄弟君臣多年,我也不愿你面上难堪,定会保你一世荣光,你放心罢。”
  “放什么心?”宿昔心里一个咯噔,就见浦粟捧起酒盏,递到他面前。
  “登基当日,父王还与我说过,你可保陵苑国土安然,然决不可留,待我江山稳固,务必……将你毒杀。”
  宿昔如遭雷击,刹那间僵在那里,面色灰败,连一丁点儿活人的血色都没有了。
  “当年陵苑动乱,内有城主叛变,外有纭丹虎视眈眈,我非你不可……如今,陵苑已安然,你手握重兵,民心所归,我实在……留不得你了。”
  浦粟把酒盏塞到他手里:“别怪我,弟弟,不是做兄长的心狠,是你逼我太甚,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要杀我?”宿昔倏尔笑道,“要赐死我?”
  “你真的要杀了我,是真心的么?”
  虽然这么发问,宿昔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浦粟向来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这次签契或许是受了夙慕攒托,然而杀他之心,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昭然若揭了。
  他说宿涟手握兵权,尽得民心,战功赫赫,身份尊贵,不得不除,与当日先国君赐毒酒给他母亲时的措辞,一模一样。
  高处不胜寒,即使是多年交心的兄弟,也免不了走上这条路的……
  “是真心。”浦粟看着他:“但别怨我,你别怨我,是你逼我的,一直……都是你逼我……”
  “我何时逼过你?”
  “你是公主嫡子,陵苑郡王,处处辅佐与我,生性雷厉风行,为了壮兴陵苑,遇祖弑祖遇佛杀佛,你恨我懦弱,处处不满意,处处要训斥埋怨,连在朝臣面前也……一直不知道避讳……”浦粟闭上了眼睛,仿佛回想起了什么,脸色都灰败下来,“后来你立下战功,兼之身份贵重,那些老头子日日上表给我要求我封你为亲王,极尽恩赏,他们是后悔了吧,我这么怯弱无用,真不如当初择了你即位,连祖王后,有时字里行间,也透出懊悔之意……”
  “你说,是不是你逼我,是不是你功高欺主,要我不得不防?!”
  “我从未有过称帝之心。”宿昔不愿再看他,把脸转到一边。
  “可你已有称帝之能。”浦粟道,笑意冰冷,“我岂能毫无防范,眼睁睁看着你功高盖主,一步步欺在我头上?”
  “当年陵苑内忧外患,不得已留下了你,如今陵苑已平安,签订了和契,明日便歌舞升平安居乐业,如此,你也可放心了。”他说完最后一句,盯着宿昔手里的酒盏,缓缓道:“陵苑已经不需要你,我也不需要你,你是战神,神就应该活在世人尊崇的回忆里,不必落在尘世沾惹了自己身份,你喝了酒,去你该去之处罢。”
  “今日赐郡王宿涟毒酒,准其自行了断。”
  宿昔手上没有力气,险些跌了酒盏,但还是仰起头,把酒盏慢慢送到唇边,浦粟亲眼看着他喝下毒酒,忍不住哀泣道:“莫要怪我,你莫要怪我,夙朝那么强盛,夙皇那么心机深沉——”
  “十八,咱们争不过的……咱们争不过的呀!”
  宿昔把毒酒喝的一滴未剩,将空酒盏弃至脚边,就在此时殿外奔进一个娉婷的身影,直奔入大殿跪倒在他脚边:“王兄?——王兄!”
  来人却是宿湄。
  宿昔与她多年未见,如今做了太妃,少了豆蔻少女的轻灵,倒多了几分稳重端庄,此刻却伏在他脚边,哭得肝肠寸断。
  “王兄不可,请王兄保重身子,莫要再做糊涂事了……王兄……”
  她毕竟是先皇太妃,长年居于深宫,不过打发着漫长没有尽头的日子,早磨平了从前的姣好,眼泪花了她憔悴的脸,宿昔面无表情,只转而问浦粟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当日你入宫面见夙皇,险些被劫持,是不是那时,你就已经下定主意杀了我,才与他做戏?”
  “没错。”浦粟看也不看他,盯着自己的手:“我与夙皇商量好,他假意派人追杀我,你必会救我,带我回陵苑,之后他对陵苑宣战,我只要让你输了,借机入夙都向陵苑递投降状,他就可让我继续做个富贵清闲的陵苑国君,享一生荣华——”
  “所以你后来说军力匮乏,国库亏空,没有军粮,也是为了让我输给夙朝?”宿昔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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