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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此浮生是梦中-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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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城,是中原的门户。于这天下,如栋梁。
  
  栋梁一倒,天下倾颓。
  
  他应当死战,可以牺牲自己与士兵的性命,唯独不能降。
  
  他应当是无愧的。一个精忠报国的将军。自己在为之拼命的理由,也无关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荣光。
  
  他只是像个盾牌一般,戳在江山的门户,以血肉之躯保卫着身后的所有。
  
  可是他沉默着。他已经看了无数遍——有些百姓脸上染上了肃杀的神采,而更多的士兵脸上却已有倦容。
  
  他也已经听厌了。铁骑刀兵,马蹄声乱。
  
  护城的石具砸碎了攀援的敌军归家的梦,铁蒺藜刺破马掌,扬起哀鸣。
  
  然而他依旧是那个岿然屹立的将军。
  
  他的铁甲裹束着他的意志。勒直了身躯与脊梁。
  
  “传我号令。”子衿曾经多少次将这句话放在舌底。然而终究无力说清。
  
  向他冲过来的士兵哀哀地喊着。将军,降吧。我们已经撑不下去了。
  
  然后,被人架住,拖走。
  
  片刻,子衿的副将行至他身边,铠甲洒上了未干的血。刻满风霜染遍烽烟的一张脸,与任何一个普通军士都无不同。然而他知道,他的副 
 79、魂魄 。。。 
 
 
  将,一个才加冠的大孩子,用仅剩的右臂亲手杀掉了方才哀求投降的士兵。
  
  其实那个士兵他还记得。他初来彦城的那年,招兵买马,充实着人数少得可怜的军队。
  
  自朝廷与胡兵战败,这些疆土界线上的边城就成了中原的门户。这么多年来,受惯了洗劫的边关几乎都成空城。
  
  只有一些世代在此的百姓还顽强地,等待着朝廷的兵马到来。
  
  那个老母亲把她脸上还带着稚气、未满年岁的孩子推到将军的面前。两张脸都满怀希冀。
  
  不过数年,那孩子已经是个百夫长了。
  
  然而刚刚,他哀求着,降吧。
  
  子衿知道,他的母亲还在边城某一处柴扉后,为边关的将士们捣衣备炊。
  
  副将看着沉默的子衿。
  
  他知道将军是少见的江南的武人。也许将军以前在江南山水琵琶声中舞剑的风姿也如柳如鸿。然而在这样的边城,他眼中的水墨烟雨是致命的伤。
  
  崇尚武勇,论生论死,才是边关最适合的生存方式。
  
  副将指着远处的山岗。凌坟乱冢,纸钱散落。“我的父亲,”他指着一处坟岗,“他在那里。我的祖父,”他指着另一处,“他在那。我的曾祖,”他继续着,声音平静低沉,“他在长安的郊外,敌军入侵,可惜壮志未酬身已老。”
  
  “这一次守城战后,我会去祭奠他们。用敌人的血。或者,下一次,我也躺在那里了。”
  
  “可是我们还算幸运。世代为将,尸骨总有人收敛。”
  
  “我们盼着的只是保家卫国。将军,您这一让,一城的百姓得以保全。可是身后十六州的土地上恐怕要铺满白骨了!”
  
  子衿闭上眼,似是已闻到屠城时,刀砍火烧的味道,血与火。
  
  敌军在城外喊话。
  
  攻城的云梯,巨木,火石,混合着闷热窒息的空气。
  
  还有半个时辰。
  
  他烦躁地喘气。天色渐暗,残阳似血。
  
  他的手按着云纹,想起吴钩的剑——冷月之下,小院之中,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人间物类无可比。
  
  收剑回眸时,轻声一叹:子衿,还是个孩子呢。
  
  惊鸿一瞥,江山黯然。
  
  ——时间一刻刻消磨,敌人给的时限已近。
  
  子衿狠下心来部署完毕,又一次站在高城之上,看着脚下的大地。
  
  一地黄沙,掩尽风流。
  
  他想,他只是个凡人,江南的凡人。
  
  风沙磨去了眉目如画,干涸了水衫清泪,他却终究抹不去江南的柔软。
  
  伴着江南的三月烟雨,渗进骨血,一生未央。
  
  如今支撑着他的,只是很久以前,被江南烟雨全数埋葬的信仰。
  
  —— 
 79、魂魄 。。。 
 
 
  家国天下。家国天下啊!
  
  他叹了口气。郁结于心的十年,只觉荒唐。
  
  他忽然开始想念江南的水。穿过纷飞战火,向中原大地的东南眺望。
  
  只是——
  
  不能退。
  
  子衿看着脚下无数士兵。胡人们如同蝼蚁一般涌上,喊杀声震耳欲聋。他轻轻闭上眼晴,如同魂魄离体一般,脑中空白一片。
  
  江南,江南。
  
  那片烟雨轻雾春柳画船的地方。父母的脸,妹妹的红衣,如同青烟般散去。只剩那个已经空无一人而花枝藤叶依旧繁盛的小院。那个人,没有了右臂,空荡荡的袖摆。
  
  那个人,他和他走在江南的石板路上,不管他人的眼光。
  
  他们放走的花灯上烛焰忽然熄灭;他对他说,他要成为状元,他要与他同饮一杯状元红。
  
  他为他来了西北,为他击退胡兵,他病重之时,他走到半路,却因一纸公文又回转马头。
  
  他站在他的墓前,他为他系上的红线,他们卧在榻上,夜半低语。
  
  他的手绕过他的银发,他为他用一只手臂爬上古木,红线结发。
  
  聚少离多,当真是生死茫茫。
  
  浮生似梦似戏,身在其中,无处可避。
  
  子衿解开身上的披风——那是初来边关之时庄泽交给他御寒的东西。
  
  他仔细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将披风折好,交予身边的桂岩:“将它好好保管着,若是我死了,还有全尸,你记得把这披风和我一起葬了。”
  
  子衿想了想,又说道:“算了吧,这里也没有棺木。不如烧了,记得把我送回江南。”
  
  “江南?”
  
  “江南,云阳。我曾与你说起过的,我家乡那边。”
  
  “葬在何处?”
  
  “去找……吴钩的墓。找得到便……合葬。找不到,便沿江散了。其它,随缘吧。”
  
  桂岩还要再说些什么,子衿道:“你不会武,与百姓一同退到平成。若是这场战败了,朝廷必然会与胡人和谈。到时一两年内边关再无战事,你自可到中原去一趟。”
  
  “是。”
  
  “去罢。”
  
  “……将军,保重。”
  
  子衿没再答话。城下的士兵们肃穆地站立,不知是谁带头高声唱起《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矛戈,与子同仇!”
  
  到处都是血的红色,甚至浸染了白色的纱布;留下的百姓们同样抓紧了棍棒短刀,嘶吼着如同誓约一般的歌。
  
  子衿在遍地响起的战歌中看向城下,问身边的士兵们:“火药都已经备好了?”
  
  “是!”
  
  他下了城来,对着剩下的士兵们大吼道:“将士们,如今该是去杀敌报国的时候了!胡兵将要侵犯我们的疆土 
 79、魂魄 。。。 
 
 
  ,伤害我们的父母妻儿!举起你们手中的兵器,杀——!”
  
  将士们大吼着:“杀!”
  
  城门打开,子衿与将士们迎着胡兵铁骑冲出城去。
  
  血,漫天的血与刀光,云纹上已经满是缺口。
  
  子衿看着迎面砍来的弯刀,又一次举起已经发麻的手臂。
  
  云纹倏然折断,子衿轻笑着闭上眼睛,拍了拍也已老去的穆的背。
  
  ——他只为不负一人,才不敢负天下。
  
  只是——倘若这世上真有魂魄轮回! 

作者有话要说:呃,这一章为什么长这么多……是因为中间包括了第一章,就是开头那一幕。这是早就打算好的啦,用第一章作为倒数第二章的前半段~这篇文还有一章就完结了。庆裕,就是皇上的年号啦。
我写的主角是子衿,他也不是大英雄,只是很多守边将领的宿命,所以……呃,先说这么多了。




80

80、合葬(完结) 。。。 
 
 
  因朝廷援军未及时赶到,彦城失守,上将军刘子衿战死,不见尸骨。朝廷抚慰刘家亲属,又与蒙古和谈,相约停战三年,向蒙古进贡金银布匹,划出西北六城。
  
  和谈之后,朝廷撤出了驻扎各城的军队。此时正值隆冬,再过二十日便是春节,将士们能活下来与亲人团聚,脸上却无喜色。
  
  大战之后桂岩在战场上寻觅了许久,却仍找不回子衿的右臂。只得将拼凑起来的尸体火化,装进素白的骨灰坛子里;又找个店铺将云纹化了,一同带着。
  
  桂岩一路上小心保存,先到京城和老家看了看,第二年开春之时,才到江南云阳。打听了子衿的家乡,又赶了一段水路,才到镇上。
  
  三月,桃花盛开,掩映河岸。水色渐绿,黛瓦白墙,依旧风流无限。
  
  这样的山水,无怪养出那样的人来。
  
  他在河岸坐了一阵,招来一个船家,顺道走了一程。来到一处酒肆,他抱着素白的摊子要了一壶酒来。
  
  桂岩又走了几个店铺,买了一叠糕点,这才认真地开始寻觅。
  
  子衿的家乡不大,只是一个小镇,然而这里的人祖坟都在一些小坡上,私人的地方不能进去。桂岩沿着石街土路绕了很久,也没找到吴钩的坟。
  
  到处都是江水溪流,打开素白的瓷坛,便可将骨灰撒入江中。只是桂岩看着船只往来游人熙攘,忽而便觉不忍心。
  
  他抖了抖衣襟上的落花,又买了把油纸伞。雨下得大了,他一手护着坛子,另一手撑着伞,有些狼狈。
  
  跑到一处巷子里,他在檐下避雨,转头一看,却见人家门上挂着残破褪色的楹联。正觉得有些眼熟,仔细看时,才发现竟是子衿的字迹。
  
  真是巧了,他微微一笑。院内搭着藤架长出来的花繁盛美丽,他悄悄推开朽烂的门,往里看了一眼。
  
  幽静无人,木制架子,石桌石椅,简单的小院,如果淡泊世事的老人修身养性的隐居之处。
  
  这么个地方,居然也没小百姓随意占了。
  
  他关上门,看看雨停了,便向巷子外走去。
  
  在客栈住了两三日,觉得实在寻不着,桂岩小心抱着坛子向郊外走。正是踏青的好时节,他一个人走到山青水绿行人稀少的谷里,才停下脚步。
  
  满眼缤纷落英,靴子踏在层叠的落花之上,无声。真如同陶潜的桃花源记中景色。
  
  流水淙淙,他走到桃花林的尽头,没有洞口,却看见一处坟茔。
  
  怀着最后一点希望,他往前紧走几步,只见旧洗碑上四个大字,是“吴钩之墓”。算算卒年,正是那场交战时候。
  
  他正松了口气,却又犯难。
  
  一处尸身,一坛骨灰,怎么合葬?子衿也未曾 
 80、合葬(完结) 。。。 
 
 
  言明。
  
  桂岩最后还是决定先请人来开棺,再重新殓葬,以表敬重之意。
  
  他将那坛子放到棺木之中,又修了坟,重新洗了块碑。提到碑上的字,他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一生未娶,旁人自然有所猜测,却也只是常人的闲言碎语。开棺之时,他却分明发现,那衣着骨肉,是个男子。
  
  想了想,还是什么封号也未加上,刻了两人的名字。
  
  他略有些感慨地想,驰骋疆场,了却天下事,赢得声名功业的将军,便与另一人合葬在山清水秀的清幽郊外。
  
  真真是浮生若梦。
  
  他在坟前又拜了拜,便回头走了。
  
  回程的时候,渔叟哼着忽高忽低的曲调。桂岩笑着问道:“老人家唱的可是江南吴音?”
  
  “哪是什么吴音哟?这是老朽我兴致来了,自己胡乱唱的咧。”
  
  “哦?唱的是什么词儿?”
  
  “就是那首,有名的渔歌子嘛,这里的娃娃都会的——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斗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
  
  同年,在位十一年的允宗驾崩,年方十一的幼子即位,突厥趁机卷土重来。把持朝政的大臣提拔李家后人成为统兵,在阳关集结了三万大军,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第二年朝廷暗钉刺杀突厥可汗,胡人一位亲王重伤,可汗身死。突厥蒙古同时发生内乱,朝廷趁机出兵,夺回大片失地。
  
  又过了三年,朝廷连嫁出三位公主与胡人和亲,自此中原二十年再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一片繁华。
  
  可惜无人能记,曾在边关牺牲性命的将士们姓甚名谁。
  
  ——
  
  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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