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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夜归人-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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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墨白瞧了他一会,在床头踏板上坐了下来,背倚着床,抱住了膝头。他这么呆呆坐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去看罗靖。罗靖还是那副样子,只是呼吸有些乱了,时轻时重,渐渐有水泡破裂般的声音。沈墨白看着眼前这张脸——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煞气,翻起脸来真是冷酷无情;满手血腥,甚至还有自己家人的鲜血,洗也洗不干净。可是,这张脸也会略微带出一点温柔,也会问他睡了几天身上是不是酸疼;这双手也会轻轻抱着他,那热气透过衣裳贴到肌肤,暖如深春。是这个人强行把他带离了常州,却也是这个人满不在乎地不信他是什么妖孽;是这个人把他关到俘虏营中去,可也是这个人,挺身而出挡在他前面,不让别人伤他……
  罗靖的呼吸渐渐变得短促,脸上那层高热引发的红晕也在渐渐退去,变为死一般的苍白——沈墨白几乎能看见他的三魂七魄渐渐脱离那具身体。菩提珠在手心里捏得出了汗——大限已到。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
  城中此刻尽管正在混乱忙碌之中,小院里却寂静如死。寂静到,能听见门外突然响起的铁链拖地之声。沈墨白猛地打了个冷战,飞快地爬上床去,不假思索地抱住了罗靖。
  罗靖的身体还有些温热,但已经渐渐在凉下来。沈墨白低头望着他,终于慢慢抬手,摘下了颈中的菩提珠。菩提珠还是不起眼的暗紫色,躺在莹白的掌心里,没有半点动静。沈墨白把手指放进嘴里用力咬下去,一滴鲜红的液体滴落在菩提珠上,像是滴在纸上一般晕了开去,在菩提珠表面泛起微红的毫光。
  门像是被风吹动,无声地开启,铁链拖地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一声近似一声。沈墨白低着头不去看床前,掌心里的菩提珠在他无声的念诵中越发明亮鲜艳起来。突然之间风声一响,平空里似乎多出一条棍子,昏暗的光线中看来模模糊糊,可是结结实实打在沈墨白肩上,打得他往床里直跌进去。只是在他跌出去的时候,手掌一翻,已经变成鲜红色的菩提珠落在罗靖心口处,骤然发出一片金光。金光照得屋中一切都清晰了起来,沈墨白清楚地看见一条黑黝黝的铁链向着罗靖头上套下去,他脱口惊呼:“不!”呼声未已,铁链被金光一烁,竟然反弹回去,呛啷一声消失在半空中,消失之处凭空传来一声既惊且怒的低喝:“佛家真言!”
  菩提珠发出的金光如同有形,将罗靖全身笼住。细看那金光竟是无数细小的金色梵文,在罗靖通身迅速流动。罗靖惨白如纸的脸渐渐添了血色,呼吸也悠长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金光突然消失,罗靖眼睑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罗靖睁开眼时只觉神清气爽,随即,昏倒前的事情跃入脑海,他猛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在一间陌生的房屋之中,而床角上,沈墨白蜷成一团,抱着肩头发抖。罗靖对他伸过手去:“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这是什么——”后半句话断在喉咙里,他的手刚刚碰到沈墨白肩头,沈墨白便是一颤,痛得叫了出来。罗靖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拉到身前,双手一分扯开他的衣裳,只见肩头上一道青黑的痕迹,不肿不破,只像是涂了一笔墨色,但他轻轻一碰,沈墨白便痛得眼里含泪,拼命咬紧了嘴唇才没有叫出声来。
  “这是怎么回事?”罗靖避开那伤处,箍着沈墨白问道。
  沈墨白用力眨去疼出来的泪水。罗靖上身一直是赤 裸的,因为军医之前不停地在用烈酒为他擦身降温,不方便着衣。沈墨白看着他的胸口,引得罗靖也低头看自己身上:“怎么——嗯?”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擦了擦胸口——心窝处突然多了一块红痣,豆粒般大,血似的鲜艳。他记得自己身上是没有什么胎记的,至少这里没有。不过他擦了几下都没有什么反应,也就抛开:“你这是怎么了?”
  沈墨白用手护住肩头,垂下眼睛没有说话。哭丧棒打出的伤透肌到骨,恐怕要疼上很久。罗靖没得到他的回答,有些不耐:“说话呀!还有,大帅在哪里?北蛮军队如何了?”
  沈墨白沉默片刻,抬起眼睛来看他:“将军将蜚兽之毒引入了河水?”
  罗靖坦然点头:“我只将那山谷中水带了出来一点倒进河中。”
  沈墨白复又垂目,半天才道:“北蛮军中瘟疫大发,已经退兵了。听说一路上人马皆死,满途尸骨。”
  罗靖精神一振:“当真?”
  沈墨白点点头,补充道:“可是风向转为西北,疫情在吴城之内,大约也已开始蔓延。”他说得毫无生气,甚至有些心灰意懒——倘若他不曾看出山中疫气,罗靖也断不会知道蜚兽之事,也就不会引发这场瘟疫;可若是罗靖不用此法,丁兰察被迫提兵与北蛮决战,也会血流成河尸骨遍野……孰是孰非,他已然分不清楚了。
  罗靖却没有这么多想法,他只是为沈墨白的话一惊,随即翻身下床:“大帅在哪里!”
  沈墨白摇摇头:“碧泉公子在偏房里,他和军医也染了疫,都病倒了。”
  罗靖三步并作两步往门外走,却突然又停住,转身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有办法,是么?”
  沈墨白慢慢摇头:“蜚兽之毒非一般瘟疫,普通药草全然无效,我也不知该怎么解。”
  罗靖一把抓住他:“胡说!我也染了疫,你是怎么治好我的,当然也能治好别人!”
  沈墨白垂下头,觉得疲惫不堪。菩提珠只有一颗,纵然其他人的病情不像罗靖这般严重,他也没有地方去再弄一颗菩提珠来。他自幼身边就总是阴气不断,全仗着这颗菩提珠驱除,现在失去了菩提珠,他忽然就觉得这房中似乎冷了起来。
  罗靖看他脸上说不出的倦色,想他或者是不眠不休守了自己几天,心里忽然微微疼了一下,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累了?”
  沈墨白尚未回答,小院的门已经被撞开,丁兰察用浸着药的帕子捂了口鼻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偏将试图拦阻,然而一抬眼看见罗靖竟然已经没事人一样下了床,不由都是先惊后喜:“罗将军无妨了?”
  丁兰察也是又惊又喜。西北风有愈刮愈烈之势,他已经将城头上的军士全部撤了下来,翻遍了全城药铺搜集治疫的药物,然后在大街上支起行军大锅熬药分发给全城军士和百姓。然而忙碌了一天,城中来报染疫的人数仍是只多不少,忙得他直到此时才想起军士曾经来报,说给罗靖治病的军医也病倒了,急忙来看。想不到一进院门竟见罗靖似乎已经痊愈,不由惊喜之极:“军医呢?他用了什么药物?”若是罗靖能治好,其他人自然也能治好。
  罗靖怔了一下,没法回答。丁兰察疑惑地看看院内:“军医到哪里去了?”
  沈墨白扶着门框低声道:“在偏房里病着。”
  丁兰察一时无语,有机灵的军士已经到偏房里去看,却一惊呼退出来:“大帅,军医他……他,他死了!”
  罗靖一惊,顿时想起碧泉,急步扑到另一间偏房里去看,只见碧泉脸色腊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虽然尚未气绝,那呼吸却也游丝一般,随时能断掉了。身后脚步声轻响,沈墨白跟了进来,看着碧泉低声道:“他们离得太近,比城中因风染疫的人更危险得多。”
  罗靖一转身抓住他的手:“你究竟是怎么治好我的?求你也救救碧泉!”这个“求”字,真是生平头一遭在他嘴里说出来。碧泉跟了他八年,是他从路边捡回来亲手养大的,虽然他那时也不过才二十岁,却亲自教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拳脚弓马,然后顺理成章地,碧烟成了他的人,再然后,碧泉也上了他的床。军中不得有妇女,因此碧烟跟随他的时间远不如碧泉为多。碧泉,八年来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给他暖床,也跟他上战场,从身体到精神,全都是属于他的。如果碧泉死了,他的生命就好似挖空了一小块。
  沈墨白仰起头看着他。他从来没听过罗靖说一个“求”字,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罗靖脸上毫不掩饰的焦急神色,他忽然有点羡慕躺在床上的碧泉——如果躺在这里的是自己,会不会也有人这样焦急?片刻,他低下头思索起来。罗靖紧紧盯着他。既然军医死了,说明治好自己的不是军医而是沈墨白。他心里明白——自己的染疫是因为接触了蜚兽喝过的水,因此比之普通疫病不可同日而语,而碧泉想必因为贴身照顾自己,所染疫病自然亦是十分厉害,若不是从小打熬筋骨,只怕此时也早同军医一样死得冰凉了。这种疫病既然药石罔效,就只有指望沈墨白了。
  房中一片寂静,只有碧泉微弱的呼吸时断时续。只不过是片刻,在罗靖却像过了很久,沈墨白终于抬起头:“或者——将军的血会有效。”菩提珠已经化做了罗靖心口一颗红痣,与他血肉相融,那么罗靖的血液,或者也会有治疫的效力。
  




18

借灵 。。。 
 
 
  16
  罗靖的血果然治愈了碧泉,但吴城之内染疫的人却越来越多。西北风劲吹不止,北蛮兵马的尸骨迤逦了一路,已经开始腐臭,其害更甚。丁兰察曾想组织人马去将死尸埋葬,但几次都是甫一出城就被疫气熏倒一批人,只得罢休。城中治疫的药材已将用尽,染疫的人数却是有增无减。
  “我的血能治好碧泉,那也该能治得了城中染疫的人。”
  沈墨白无言地看着罗靖。治愈碧泉用了罗靖一整碗的鲜血,要治全城的人,他有多少血让人喝?何况,那碗血内还有他自己的血做引子才能奏效,即使罗靖的血够多,他只怕也支持不住。
  罗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异想天开,但他实在是着急。染疫人数渐多而药材渐缺,倘若疫情爆发军士大批死去,恐怕这一仗丁兰察不但无功反而有过。白城距离不远,这里的事情必然瞒不过他们,但白城至今未有动静,想来也是要等着拿丁兰察的把柄。
  沈墨白看着他紧皱的眉头,低下头道:“西北风不止,即使能治愈城中染疫的病人,也会再染疫的。”
  罗靖沉默一会,突然问道:“当真再没办法了?”他现在已经发现,沈墨白不会说谎,一旦有什么事情他不想说,就会低下头去。
  沈墨白微微惊跳了一下,没有回答。罗靖看着他垂在额前的一绺黑发,缓缓道:“白城是不会供应治疫药物的,他们正在等着看大帅的笑话呢。这次大帅不折兵将就击退了北蛮大军,有人看着不顺眼,正愁没有把柄。如果疫情得不到控制,只能让染疫的人去掩埋沿路的尸体,然后把这些染疫之人全部——”
  沈墨白猛地抬起头来:“怎么样?”
  罗靖闭紧了嘴唇,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全部烧死。”这并不只是吓唬沈墨白,权衡之下,只有这个法子最为实用。只是无论丁兰察还是他手下的将军们,都还不忍心下这个命令。但时间拖得越久,局势就越是难以收拾,只怕到了最后,要死的人更多。
  沈墨白惊骇地看着他,手指紧紧抓着自己衣裳的下摆,微微发抖。罗靖看了他一会,低下头来轻柔地道:“当真没有办法了?”
  沈墨白闭了闭眼睛,终于低声道:“有。”
  
  吴城此时已经是人心惶惶了,没事大家都躲在屋子里,谁也不敢随便出门,连门窗都堵得紧紧的,唯恐那怪风吹进来,三不知的就染了瘟疫。因此要找一处无人打扰的空旷地方,实在不难。
  罗靖将沈墨白画出的三十六面纸旗在地上一一插好,将沈墨白圈在中央。回头看看,他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墨白环视被西北风吹得猎猎做响的纸旗,觉得身上很冷。失去菩提珠,他好像永远少穿了一件衣裳,不只是身上冷,心里也有些冷。
  “都,插牢了么?”这些纸旗其实是用来保护他的,如果作法过程中纸旗倒了,就等于把他暴露无遗。
  沈墨白的语气还是那么平平静静的,罗靖却从其中听出了郑重的意味,立刻将纸旗重新巡视一遍,点头道:“插牢了。”
  沈墨白低下头,深深吸口气,从怀里掏出几张用朱砂涂抹了字符的黄纸。这是他早就写好的,罗靖看了半天,才勉强辨认出两个字符:巽二。沈墨白把黄纸折起来,迎风一晃,黄纸无火自燃,纸灰化作片片蝴蝶,在呼呼的西北风中竟然笔直地向上升去。
  罗靖微微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自从他插下纸旗之的一,纸旗形成的圆圈里就没有半点风,那呼啸的西北风,似乎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了。他耳边能听到风声,身上却感觉不到半点风吹。
  “这是——”
  “借灵。”沈墨白仰头看着纸灰一直向上飞腾,语气平静而萧索,“西北风迎面吹来,疫气直逼,边治疫边染疫,事半功倍。巽二是风神。这借灵符书他名字,就是借风神之灵,刮一场东南风,我们才好去掩埋那些尸骨。”
  罗靖环望四周,果然飒飒飘动的纸旗慢慢平静下来,半晌,重新飘动,却换了个方向,果然是起了东南风。沈墨白神情有些疲惫,道:“东南风虽将疫气刮离,但天气和暖,尸体腐烂更快,将军须得着人尽快清理掩埋。且这三日东南风是自明春借来,到时须得还了回去,要防倒春寒伤了庄稼。”
  罗靖对明年的事暂时不感兴趣,道:“那这些已染疫之人该如何治愈?”
  沈墨白无言地看着他,却见他只顾着去看城头大旗的飘动方向,确认了此时起的确实是东南风,便一抬手,射出一支响箭,远处隐隐便听城门开启之声,想是他安排下的人手出城去清理尸体了。沈墨白看着他的侧面——这几日忙得不眠不休,轮廓又瘦削了一些,精神却是极充足的,像是山里的兽,不管不顾地活着,无论何时都满溢着生机。罗靖察觉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看他:“是不是真要我的血?”
  沈墨白低下头,无声地叹了口气,打起点精神:“不必。”
  罗靖看着他取出研好的朱砂,在纸上一笔笔描画起来。那朱砂不知是用什么调的,红得不同一般,绘在纸上隐隐生光。朱砂研得极浓,笔几乎拖不开,沈墨白画得颇为艰难,半天才有个样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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