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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拾玉by 蟋蟀在堂-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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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边几案上照旧堆放著蜜脯糕饼。自秦汉秋去後,小少爷连日来将这些吃得很凶,不过十多日人就又圆润了一圈,罩上滚绒夹棉厚缎袄,走在院里就一矮墩墩的肥鹌鹑。套用小柯子的话说:“人家春闺新妇思念丈夫,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们家少爷思君心切,却是越思越丰腴了。”

  他这话是上街买蜜饯时对另一家少爷的小厮说的。这位小厮侍候的少爷就是之前被陶献玉哼哼提起的甘荃甘小少爷。话说这位甘小少爷生得媚眼如丝,体段风流,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乃那白净面皮上生了一捧大雀斑,生生将一个大好的甘小官人打压成了中人之姿。甘小少爷心中那个不甘,每日里头都往那些胭脂铅粉铺子里转悠,想把自家脸上斑点涂抹得浅淡,再浅淡些。本来这位米市行董的独生子是颇看不上陶献玉的,觉得他屌小人矮,又爱哼唧,处处透著股小家子气。要不是想托“陶一彩”取得上等铅粉盒、胭脂膏,他才懒得搭理陶献玉!可惜後来他发现,学馆里只有陶献玉跟他两个有著那不一般的嗜尚。私心作痒之下,他忍不住拉著陶献玉一块儿头碰头说些悄悄话。他俩心思相同,又爱装扮,头里关系亲热,连上学馆都手牵手嘻嘻走,偶尔一起脱光了躲在僻静屋里挨挨擦擦磨豆腐。不料後来甘荃搭上家里的长工,两人如胶似漆接连春宵,甘荃便将陶献玉抛落到一边。偶尔碰上,也是一番趾高气扬的自炫,说话间一口一个“我家相公”如何如何,兴尽之余,又逞口舌之快,奚落陶献玉屌小人矮,怕是耍不到什麽好汉子……这陶献玉本就是个肚量小的,平日里就颇嫉妒甘荃高挑体段狐媚眼,惟有拿他一脸雀斑──到了他嘴里就成了大麻子──作为安慰。这下被“耍不到汉子”一语一个刺激,索性将人恨上了,张口闭口“甘麻子甘麻子”得叫,把甘荃气得再也不去“陶一彩”买胭脂。及至後来学馆结业,一室同窗归田的归田,考功名的考功名,各奔前程。陶献玉跟甘荃皆是游手好闲、功名簿上不去生意经念不来的主儿,仗著家有余粮,成日里往那花楼乐苑里厮混。一来二去,两个人在三瓦两舍间又打上了照面。陶献玉最後一次见到甘荃,是中秋节後半个月。彼时那个甘麻子正搂著个小倌哭得梨花带雨,陶献玉一见甘麻子伤心,心情顿时舒畅起来,嘴里念叨著同窗之谊上前寒暄。一问之下,原来甘家那个长工回乡娶亲,撇下他走了,绞得他心里好不难过。陶献玉心中闷气顿消,支著小麽指假惺惺安慰一番,最後是负著小手哼著小曲儿离开的。

  经由这一茬,两人算是友谊得续。

  且说这甘荃的小厮听闻陶献玉居然给自己寻了个夫家,好不稀奇地讲与自家少爷听,甘荃自是又惊又诧又酸溜,恨不得一脚跨到陶府去看个究竟。不巧他得到消息时正值天上凝阴不散,冷雨敲窗。过得几日终於放晴,这甘小少爷换上身湖蓝缎面夹袄便往陶府赶。一路穿廊过舍奔向陶献玉住的北院,迎面就看见那陶小少爷怀里抱著个东西,倚在窗边歇著,嘴里一动一动地正大嚼著什麽。

  陶献玉吃得正欢,一抬头看见过来的是甘荃,慌忙将木偶“小阿秦”往枕垫後面藏,然後一屁股坐在垫上,瞪著甘荃。

  甘小少爷见状,更是好奇不已,招呼也不打,上前就去扯垫子,“什麽宝贝不想让我见啊?听说你找了个姘头,怎麽,才好几天就被人遗弃了?”

  陶献玉回身死死按住垫子,拽住甘荃的胳膊,气道:“你才找的姘头!那是我相公,明媒正娶,洞房花烛的相公!”

  甘荃斜乜著他,笑道:“怎麽?你还真的给人做娘子了不成?”

  陶献玉一脸得色,哼哼道:“凤冠霞帔,一样也不少!”说罢心里有些虚。

  “哦?”甘荃满腹狐疑,听在耳里又颇不是滋味。凭什麽这个小头小脑的鹌鹑蛋比他先洞房?

  他似笑非笑地拖长声音:“这样啊──”忽然一个箭步蹿上前,扑到垫子上,抢了木偶就想跑:“嘿嘿,原来是块破木头!”

  小少爷急道:“你──你还我!你不许碰它!”声音都变了。甘荃转身疾走,被陶献玉双手抱腰死命拽住。甘荃用力去挣,陶献玉咬牙回扯。胶著中,腾出一只手只待去夺回“小阿秦”。少了一条胳膊的牵制,甘小少爷寻隙一扭,脱了挟制,乐得大叫:“你逮不住我!”咧著嘴撒腿就往院外奔。怎料乐极生悲,没顾上脚下的台阶,一个绊子向前扑倒,手里抓著木偶往细石地上一按,自己膝盖跌得生疼不说,那木偶的耳朵也因削的太薄,被震裂开来,摇晃几下──掉了。

  陶献玉“踢踢橐橐”赶到抢回“小阿秦”一看,心疼地嘴巴瘪了几瘪,伤心怒恨,齐齐喷发,脖子一仰,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抓著甘荃厮打:“你把小阿秦弄坏了!这是相公送我的!你赔我!相公送我的第一样东西!”又是扯袍子,又是踢腿胫,将个甘小少爷推来搡去,还挥著拳去抡人家脸面。

  这边小柯子小伍子连忙上前把二人分开,小梅子拾起地上的木头耳朵,道:“少爷,你别哭啦!我这就帮你黏上!”陶献玉这会儿却是逮著机会将连日来郁积的思苦委屈一股脑儿倾泻出来,踢著脚又要上前去揍甘荃,嘴里喊声震天,脸上涕泗横流。

  这甘小少爷也觉得理虚,一边闪躲一边道:“我赔你就是!你撒个什麽泼!”心道:你相公不就送你块破木头,还当个宝贝哩!

  “你能赔个鸟!你根本刻不出我相公的样子!”陶献玉被小柯子又拉又拖,不让他接近甘荃。“你赔来也不作数,你又不是阿秦。你赔来我也不要,你个坏心肠的大麻子!你八成是妒忌我,故意摔我木偶……”

  甘荃听得他叫自己“大麻子”,一下戳痛最碰不得的疮疤,眉毛渐渐立起,脸都气红了:“我是麻子你又是什麽!傻里吧唧的土鹌鹑,横竖一般长的胖肉丸!还拜堂成亲哩!你相公这会儿指不定正搂著什麽粉头小倌喝花酒哩!”

  陶献玉闻言简直急怒攻心,跳著脚咧嘴哭嚎:“你胡说你胡说!我不许你胡说!”一个猛子挣开小柯子的牵扯,冲上去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一下就将甘荃推倒在地,骑到人身上呼啦啦把拳头招呼上去。这甘荃虽是个牙尖嘴利的,却没陶献玉这股泼劲儿,抱著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头里还“土鹌鹑!胖肉丸!”得叫骂,最後禁不住身上疼痛,哀哀地哭将起来:“肥鹌鹑,我回家告我爹去,我爹再去找你阿姊,看你阿姊怎麽教训你!你,你给我等著──”

  小伍子小柯子齐心协力,一人一边架著陶献玉一条胳膊把人拖走。甘荃终於得救,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捂著脸嘤嘤哭哼:“你们陶府得给个说法!把我脸打破了可别想赖!”

  那边陶福撩著袍子匆匆赶至,一看之下不禁大感头疼。一边一个小少爷,都是不好得罪的主儿,又都处於撒野耍赖的兴头上,这个真是……想一想,觉得甘荃应该更好劝解,便上前温言抚慰:“甘少爷,你看你一向恂恂有利,姿容出众,又比咱家少爷大上一点。这段日子咱们府上颇多波折,人心不免急躁,失口失手之处,请千万恕谅!”

  唠唠叨叨,不知说上几许,又著人送甘荃回去,顺道去医馆走一遭,看看陶献玉到底有没将人打坏。甘荃哭哭啼啼,扭扭捏捏,兀自乱踢蹬腿,却也没踢蹬几下,心里还是想顾著体面的,不肯如陶献玉那般豁出去放泼,终於被陶福兼一个老阿妈搀著,放柔了身子走了,临走不忘翻陶献玉一记白眼。

  陶献玉梗著脖子站在院里,情绪尚未平息,胸脯一起一伏。那边小梅子已经拿著黏好耳朵的“小阿秦”过来,道:“少爷,你看,跟原来的一样!”

  陶献玉溜眼一瞥,看到那一痕合起的裂缝,道:“这能一样吗?”伸手一把抢过,掰了掰那瓣耳朵,果然黏的牢固。要是没那道裂痕就更好了。

  小少爷将“小阿秦”紧紧搂了,用袖子笼了眼泪,嘟嘴往屋里走。

  ☆、第三十六章

  甘荃到底没将米行少爷家的风度给维持下去。那日从医馆回到家後,就直奔他爹甘老爷子的内宅书房,动作夸张地扑打著身上的尘埃,把甘老爷子书案上的玉雕小托上降了一层浅灰,将正在临摹欧阳修字帖的甘老爷子搅得很是不乐。但他却只有这麽一个宝贝儿子,虽说脂粉气浓烈了些,上进心微小了些,模样性子都是不差的,偶尔撒娇扮痴起来,堪比那贴心小棉袄。甘老爷子於是只有按捺住恼火,出言问他儿子今儿又被谁惹著了。

  甘荃立刻就将陶献玉供了出来,说著说著就眼眶泛红,坐在卧榻上数落那只鹌鹑蛋如何凶恶小气,就因摔了他的一个破木偶就把他按在地上捶打,而他却是好心想去跟陶献玉叙一叙同窗之谊的……

  甘老爷子就不禁皱眉。往年陶东如掌管“陶一彩”时,他们两家一度有通家之好。後来陶家的胭脂铺渐渐出现衰颓之象,陶东如又一副心灰意懒尘念淡落的模样,他就不太愿意搭理陶家的人了。後及至陶秀珠做了掌柜,也不过将“陶一彩”治得不死不活而已,而他早就听闻,那个北方巨贾林世卿林老板已经提出接管“陶一彩”,到那个时候,陶府离一具空壳不过一步之遥。他是早就不同陶家人来往了,也就自己这个娇滴滴的独生子挺爱去找陶家的小少爷陶献玉玩耍。可眼下这算什麽事儿呢?不过俩小儿之间芝麻绿豆点大的龃龉。由此看来那陶小少爷也是个不成器的,这麽大的人为个木偶就出手伤人……

  甘老爷子很不愿因这件事去找一找陶秀珠,除去陶秀珠是他的晚辈以及不过一介女流之外,最大的原因是他不愿同正在走下坡路的人扯上关系。可是转头看看坐在榻上弱不禁风的独生儿,甘老爷子只好一边叹气一边修书一封,笔云“事起小小,不期至此。君子动手,有辱斯文。犬子哭诉,老怀亦恸……”之类的话,差人送往“陶一彩”。

  且说陶秀珠接到米市行董递来的短函,还当甘老爷子在危难之中念及昔日两家情谊,给她出谋划策帮扶照惠来了。带著期冀看了两行字,一双秀眉就抖了两抖,然後从心底深处吁出一个悠长的叹息。

  她的弟弟陶献玉,就算禁足宅中,也能给她闯出一些烦心事来啊!

  当日晚间,陶府的若干仆役便目睹了陶秀珠对小少爷的第一万六千三百五十八次教诲。

  “你怎麽如此顽劣呢?上回不知怎得惹著甘家少爷,人家从此不来咱家买胭脂,白白把一笔生意送给了栖霞斋……这次又是为什麽?你那木偶?就因这个就在府里打起人来,你是嫌咱家铺子关的太慢还是什麽?也不想一想,你到现在还能被人称一声少爷,就是因为家里几间胭脂铺,而不是你手上的玩偶。都快弱冠的人,成日轻重拎不清,对甘家少爷不巴结也就算了,居然还动起手来,真是──朽木不可雕!”

  陶秀珠本还想让献玉给人赔礼道歉,转目一看陶献玉抠著桌角,撇嘴歪脖,半张脸上沾著芝麻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也懒得再多讲,心道秦汉秋还是快些回来的好,这个弟弟她是管不了了。

  这边陶献玉被甘荃将了一军,更是恼恨。耳中听得陶秀珠的数落,心想本应多打甘大麻子几拳才是,最好将他的嘴打磕巴了,叫他告不起来状才好。

  那头甘荃扳回一局,得意了几日,忽又觉得老大没意思起来。他心存异趣,平素小心,不敢告人。同一辈且身份仿若的本县人中间,也就一个陶献玉能说的上话,解得了闷。自从那个相好的长工走後,他就没什麽知心人打发志趣,成日东游西逛,意兴阑珊,抓耳挠腮,只为消遣。陶府的那个陶献玉,有他的不好,也有他的好。譬如说,他矮小易胖,比不上自己,拉来身边做个陪衬,正是最好。何况这个鹌鹑蛋居然不知打哪儿寻了个相公,上次他还没探问个所以然来便挨了打,实在不很划算。甘小少爷在家里闲坐了几日,好奇心作祟,第四日上便又忍不住打轿往陶府来,且顺道“百味斋”捎带一盒陶献玉喜爱的松子蜜糕,以示和好之意。

  甘荃拎著松子蜜糕,仿佛一切没有发生似的走进北院时,陶献玉正窝在屋里吮舔“小阿秦”的阳具。这木偶乃秦汉秋取材小杨树干做成,照理没甚特别滋味。而陶小少爷却不知怎的,从一嘴木屑渣滓中品出略微的甜蜜来,成日里抱著“小阿秦”亲吻吮舔,有如蜜蜂喝花蜜一般,还言道木偶全身,就属那阳具之处最为甘甜。

  小少爷正在榻上吸的投入,就听见外面小梅子道“哎哟,甘少爷,你来了呀!”

  陶献玉一个机灵,心犹愤愤,爬起来抱著“小阿秦”,往榻上一靠,脸孔朝里,看也不看推门进来的甘荃。

  甘荃见此情景,心中乖觉,在榻边的矮墩上坐下,想了一会儿,道:“那个……我给你带松子蜜糕来了!算我给你赔礼行吗?我真不是故意摔坏你那木偶的。”

  陶献玉不理他,虽然他很想吃松子蜜糕。

  “上次我们闹成那样我也不好受,我其实是听见你成亲赶来道喜的……”接著一脸嗔怪的,“对了,你成亲怎麽不告诉我一声,弄得咱们同窗好几年,多见外似的!”

  陶献玉低头摸著“小阿秦”,仍旧不理睬他。

  甘荃也嘟了嘴,“唉,你别生气了呗!”然後伸出一指去戳陶献玉的腰眼。戳一下,再戳一下。

  “嗯嗯──”陶献玉忍不住痒叫出了声,“死蹄子!挠你家祖宗哩!”身子一翻,看见甘荃一脸伏低做小地望著他。

  “那个……你相公上哪儿去了?怎麽忍心将你这个可爱的小娘子抛撇在家独守空闺呢?”

  “哼,你前几日还说我土鹌鹑胖肉丸来著!”陶献玉白他一眼。他素来小性儿,最是听不得别人揭他短处。

  甘小少爷也委屈起来,“那你还叫我甘麻子呢!我都不跟你计较了。”

  陶献玉“呸”了一声,“就会背後告状的小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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